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毛家的電視機上，永不換樣兒地擺一隻小狗狗和一對稚氣的小娃娃親熱地擁抱在一起的景德鎮小瓷器。小狗狗在左邊，小娃娃在右邊，這也是永遠不變的位置。小狗狗的小腦袋歪向小娃娃，左邊長長的耳朵遮著半隻微微眯縫著的小眼睛，羞怯怯地看著小娃娃。男孩子肥肥的褲子半掛在腰間，小女孩長長的裙裾象被微風吹起般的飄逸著，益發顯得她蠻蠻小腰纖纖細細不值一握。
    這兩個小瓷器是程塍送給毛毛的。
    因為毛毛屬狗，天性活潑；因為毛毛生長在書香門第從小喜歡讀書，唐詩宋詞元曲清代文學書堆兒裏打著滾兒長大的；因為毛毛在戀愛時實在鬧人，無論在公園徜徉小憩，還是在影劇場觀摩演出，隻要看到別人表現得稍微親熱一點兒，她也就嬌嬌滴滴膩膩歪歪地撅著小嘴兒要求程塍：抱一抱吧，就一下。無奈程塍是地地道道農民家的兒子，祖國醫學高等學府走出來的高才生，忠實的孔老夫子道學家老古董的衣缽傳人書呆子，質樸敦厚木訥有餘，瀟灑浪漫多情不足。更何況那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手拉手都會引起注目的歲月裏，打死他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這等“出格兒”的舉動來。所以，毛毛縱然使出全身解數，程塍都不會滿足她。毛毛因此會生氣，晶瑩瑩的淚珠兒在長長的彎彎翹起的睫毛下打顫兒。程塍看著也心疼，常常會象父親一樣，輕輕地拍拍毛毛那頂著順順滑滑瀑布般長發的小腦袋兒：別人看你呢，真丟！然後說一些笑話兒小小地幽默一下，把毛毛逗開心了；然後在去江西開學術會時給毛毛買了這兩個小瓷器；然後告訴毛毛：小男孩兒是程塍，小女孩兒是毛毛，毛毛會象寶貝一樣永遠依偎在程塍堅實的臂彎裏。
    
    
    彈指揮間，一蹴十年。隱去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呈現了青藤綠樹翠鳥紅牆碧瓦廣廈。毛毛家的住房從50平換到80平，電視機也由12吋黑白換成24吋彩色。隻是那隻小狗狗和那對小娃娃永遠一成不變地擺在電視機上，隻是毛毛烏黑的瀑布般的長發依舊垂在她不值一握的腰間，惟獨不見了耳邊那兩個黑珠珠辮繩兒係起的小辮兒。
    十年不變的還有毛毛的習慣，每天迎著曙光起床，跟著程塍一起晨練。
    起初不是這樣的。
    小時的毛毛嬌生慣養體弱多病。醫生說她的心髒有個小小的缺兒，不宜運動。所以毛毛有充分的理由，象小狗狗一樣兒趴在床上睡懶覺，叫都叫不起。毛毛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兒冬寒冷，聞雞起舞豈不是折磨了自己是什麼？
    程塍不依她，每天早晨定點起床。先收拾好了自己，再把睡眼惺忪軟軟綿綿的毛毛拉起來，然後細細致致地給這個順勢癱倒在懷裏的小賴皮穿衣洗臉梳妝打扮係鞋帶兒，然後不厭其煩地拉著這個把屁股幾乎拖到地下的小賴皮走出家門兒，然後牽著這個把小嘴兒撅到天上，嘟嘟囔囔嚷個不停的小賴皮的纖纖小手兒，走在郊區逶迤的鄉間小路上。
    春天翠綠的田野邊，程塍會教毛毛辨認哪些是野菜哪些是野草，會告訴毛毛：蟲蟲毛，用蒜調的純農家菜肴做法。會順便摘一把銀銀菜回家做給毛毛吃。帶著泥土芳香的野菜能讓毛毛吃得好開心好開心；仲夏涼爽的黎明前，程塍會帶上兩把自做的小魚杆兒，挖上幾條小蚯蚓做誘餌，選一處小水塘，教毛毛釣小魚兒。活潑好動的毛毛有時也能釣上幾條小泥鰍；秋末五彩晚霞中，程塍會卷起褲腿兒，在河邊小橋下翻開石頭捉螃蟹。螃蟹尖尖的大鉗子夾疼了毛毛的手，也給了毛毛撒嬌的好機會；隆冬皚皚白雪裏，程塍會帶著毛毛找個空曠的場地堆雪人兒，總是程塍墩起一個白白胖胖敦敦實實的大腦袋雪娃娃，毛毛在旁邊精心雕琢出一隻靈靈巧巧神氣活現的長耳朵雪狗狗。毛毛說雪人是程塍，狗狗是毛毛。然後每天去看雪娃娃和雪狗狗融化了沒有。說不準哪天，雪娃娃和雪狗狗在太陽公公的照射下溫暖下融化了，毛毛揪著程塍的衣擺得意兒地笑出了聲兒。
    程塍不解。滿腹疑惑，一臉疑問。
    毛毛則甜甜蜜蜜地看著程塍，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完完全全的一付你儂我儂的俏皮樣兒：你塑了一個你，我塑了一個我。融化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開了。
    程塍恍然。
    不知從什麼時候，毛毛不賴床了。她不再怕走路，不再怕運動，她比程塍有時候還要早醒。每逢這時，睡夢中的程塍不是鼻子會突然不通氣兒，就是耳朵裏象鑽進了毛毛蟲。睜開眼睛看著毛毛全身披掛得當，笑眯哈哈地手提著程塍的運動裝，程塍隻能自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作孽，不可活。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