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瞬息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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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寧明遠開始準備考博,聯係了導師,看些專業課。幸喜,他平常勤於鑽研,考試的課目對他而言,隻是小菜一碟。倒是英語他有些困難,由於初中時的英語老師,說了一口山東味兒的英語,啟蒙太差,使得他後來怎麼也趕不上。尤其是聽力考試,他總聽得雲裏霧裏。所以他把許多時間花在英語上。他說服了自己,以後研究西方文化,懂得英語會方便許多。但整天做試題,除了應試,哪還有什麼效果?
寒假到了,多多很久沒有見到爸媽,離過年還有半個月,就早早回去了,剩下寧明遠一人獨自看書備考。畢竟,還不到帶男友回家的時候。
她是在小鎮奶奶家過的年。這是有意的安排。一方麵,江南古鎮河道縱橫,白牆黑瓦,一到過年,家家燈籠鞭炮,街上舞起龍燈,特別有年味。另一方麵,爸媽關係冷淡已久,到奶奶家,倒顯得和睦一些。多多知道,爸爸在外麵有個女人,不過三十出頭,她也見過,是他公司的客戶經理,明豔果敢的角色,平心而論,若不是名分上不清不白,她倒是爸爸事業的好助手。媽媽似乎也知道,但裝聾作啞,權當不知,隻是過自己富太太的好日子,平常養養花鳥,搓搓麻將,倒也將養得白皙富態,反而比勞碌的爸爸要年輕光鮮一些。
但他們有過光輝的戀愛曆史。根據奶奶、姥姥以及爸媽自己的口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多多曾寫過一篇小說,記錄了那段不同尋常的愛情。
他們出生於50年代,戀愛於文革期間。爸爸是個軍人的後代,生得高大魁梧,卻不學好,整天在街上胡混,遇到批鬥,他更是興高采烈,走到隊伍前列,抽這個幾巴掌,踢那個幾腳。可媽媽偏偏喜歡上了他,在多多看來,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外公在民國時有過一官半職,共產黨一統天下之後,自然失了勢,但到底是個書香門第出身,被安排在小城的文化館裏做事,領幾塊工資,倒也優遊自在。後來文革了,自然成為批鬥對象,時常戴個高帽,胸前掛塊木牌,過節一般被一幫小孩子推搡著去遊街。而那時的爸爸也是其中一員小將。
然而年輕時候的媽媽,卻愛上了爸爸,盡管外公沒少他的毒打,然而他的英姿颯爽,大義凜然,在陽光下那樣熠熠生輝,璀璨奪目,充滿陽剛之美,讓媽媽深為傾心。她有時甚至覺得,或許他是對的,而外公確實罪孽深重。照理說,她應該幡然悔悟,大義滅親,與外公劃清界限。可是……這人毒打自己的親人,明擺著是仇人呢,應該滿腔怒火變成子彈向他射去才對。
種種矛盾縈繞心頭,讓她更是難以解脫思念之情,時常在遠處看爸爸的身影。那時街上總播放著激昂的革命革去,他也總是騎自行車,往來馳騁,像騎著駿馬縱橫在戰火紛飛的年月。而後,他也漸漸發現了媽媽,這樣一個清秀而楚楚可憐的女孩,有著淚汪汪的大眼睛,讓再粗野的他,也生了惻隱之心。
於是,媽媽有幸坐上了自行車的後座。爸爸使壞,故意來個急刹車,讓媽媽一個驚叫,摟住他的腰,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那時禮紀崩壞,民怨沸騰,卻給了他們自由自在的空間,無生計之累,無家長老師的責罵,他們無拘無束地愛著。
然而他們的婚事遭到了雙方爸媽的一致反對。
“黑九類的狗崽子,怎麼能進我孟家的門?!”爺爺一家這樣說。
“找了這種沒教養的野孩子,虧你還是讀過書明事理的人。”外公這樣說。
毫無商量餘地。但反對聲越大,他們這對苦命鴛鴦同呼吸共命運,意誌更是堅定。況且,那時全社會都喊著反封建反專製,這邊龍門石窟被砸,那邊千年古書被焚。他們離家出走了,找個份工作,幹起了手藝活。後來改革開放了,爸爸一窮二白,毫無忌憚,就率先下了海,十幾年下來,也成了氣候,辦了個食品廠,效益不錯,成了企業家,算是社會上的名流。後來要附庸風雅,開了一家廣告公司,但隻是董事長,具體事務是不管的,後來又轉讓給多多。
與此同時,爸媽的關係卻起了微妙的變化,從起初的相濡以沫,到吵聲不斷,到了最後的相忘於江湖。爸爸有了別的女人,似乎婚姻就像蠶的皮,身子大了,就勢必要蛻去一層,換上更合身的。多多打小就聽慣了他們的爭吵聲,於是從來對婚姻十分恐懼。但也正因如此,她對愛情有了潔癖。
在奶奶家,一家人吃了晚飯,圍坐在一起。燈光溫暖,電視裏放著越劇。這是爺爺奶奶的最愛。
爺爺依然穿著草綠色的軍大衣,像個軍官一樣端坐著,問多多:“有沒有去另外找工作?”
媽媽接口說:“有那麼一家廣告公司,還找什麼工作呀。”
爸爸說:“就是啊,我的女兒,還能給人家打工去?”
兩人就笑起來,造成一種溫馨和睦的假象,做給爺爺奶奶看的。這讓多多有些不舒服,轉頭去看越劇,說:“沒去工作,我租了間房子,寫寫小說。”
奶奶笑了:“啊呀,我們家多多都能寫小說啦。”
爺爺也來了興趣,說:“多多,你就寫寫三大戰役嘛。啊呀,密密麻麻的人,排山倒海一樣撲過去,老蔣再猖狂,也一下給滅了嘛。你寫寫這段,要素材啊,我給你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多多從來就討厭戰爭題材,電影電視裏一有血腥場麵,她立即掉頭不看,哪裏會去寫戰爭小說呢,於是就笑著說:“爺爺,還不如講講你和奶奶的愛情故事呢。”
在她想象中,爺爺奶奶該是電影裏男女青年誌同道合結合在一起的典型。
爺爺立即不說話了,隻是拿眼去瞄奶奶,嘴角流露出孩子般頑皮的笑。奶奶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有什麼好講的,你這孩子。我們那會兒,一個個死板死板的,哪像你們這麼開放?前幾天我還看見一對中學生,在公交車站呢,人堆當中,他們就摟摟抱抱,還吧唧吧唧親嘴。啊喲,他們家大人也不管管。”
於是爸媽也一陣附和聲,觀點一致,情緒相同,全家無一處不和諧。多多見他們顧左右而言他,也有些無趣,情不自禁想起寧明遠來。他現在做什麼呢?一個人在教室看書嗎?那該多冷啊,有沒有帶熱水壺?剛才的短信一直沒回,恐怕是看書太專注了。
這書呆子!多多罵了一聲,心裏甜蜜起來。
奶奶見感慨引起了共鳴,也高興起來,問道:“多多,你有沒有談朋友啊?今年你也有22歲了吧,不小了,該考慮了。”
多多驚駭得跳了一下,奶奶怎麼猜到了她的心思!脫口而出:“有了……”
一語既出,四張臉頓時轉向了她,目光灼灼如探照燈。
媽媽說:“是誰?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奶奶也說:“你該帶回來見見啊。”爺爺說:“能入咱們多多法眼呢,那能錯得了嗎?”爸爸一語不發,隻是注視著她。
多多羞紅了臉,以前她是從不與家裏人聊感情的事的,所以和寧明遠相戀之後,一直在想怎麼把事情告訴他們。這下倒也好,既然戀情暴露,幹脆來個順水推舟,省得日後再找機會。
“其實剛認識不久,還沒到那份上呢。”而後支支吾吾地說了寧明遠的情況,自然突出他的身份:名校碩士,能言擅辯,有誌向,正在寫書,準備考博。
一家人在一旁靜靜聆聽,各自在腦海中勾勒出寧明遠的模樣。
爸爸似乎一直陷入沉思,眉頭緊鎖,聽多多說完,他才說:“聽上去還不錯,就怕華而不實,隻是嘴上功夫。現在年輕人不得了,公司招聘時我也麵試了幾個,說得比唱得好聽,可真招進來要做事,一個個都傻眼了,把我氣得不行。多多,這個你得了解清楚了。”
多多有些生氣,怎麼能把寧明遠和那些人混為一談呢?可她又沒辦法解釋清楚,說寧明遠是諸葛亮轉世,他們不認為她腦子進水才怪呢。
爺爺擺了擺手說:“你也不能棍掃一大片嘛。我就覺得這年輕人不錯,人貴有誌嘛!難得他年輕輕,就有報效國家的誌氣。多多,抽個時間,讓他來吃了飯,好好聊聊嘛。”
媽媽和奶奶問得更加仔細,身高、相貌、家庭背景,無不一一觸及。了解清楚了,媽媽通情達理地說:“家裏窮點倒不怕,反正我們也不圖這個,關鍵是人要好。懂不懂?這一點呢,隻有你自己慢慢觀察了,我們能見他幾麵呢?懂不懂?還有啊,你們倆從小出身背景不大一樣,相處起來,肯定有點不習慣,磕磕碰碰也是難免的,你又是這樣的脾氣,以後要多體諒著點,懂不懂?”說話之前她沒打草稿,隻是率性而發,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言語柔緩,深明大義,倒把自己先感動起來了。最後想一錘定音,升華主題。“總之啊……”想了半天,找不出什麼合適的詞,隻好重複了一句:“關鍵是人要好。”
一家人各抒己見,討論到了將近十點,多多奇怪地發現,作為主角的她,竟然也沒說多少話,倒是這些過來人爭論了一番,最後由爺爺做了總結:
“等五一放假,寧明遠也該考完試了,讓他來咱們家見見。”
多多回到房間,經過了一次措不及防的考試,她的臉上紅撲撲的,又有種難言的興奮,像喝了幾口白酒,起初隻覺辣口,但後勁很足,歇了一會兒,才熱騰騰燒起來。她躺在床上,掏出手機,給寧明遠發短信:
“我家裏人都知道你了,讓你五一來我家。第一道考試哦,做好思想準備吧,嘻嘻。”
然後躺下甜甜地等回應,腦海中已在構想怎麼給寧明遠包裝一下,讓他玉樹臨風,談吐文雅,一下子博得家裏人的喜歡,而自己呢,隻需在一旁恬靜地微笑,也做做陪襯的綠葉。可是過了十幾分鍾,多多等得有些著急了,手機才響起來。
“是嗎?好的。”
隻有短短四個字,有氣無力,情緒低落,多多腦海中浮現出寧明遠眉毛耷拉,眼神散漫的樣子,與平常的意氣風發判若兩人。怎麼會這樣?在她想來,他應該興奮且幽默地說:“什麼?要見泰山大人啦。哇呀呀,這可如何是好?鏘鏘……罷罷罷,且待我整理衣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定要做穩了乘龍快婿,方不辜負了多多小姐的似水柔情啊。”手舞足蹈,做出京劇小生的樣子,惹得她咯咯直笑。可萬沒想到,他卻是這麼消極,消沉,銳氣消損,像一隻沉悶的磨盤,遲緩地磨著,嗞咯咯咯,一圈又一圈,將多多的興奮之情碾得粉碎,散在風裏,凍成了雪花。
“你怎麼了?不高興嗎?”
“不是,可能是今天看書太多,有點累了。”
“那就早點休息吧。”
“嗯,晚安。”
這寧明遠!他怎麼這樣!多多氣呼呼地關了手機,雙手墊在腦袋下麵,熱騰騰的酒氣,頓時化作了熊熊的怒火,燒得她起坐難平,於是重新打開手機,但又不肯服軟,非得讓寧明遠先道歉不可。但等到了十一點,又等到了十一點半,手機依然死氣沉沉,全無動靜。
她的心涼了,起身打開窗戶,漆黑的夜風洪水一般湧進來,讓她立刻打了個冷戰。但她沒有關窗,而是站在冷風裏,靜靜地往外看。江南小鎮一到深夜,就十分安靜,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夾雜著幾聲遠處的狗吠。窗下就是小河,無聲地流淌。沒有月亮,燈光落在上麵,層層波動,像怯怯的鬼影。她拚命吸著冷氣,又讓冷氣順著袖口、領口,直灌到身體裏去。渾身冷得發顫,下顎抖得仿佛要落下來,於是咬緊了牙關,咬得咯咯直響。眼淚冰涼地滑落著,她卻有種複仇的快感。
次日就發了高燒,整整一個春節,她都臥病在床,鼻子裏抽抽嗒嗒地淌著清水。照理說,她自從服用了神藥,已是百病不侵了,但到底經不起自暴自棄。這期間,寧明遠打過許多電話,聽說她生病了,就囑咐她吃藥,多喝開水,多休息。但在多多聽來,都隻是客套話,一個最普通的朋友都能做到的。難道他不知道,這場病都是他害得嗎?為什麼不道歉,哄她開心呢?還有,他因為備考,沒有回山東老家,那他為什麼不來看她?畢竟從學校到她奶奶家,坐車不過三小時。難道考試就那麼重要?比她還重要?
這麼一氣,身體恢複得自然就慢,等爸爸要去上班,和媽媽回了縣城,她還不見大好,但到底呆不住了,也乘了車去找寧明遠。爺爺奶奶瞧出了些端倪,但也不好說什麼,隻是讓她注意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