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寫在寒風料峭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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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碰到雪兒是第二年的“五一”長假之後,那是櫻桃收獲的季節。
在那不怎麼景氣的果園邊,擺放著一遛遛果攤兒,紅的果兒綠的葉兒倒也交相輝映,姑娘們小媳婦們老大媽們守著果攤兒熱情地招呼著過往的客人,喲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竟也形成了一道豐收時節特有的亮麗的風景線。
澍把車停在路邊,他想買兩箱櫻桃送給朋友同事嚐鮮兒。“雪兒”。在攢動的人群中,澍的妻居然看到了雪兒。她依然是那麼嬌嬌小小,依然那麼美麗,依然那麼讓人疼愛。隻是她的臉色兒比從前更顯蒼白。她靜靜地坐在一隻小馬紮上,心無旁騖聚精會神地看書。她的麵前擺著幾隻小紙箱,一箱箱裝得滿滿當當的紅櫻桃好象一斤也不曾賣出。
聽到妻的喊聲,雪兒抬頭看到澍和妻,美麗的大眼睛中頓時閃現出盈盈笑意,驚喜中她似乎很想站起,卻歪歪斜斜沒能站得起來,隻是將身子略微欠動了一下,重又坐好,頗為艱難地向前探出一雙小手,盡著力兒從麵前的小箱子裏捧起大捧櫻桃,用依然那麼怯怯的甜甜的聲兒招呼澍和妻吃櫻桃。
澍和妻疾步走出人群,來到雪兒麵前,象老朋友一樣關切地問雪兒怎麼沒去上學?
雪兒沒有回答,緩緩地低下頭。
順著雪兒的目光,澍和妻發現書本兒下雪兒的右腿褲管空蕩蕩的,妻震驚了:為什麼?
“醫生說:是成骨肉瘤。”雪兒微微歎了一口氣,眼圈兒漸漸紅了,一顆晶瑩的淚珠兒沿著她那長長的睫毛滾落下來。
澍和妻驚愕萬分麵麵相覷,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憑著職業常識,澍深知雪兒非常不幸地患了不治之症。手術切除原發病灶也隻能是寬慰療法,不可能拯救雪兒的生命。一個花季少女,在不曾完全領略人生精華,未曾真正經曆生活的酸甜苦辣,在充滿幻想和憧憬的年齡,將如同一顆隕石,悄然無息地從燦爛的星空毫無懸念地閃落,事實殘酷令人扼腕。澍雖說在特殊的環境中,司空見慣了諸多形形色色的生生死死,陡然麵對雪兒無從逃脫的劫難,卻依然難以把持,難以不為之動容。此時此刻,澍和妻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方式用什麼語言安撫眼前這個孩子。
倒是雪兒很快恢複了常態。不知她有心回避還是真的全不知情,雪兒甚至反過來寬慰澍和妻。她輕輕巧巧地對澍和妻說:不要為她擔心,經過手術和化療,她已經完全痊愈了。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回學校繼續讀書。雪兒一邊熱情地請澍和妻品嚐他們自家產的水果,一邊將滿山坡上櫻桃樹的品種來曆種植剪修等等知識,很專業地向澍和妻娓娓道來。此刻的雪兒給澍和妻的感覺與其說象個學生,倒不如說象個園藝師更恰當些。
澍聽著雪兒細數家珍,心中似翻江倒海一般。實在不知這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如何以超出常人的毅力頑強地與病魔搏鬥,又怎能麵對死亡做到那麼超然那麼樂觀。作為醫生,澍曾經無數次解救過畏病自殺的成年患者,也曾經無數次勸導過因一點小痛就聲嘶力竭大呼小叫,不鬧得全家筋疲力盡誓不罷休的怯懦病員,而眼前這個小姑娘在經曆過慘痛的截肢,經曆過連成人都不免怯畏難以忍受的化療後,依然能夠如此堅強且如此熱愛生活,其精神和毅力不能不讓他肅然起敬。此時此刻,雪兒的綿綿細語,在澍聽來卻如同記記重錘擂在心頭,讓澍倍感惜之痛之。他不忍久留,一麵托辭有要事兒需趕快回去,一麵搬起雪兒麵前的幾箱櫻桃,放到車上。無論雪兒如何推辭,澍的妻硬是堅持把身上所有的錢,全部留給了雪兒。
澍回到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宴請了他儲備多年的關係,他請他們前去以最高的價錢收購雪兒家的櫻桃。澍說:賺了,他一分不要,賠了,他全聽。他好不忍心看到雪兒抱病操勞,雖然他與這個小姑娘一丁點兒關係都沒有。
收購那天,澍和妻也隨朋友的車去了山裏。隻是他們沒有下車。他不願意讓雪兒看到他們,更不想讓雪兒知道,是他們這對隻有兩次謀麵的叔叔阿姨在幫她。她太小,他不想讓她承載過多的感恩。
那是澍最後一次看到雪兒。
遠遠地看著蒼白的雪兒,茫然的雪兒,怯怯的雪兒和笑得甜甜的雪兒,澍想:他和妻能給這個小姑娘的,也許隻有這麼多了。
半年後的一天,時值平安夜。一位中年男人來到澍的診室。這人穿著雖然破舊卻很整潔,黝黑的臉上寫滿滄桑。他抖抖梭梭地從懷裏掏出一隻大大的信封,平靜地自我介紹說:他是雪兒的父親。雪兒去了,走得很平靜很幸福。雪兒在走之前曾再三叮囑,讓他一定把信親手交給澍。他不無感歎地說:找澍可真不容易。幸虧雪兒心細,記住了澍的車牌號。盡管他煞費周折,總算能夠找到這裏。
澍打開信封,裏麵滑出一個用紅紅豔豔精精致致的中國結和圓圓潤潤的緬甸玉小元寶編成的小車飾,另有八千多元錢和一封信。
澍滿心疑惑地打開這封信,一篇雋秀的文字跡躍然紙上,一如冰清玉潔的雪兒。
叔叔阿姨: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是帶著你們大家給我的關愛和幫助,帶著人間的溫暖和真情離開這裏,走向另一個世界的。盡管人們都說那裏很黑很冷很空曠,但是有你們的關懷,我依然會覺得很溫暖不寂寞。
其實我知道,是叔叔讓人前來購買我家的櫻桃,我知道叔叔阿姨一定也來到我家的果園,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叔叔和阿姨在不遠的地方注視著我,所以我很開心很開心。
我讓父母按市價留下了賣櫻桃的錢,多餘的還給叔叔,請叔叔一定留下。雖然我家不富裕,雖然父母為給我治病欠下很多債,但我知道:還有很多人比我更困難,更需要幫助。我這一生已經沒有機會再上大學,若是叔叔不介意的話,我好希望叔叔能用這錢資助那些有機會考上大學的貧困學生,讓她們替我去圓那個大學夢。
小車飾是雪兒送給叔叔阿姨的禮物,是雪兒在最後的日子裏用心編出來的。雪兒好喜歡叔叔的車,叔叔的車好潔淨好溫暖。雪兒也好想知道大學是什麼樣子的,能夠在大學的校園裏走一走,一定很幸福很自豪。倘若有機會,雪兒真的好想乘叔叔的車,去看看大學的校園,是不是比我們學校還大還漂亮,看看那裏的學生和老師,是不是比我們學校的同學老師還優秀,聽聽他們的讀書聲,是不是比我們更響亮。但是雪兒知道,這樣的機會不可能再有了。。。。。。。
看到這裏,澍心如刀絞潸然淚下,一雙緊握信的手,無法遏製地顫抖著。
再回首時才發現,雪兒的父親不知什麼時候已悄然離去。澍急忙追了出去,也未能再見。早已被踩實的雪地上,連一雙腳印都未曾留下。
寒假過後,澍和妻來到自己早年就讀過的大學。他開著車走遍了醫學院的角角落落。小車飾掛在車上,如同小雪兒坐在車上。一路上澍不停地向“雪兒”介紹著學校的每一處景觀,他讓“雪兒”體驗教學樓的威嚴,圖書館的靜謐,實驗樓的肅然,體育場的寬闊,林蔭道上法國梧桐的枝繁葉茂和學生宿舍樓裏的生機盎然。
澍按照雪兒的意願,以雪兒的名義,為一個品學兼優且家境極為貧寒的女孩兒交納了四年的學費。他對這個女孩講述了雪兒的故事。他希望這個女孩能很好地完成學業,將來做一個好醫生。解決病人的痛苦,延續患者的生命,讓許許多多象雪兒這樣的女孩兒不再早逝。
澍想:這應該是雪兒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