正文 第十一章 秋雨梧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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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小小的鬆果兒落在覆蓋她墓室的石板上,它輕輕地跳躍了幾下,停留在他的腳邊。他凝視片刻緩緩揀起,突然迅速轉身向四周環視。
她知道他在找她,其實他們近在咫尺。隻是她能洞察他的一切,而他卻看不到她的存在。這情景仿佛再現了他們童年時的一段經曆。
一場冷峻的官場變故,使她在懵懵懂懂之中失去了父親。
古人雲: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
一夜之間,她經曆了眾叛親離的殘酷現實,無可選擇地從天堂走進煉獄。她知道她不再是眾人羨慕的公主,她知道她即將失去參軍和上大學的機會。她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與體弱多病的母親一起相依為命。所幸她的性格一直是那麼平平淡淡,受寵不喜處辱不驚。
桐葉浸雨的季節,一切顯得那麼清涼那麼蕭條。而一年一度的下鄉勞動,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這是他們高中時期的最後一次勞動。她和他及同學們一起來到山區,幫助老鄉收紅芋。
勞動強度很大,幾乎每個同學的手上都磨起了血泡。
她是班裏的衛生員。大家休息時,她肩背著紅十字藥箱,巡回於各居住點,為同學送醫送藥。
他的居住點最遠,她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梧桐樹,象把巨傘,擎在他住的那所不大的院落裏,樹下擺放著一張用青石板凳起的石桌,原始又古樸。她在這樹下,憑借著手電筒的微弱光線,為同學們穿血泡上藥包紮傷口。
一個平時特調皮的學生故意打翻了藥箱。藥瓶兒碎了,藥水藥片撒滿一地。她一驚。為此,她不僅會因為沒有保管好公共財物寫檢查受批評,而且從新領取藥品後,沒有回旋餘地的必須再度返回醫療點完成醫療任務。
想到自己在不熟悉的、僻靜的、沒有燈光沒有行人的崎嶇的山路上獨自行走,想到醫務室主任的嚴厲,她不寒而栗。
她不知怎麼辦才好,愣愣地看著那同學。
那同學雖然被她看得心裏發慌,卻依然口不擇言地向她示威:看什麼看,當你還是公主啊?
她無言,低下頭蹲在地上默默地收拾藥箱。
他來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輕輕地攙扶起淚眼婆娑的她,又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闖了禍之後感覺不妙,正要逃離現場的那位同學的胳膊,喝令他收拾起滿地狼籍,然後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責令那同學自個兒去找醫務室主任賠禮道歉領藥品。
那一瞬間,她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後來她發現:從那以後一個月的時間裏,每逢晚上巡診,總有兩個男生遠遠地跟在她的身後,一直伴送她回到自己的住處。
她知道,那是他特意安排的。
一個月的勞動就要結束了。返校前的那個晚上,學校宣傳隊為當地老鄉和同學們獻上一台慰問演出。
帶隊老師在演出開始前十多分鍾,找到已經化好妝正在調弦的她,用很委婉的口吻對她說:為了鍛煉新同學,學校決定讓新同學頂替她的角色演出。她不用上台了,以後也不必再來參加排練了。
雖然老師的話語很輕很輕,可在她聽來,則如同一記重錘敲擊在心頭。調弦的手兒隨著心顫猛的一震,裂錦聲中,琴弦斷了。
冰雪聰明的她立刻明白了學校的真實意圖。當老師轉身離開後,她靜靜地卸妝,靜靜地更衣,靜靜地離開了後台,帶著那把伴隨了她十年的小提琴。
他在帶領全班隊伍進入場地時,看到她手提琴盒向場外走去。他立刻讓一位同學去後台打聽。同學回來時一臉神秘,對他耳語道:她被宣傳隊停演了。
原因不得而知。
她未回班裏,他很為她擔心。
沿著她離開的方向,他一路追去。村邊一處水庫,麵積不大水卻很深。來到水庫邊的他,粗略地環視四周,月光輝映下的小水庫一覽無餘卻曠無人影兒。
他急了,大聲呼喚她的名字。
靠近水麵的巨石邊,傳來她輕輕的回音。
循聲望去。隻見她坐在石下,背靠石壁雙手抱膝,靜靜地凝視著水麵。表情依舊淡淡的,沒有眼淚沒有悲傷。
她告訴他:不必為她擔心,有多病的母親需要她照顧,她不會做傻事的,她隻想自己靜一靜。
他沒有說話,他知道在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多餘。他悄無聲響地在距離她兩米開外的地方靜靜地坐下,直到兩小時後,她問他:是否願意做她的最後一個觀眾?
他說:很榮幸。
她又告訴他:琴弦斷了,隻跳個舞吧。
淡淡的月光下,她為他跳了一個不是《北風吹》的舞蹈。那舞蹈他說不上名字,隻覺得看起來很淒美很淒美。直至許多年以後,他在出國考察期間,當觀看到那個國家的經典演出時,才猛然得知,那舞的名字叫《天鵝之死》。
在一個長時間的典雅的謝幕之後,她對他說:該回去了,她不想讓同學們在演出結束後看不到他們。
他知道從那晚以後,她果真再也沒跳過任何舞蹈、再也沒打開過她的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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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下半學期直至畢業,他都沒來學校。
他的父親在冬季軍事實彈演習中,為掩護一名戰士,光榮犧牲了。父親被追認為烈士,而他作為烈士遺孤,繼承父親的遺願參軍了。
軍營中的他,依然深深地牽掛著她。他通過他的小友,熟知她的一切:家庭變故,使本來朋友不多的她更加孤獨,而孤獨的她,隻會自己更加拚命地學習。
他很擔心她。無論自己再忙再累,都一直佯做輕鬆地與她保持著頻繁的書信往來。
她給他的信始終很簡短,信封卻很個性。自製的雪白的信封上,左上角很寫意地畫著幾綹被風吹散的雨絲,而右下角則畫著一枚飄零在泥淖中的桐葉,一顆雨滴滑過半邊葉麵,停留在葉的凹陷中,呈現出一條淡淡的水痕和瑩瑩的水珠,宛若一滴淚。時間久了,他慢慢的悉知了一個規律:當她心情好的時候,左上角的雨絲僅三兩條,而當她遭遇不快的時候,雨絲就密集了許多。他可以從她的信封上雨絲的變化和信中語言文字的字裏行間,細心地捕捉到她的喜怒哀樂,不失時機地給她以寬慰和支持。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義無返顧地充當著她的精神支柱。直到一天,她得知他結婚的消息時,整個人幾乎徹底地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