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走過來對雪飛颺道，“飛颺哥，你沒有下殺手吧？”
    雪飛颺道，“不至於，不過是讓他身體麻痹的藥，他身邊跟著個藥師，不會有什麼事的。”
    雪飛颺當然知道現在不能殺了宇文至，雖然還沒有和宇文會交手，但無論是武功還是勢力，他們都遠遠不是宇文會的對手，這時候殺了他弟弟，他們還沒有辦法應對如今周國最有權勢的家族，而且可能的話，他們暫時還不想引起宇文會的注意。
    雪飛颺轉頭看向鳳鳴那充血的眼睛和青白的臉色，道，“你沒事吧？”
    鳳鳴點點頭，“沒事，就是睡到一半，被宇文至這個王八蛋吵醒，心情不太好。”
    雪飛颺看向鳳鳴，“沒有別的事嗎？”
    鳳鳴強扯出個笑，“能有什麼事。飛颺哥，你累了一天一夜了，現在還早得很，你趕緊去休息吧。”
    雪飛颺道，“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我留下來陪陪你。”
    鳳鳴心中有一瞬間的動搖，但是他嘴裏已經回道，“不用，我真的沒事。”
    鳳鳴的話反而讓雪飛颺心中升起一種擔憂，若是平時他說要留下陪鳳鳴一起睡，他早就興高采烈地答應了。
    雪飛颺不由分說地向房間的裏麵走去，“我懶得回去了，就在你這裏睡一晚了，你也快過來睡吧。”
    其實鳳鳴剛剛也是習慣性嘴硬，聽到雪飛颺這麼說立即應道，“哦，既然你這麼想跟我睡，我就勉為其難答應吧。”
    若是平時聽到鳳鳴這麼囂張的話，雪飛颺是一定要回懟的，不過今天就讓這個小傻子放肆一回。
    因為他們在客棧的房間都隻有一張床，雪飛颺從櫃子裏再找出一床被子，便自覺躺到了床裏麵，因為他怕睡外麵會被鳳鳴踢下去，一人一床被子也是為了用被子保護自己，鳳鳴晚上睡覺踢起人來勁可不小，有個被子擋一擋能好受不少。
    說起來，這還是雪飛颺自十五歲之後第一次和鳳鳴睡。小時候兩人倒是經常睡在一起，不過隨著鳳鳴長大，烈陽蠱也在成長，鳳鳴睡覺也越來越不老實，在雪飛颺被鳳鳴的呼嚕聲吵醒不知道多少次，又被踢下床好幾次後，雪飛颺是任憑鳳鳴如何威逼利誘、撒嬌耍潑也不肯和他一起睡了。
    那時候雪飛颺已經十五歲，鳳鳴十二歲。鳳鳴看雪飛颺死活不肯和他睡之後，反而倒打一耙，到處說雪飛颺是想女人了，有見不得人的小心思了，才不肯和他睡，竟然還敢誣賴他打呼嚕，簡直厚顏無恥。
    因為鳳鳴這個口無遮攔的大嘴巴，弄得那段時間整個醫仙穀的人都拿異樣的眼光看雪飛颺，雪飛颺他爹還特意和他進行了一次男人之間的對話，在再三確認他兒子不是開始想女人並被雪飛颺嚴詞拒絕托媒人幫他相看媳婦的提議之後才終於放過了他，雪飛颺恨不得把鳳鳴這個死孩子吊在房梁下暴打一頓，雖然最後確實讓鳳鳴吃了幾次不小的虧，但鳳鳴這人記吃不記打，好了傷疤忘了疼，剛挨的揍轉頭就忘了，一恢複精神就又開始嘚瑟，最後雪飛颺也隻得隨他去了，但鳳鳴性格就是有點賤兮兮的，你不跟他計較了，他自己反而覺得沒意思了。
    鳳鳴看雪飛颺躺到了床裏麵，有人陪他睡覺的小喜悅讓他屁顛屁顛地滾回了床上。
    鳳鳴躺在雪飛颺身邊，心情平靜了許多，其實之前他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現在心情放鬆了，鳳鳴很快就睡著了。雪飛颺見鳳鳴睡了，也感受到了困意，也跟著睡了。
    雪飛颺因為睡在鳳鳴旁邊，心情反而比在隔壁不知道鳳鳴什麼狀況的時候要放鬆一些，睡得比之前要沉。不知過了多久，雪飛颺似乎做了個夢，在夢裏他聽到了鳳鳴在呼喚他，但是他一直沒聽清鳳鳴在喊他做什麼。
    雪飛颺不斷向鳳鳴發出聲音的地方靠近，隨著越走越近，雪飛颺終於聽清了，鳳鳴在對他喊，“飛颺哥，救我！快來救救我！”
    雪飛颺一下子就驚醒了過來，他看向旁邊的鳳鳴，才發現鳳鳴正在低聲囈語。
    “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爹，求求你，二少爺，求求你，不要殺我們！”
    “不要，不要，不要……”
    雪飛颺趕緊起身，看到鳳鳴已經是滿頭大汗。
    “鳳鳴！鳳鳴！快醒醒！”
    雪飛颺不斷呼喚鳳鳴的名字，但是怎麼都喚不醒他。雪飛颺看看窗外，天已經蒙蒙亮了，平時這個時候鳳鳴都差不多該起來練功了，但此刻卻陷入夢魘中無法自拔。
    鳳鳴昨日看到宇文至的時候，心底的記憶有一瞬間要衝破牢籠的征兆，但是被他壓了下去，他知道不能將它們釋放出來，一旦釋放，他將無法承受，所以在竺音坊的那夜他都不敢睡。但是之前他忍不住困意，睡著了，他做了個噩夢，那個夢並沒有觸及到他最恐懼的記憶，因為他太恐懼了，所以即便是做夢，也是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然而該來的始終會來，鳳鳴早就有所預感，尤其是剛剛再一次見到宇文至，被他談到以前的事，那些埋在心底的記憶，再不能壓製，突突地往上湧，帶著鮮血淋淋的顏色。
    鳳鳴終於推開了那扇門，門後的是他這輩子最痛苦最無法忘記的畫麵。
    鳳鳴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傍晚，天空上血紅的雲層燒遍了整個天空，若是平時他一定會拉著宇文至一起躺在草地上欣賞，但是那天他已經沒有抬頭的資格，他和他爹匍匐在宇文府的後院中，不斷地磕頭哀求。
    “二少爺，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殺我們！”
    “二少爺，三少爺，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不要殺我和我兒子，我們以後一定會乖乖聽話，我們會努力幹活來償還的，今後也不會再讓鳳鳴出現在三少爺麵前，求求你們不要殺我們！”
    “至哥哥，至哥哥，你快求求二少爺，不要殺我們好不好？”
    他們的額頭都磕出了血卻無人在乎，他們哀求到嘶啞的聲音也根本不被人聽見，站在他們前麵居高臨下看著他們的宇文會臉帶笑意地跟還是一個十歲少年的宇文至說，“小至，快選吧，哥哥我對你已經很仁慈了，給了你兩個選擇，要麼殺了老的，要麼殺了小的，或者你也可以選擇兩個一起殺了，你想你要是選擇殺了小的，就是直接殺了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殺了老的，你覺得這小孩還能和你做朋友麼，他心裏一定很恨你，再也不會理你，幹脆都殺了，什麼煩惱也沒有了，你覺得怎麼樣？”
    少年宇文至看著鳳鳴原本白白嫩嫩的小臉如今被血和灰塵糊了一臉，心裏難過得不行，他對宇文會哀求道，“哥哥，你放了他們吧，我保證以後不再跟鳴鳴玩了，他打碎的琉璃碗我也會賠給你的，你不要殺他和他爹好不好？”
    宇文會臉色陰沉道，“你以前也跟我保證過，可見你的保證沒什麼用。我數三下，你要是不選的話我就把他們都殺了！”
    宇文會拔出身側的佩劍，那森寒的劍芒映照在鳳鳴和他爹的臉上，兩人嚇得麵色慘白，同時也知道他們的生與死隻在麵前人的一念之間。
    宇文會喊道，“一！”
    鳳鳴聽到那死亡的倒數，趕緊跪著爬過去抓住宇文會的衣擺，卻被宇文會躲開，鳳鳴隻能不斷朝地上磕頭哀求道，“二少爺，二少爺，求求你，不要殺我們，不要殺我們！”
    鳳鳴的爹鳳英也跪在地上不斷磕頭哀求，“二少爺，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殺我兒子，要殺就殺我吧！”
    宇文會置若罔聞，再次開口，“二！”
    鳳鳴那一瞬間明白，他們的命在宇文會眼裏隻是螻蟻，他說要殺就絕不會改變主意，鳳鳴趕緊轉頭，抓住宇文至的衣擺，“三少爺，三少爺，你選我吧，琉璃碗是我打碎的，跟我爹沒關係，要殺就殺我吧！”
    鳳英卻跪著衝過來一把拉開鳳鳴道，“鳳鳴，你別犯傻，你還小，今日要死就讓爹死吧。”鳳英仰頭望著宇文至，懇切道，“三少爺，你選我吧！讓我死吧，鳳鳴他才不到七歲，求求你讓他活！”
    宇文至腦子裏一團亂麻，他不知該如何抉擇，他自然不願意讓鳳鳴死，但他若是選了鳳鳴的爹，鳳鳴以後一定會恨死他，再也不會跟他玩了。
    根本不容宇文至猶豫，宇文會的第三聲已經響起，“三！”
    宇文至看著他哥哥正準備揚起劍殺掉麵前的兩個人，他衝過去抱住他哥哥的手，“哥，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殺他們！”
    宇文會一把甩開宇文至，“我給了你機會的！”
    被甩開的宇文至看著宇文會高高揚起的劍，那鋒銳的劍芒刺痛了他的雙眼，在劍落下的前一瞬，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不要殺鳳鳴！殺他爹！殺他爹！”
    宇文至的話音還未落，一顆頭顱高高地揚起，濺起的血河噴灑在鳳鳴的臉上，那麼熱那麼紅，讓他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紅色，他仰頭看著他爹飛在空中的頭顱，那雙眼睛就這麼看著他，那雙眼睛中充滿了各種情緒，不知為何，才不到七歲的鳳鳴卻看懂了，那裏麵有對生命戛然而止的不甘，對命運不公的怨恨，還有對鳳鳴的擔憂和對生命的渴望。
    “咚！”地一聲，鳳英的頭落在了鳳鳴的手邊，但是鳳鳴卻像是被定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鳳鳴保持著仰頭的姿勢，他看到了宇文會，他正拿出一塊手帕擦拭自己的寶劍，擦幹淨後將帕子一扔，將劍插回劍鞘，他用蛇蠍一般冰冷的眼神看向跪在地上的鳳鳴，卻隻是輕輕瞥了一眼，仿佛鳳鳴隻是一隻臭蟲，多看一眼都髒了眼睛。
    宇文會走到宇文至身邊道，“親愛的弟弟，你記清楚了，漢人跟我們鮮卑人始終是不一樣的，他們都是卑賤的，他們的命在我們手裏便如螻蟻一般。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終需屠滅之！”
    鳳鳴又看到了天空的雲彩，不知道那雲本來就是紅色的，還是被他眼前的血染紅的。天地之間那麼廣闊，卻沒有他們這些螻蟻的棲身之所。
    鳳鳴沉淪在那片血海裏，越陷越深，身體也越來越冷，他想從那片血海裏爬出來，但是卻找不到方向，他用力往上遊，但是身體卻像被什麼束縛住，身上似乎有無數隻無形的手，不斷拉扯著他，捆綁著他，讓他隻能不斷沉淪，永世不得超生。
    “鳳鳴！鳳鳴！”
    “鳳鳴！鳳鳴！”
    鳳鳴聽到了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他想向著那人的聲音遊去，但是卻絲毫不能動彈，他被束縛在原地，隻能盡力將手伸向那個方向。
    “鳳鳴！鳳鳴！”
    他想喊，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快來救我！快來救救我！
    但是喉嚨裏卻發不出絲毫的聲音，有什麼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窒息。
    很快他便聽不見聲音了，身體也漸漸沒了知覺，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仿佛要和這片血海融在了一起，但是他心底卻感到非常著急。
    不要走！我在這裏！快來救救我！
    鳳鳴不斷將手伸向那個方向，試圖抓住什麼。
    他抓住了！
    或者說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上升，他被人拉著一直向上，終於衝破了這片血海。
    鳳鳴睜開眼睛，眼前終於恢複了清明，映入他眼睛裏的是雪飛颺的臉。
    “鳳鳴！你終於醒了！”
    雪飛颺終於將鳳鳴喚醒，心裏鬆了口氣，他一把將鳳鳴抱進了懷裏，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
    “好了，沒事了，沒事了，不會有人來殺你的。沒事了，沒事了。”
    鳳鳴恢複知覺後才發現自己渾身是汗，身體在微微發抖。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飛颺哥！”將我從地獄裏拉了出來。
    鳳鳴一開口，自己都被自己沙啞的嗓音嚇到了。
    雪飛颺抱著鳳鳴，輕輕拍著鳳鳴的背心。
    過了好一會兒，鳳鳴才停止了顫抖。
    鳳鳴從雪飛颺懷裏出來，啞聲道，“飛颺哥，我好了。”
    雪飛颺柔聲問道，“是不是做惡夢了？”
    鳳鳴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憂鬱，“不算是做噩夢吧，隻是想起來我爹死在我麵前的事。”
    雪飛颺隻知道鳳鳴的爹被宇文會殺了，但具體因為什麼，怎麼死的，鳳鳴從來也沒說過，鳳鳴到他家的時候他爹已經過世一年多了，鳳鳴隻在最開始的時候因情緒崩潰而跟他傾訴過，後來他好起來之後便不再提起以前的事了。
    雪飛颺知道那是因為傷口太深太痛，鳳鳴必須牢牢地捂住它，才不會被心底的黑暗所吞噬。
    雪飛颺試探地問道，“是因為見到了宇文至麼？”
    鳳鳴道，“應該是吧。這麼多年都沒再想起過，因為實在太可怕了，一想到我就覺得全身發冷。宇文會在我麵前砍下了我爹的頭，但是我卻連動都動不了，更別說衝上去找他拚命了。”
    鳳鳴自嘲道，“我真是太沒用了，就我這樣還說想要報仇，真是異想天開！”
    雪飛颺摸摸鳳鳴的頭道，“傻小子，這有什麼好自責的，那時候你還是小孩子，當然會害怕，現在你已經長大了，也有力量了，隻要你努力修行，總有一天能夠報仇的。”
    鳳鳴不太敢相信地問道，“真的會有那一天麼？”
    雪飛颺肯定地點頭，“一定會有的。”
    “真的嗎？”
    “真的，飛颺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鳳鳴鼓著嘴，“明明之前還騙我來著。”
    鳳鳴說的是雪飛颺之前瞞著他偷偷去南疆的事。
    雪飛颺無奈道，“那不算騙，隻是沒有告訴你而已。”
    鳳鳴哼哼兩聲，“反正我記住了，你絕對不可以騙我，知道嗎？”
    雪飛颺點點頭，“知道了。”看鳳鳴情緒恢複了過來，雪飛颺總算鬆了口氣。
    這也是雪飛颺最欣賞最敬佩鳳鳴的地方，無論他是身陷泥沼還是深淵，他從來都不曾放棄追逐陽光，如果說到內心的強大，雪飛颺自認比不上鳳鳴，若是他處在鳳鳴的境地，他絕不會做得比鳳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