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相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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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闋]
江南,七月。
推開窗,呼吸著江南夏季濕潤的空氣;滴兩滴清水於墨上,細細研開,展一張宣紙於案上,然後一筆一劃的寫下:“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最近這段時間,我喜歡上了這樣的對窗練字,閑來便會抄幾首詩詞自娛。而不知為什麼,每一次提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首詞……
“小姐小姐,容公子又來信了!”葉兒歡天喜地的捧著一封信跑進了我的房間。
手一抖,原本快寫好的之上立刻多了一點墨跡。
“一封信而已,值得你這麼大呼小叫的麼?看把你開心的,一點兒女孩兒家的樣子都沒有。”我嗔怪著她,自己卻也有一絲心虛——我又何嚐不是如此?這兩個多月,容公子的書信已經成為了我生活的全部寄托。一聽到有他的信來,心就會像現在這樣跳個不停,他的每封信,我都會仔仔細細反反複複讀上百遍千遍,之後滿懷虔誠的回信,寄出,然後切切的盼著下一封信的到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這樣。
“嗬嗬,容公子來信了,小姐就會開心,小姐開心了,葉兒自然就開心啦!難道小姐你不開心?”葉兒舉著信,衝我擠眉弄眼。
“油嘴滑舌。”我臉紅著從她手中抽下信來。這一次的信似乎回得慢了許多,不知他怎麼了……
“葉兒,他……”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葉兒注意到了我臉色的變化,忙緊張的奔過來,急急的問“小姐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容公子說什麼了?”
“他……他說他過一段時間會來江南,到時可能會來見我……”我磕磕絆絆的說著,聲音完全不像自己的。
“真的啊?!”葉兒也不敢置信一樣的睜大了眼睛,從我手中接過信,反複確認後狂喜的拉著我跳著叫到:“是真的,小姐!容公子真的說他下月會來江南!小姐你真的就要見到容公子了!……”
葉兒後麵的話我似乎都沒有聽清,腦海之中隻有一個聲音:他要來了,他要來了……
與容公子書信相交兩月有餘,我們賞詩品詞,談古論今,聊的頗為投緣。但他於我仍是一個謎,他從未提及他的身份,而我也不曾問起。其實無需揣度,以他的文筆,他的才學,絕非尋常百姓,說不定是哪家的官宦子弟。而我,則終歸是一個青樓女子,他不願透露身份也是情理之中……可是,縱使這幾年的生活已經讓我懂得了自己無權奢求太多,但心中總是有著那麼一點點的幻想,奢望著自己可以對他多一點了解:他究竟是誰?是怎樣的家庭能成就這樣一位才子?他多大年紀?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許多次我在夢中看到他向我微笑,可是就是看不清楚他的樣子,然後恍然醒來,一陣恍惚。如果不是那一封封書信為證,我真的會懷疑是否這樣一個人存在。
現在,這個人終於就要出現了,真真實實的出現在江南,烏程,我的麵前……
感謝上天,我的心願終於就要實現了。
[下闋]
“相公,這幾件衣服也帶上吧,江南潮濕,衣服不易幹的。”
“不必了,這些已經足夠了,幫我把那幾本書裝進去吧。”
“這一去就是幾個月,老天保佑,一切平平安安……”官氏的表情似乎有些擔憂,我還未答,另一個人的聲音已經響起:“性德這次護駕南巡,是我納蘭家的榮耀,況且隻是巡遊而已,又不是上戰場,不必如此擔憂!”
“阿瑪!”我和官氏連忙行禮。阿瑪似乎心情很好,笑著擺手示意我們免禮。
皇上的這次南巡可謂聲勢浩大,陪同前去的文武官員多達數百人。我的阿瑪納蘭明珠身為皇帝的親信重臣,自然是要隨駕同去的,可是我這個禦前侍衛也在隨行名單之中,倒是頗為出乎我的意料。
“性德啊,東西收拾得怎麼樣了?”
“回阿瑪,準備得差不多了,除了日常衣物用品之外,兒子還帶了一些書。”我用手指了指旁邊的小書箱。此去江南,說不定可以與許久不見的陳維崧、朱彝尊等人一聚,書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嗯,多帶些書是不錯的。這個小的裝不下就換個大的。”阿瑪似乎很是讚同,回身吩咐:“官氏啊,帶下人去上後書房把我那個大書箱子拿過來。”
官氏應了一聲,退出房去。屋中隻剩下我們兩父子。
“阿瑪是有話要和兒子說?”我上前一步。
“嗬嗬,知父莫若子。”阿瑪笑著坐下,複又開口:“你可知道皇上為何讓你隨駕南巡?”
為什麼?這個問題我倒是從未想過。“兒子不知。”
“這次隨行的,除了你,還有不少新科進士,還有你的好友顧貞觀。皇上帶這麼多文臣去,自是別有用意。”阿瑪滿含深意的看我一眼。
文臣,江南,多帶些書……我品味著阿瑪的眼神。“阿瑪,您的意思是……皇上此番南巡……意在江南文人?”
“正是如此!”阿瑪眼神興奮的一亮。“我大清入關已經數十年,國勢也日趨穩定,但江南有些文人依舊對我大清不滿,認為我滿清是塞外蠻夷,言談文章中都常存輕視不敬之語……”
“阿瑪,皇上他不是要……”我心下一驚。阿瑪所說的倒是實情,江南有些文人的確對大清的統治還心有微詞,交談唱和中也確曾聽過他們有些牢騷之語,不過他們隻是一介書生,並不能造成什麼大的風浪,如果皇上真的因為這樣就要整治他們的話,我絕對不能坐視不理。
“哎,當今聖上如此英明,斷不會采用那種蠻暴之舉。這些文人裏麵,不乏真才實學之輩,如果能說服他們,為我大清所用,將是我大清之福。皇上如今又正是要大幹一番作為之時,所以,聖上這次南巡,就是想會一會這些漢人學子們。因此此次隨行的每一個人選,都是皇上欽定的精英才俊。而皇上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阿瑪的眼聲中是難掩的激動與驕傲。
“我?!”我大吃一驚。
“沒錯!皇上還記得你考了進士二甲第七名,也聽說過你的詞,還讚你是我滿清的才子呢!”阿瑪走到我身旁,慈愛的拍拍我的肩膀。“雖然你不像你弟弟揆敘那樣善於官場之務,但你於文章上的才華卻是連聖上都認可的,就衝皇上這次第一個想起你,你就足以成為我納蘭家的驕傲!”
我望著父親自豪而充滿欣慰的笑臉,心中卻五味雜陳。父親幾十年來一直在官場上奮鬥,如今已是英武殿大學士,而二弟也與父親一道,在為我納蘭家族的榮耀奮鬥著。隻有我,身為家族的長子,卻隻是醉心於詩詞之間,從不曾為這個家族做些什麼。
“阿瑪,我……”阿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擺手攔住了我的話頭。“人各有所長,你從小就喜歡詩詞,阿瑪知道;你無意於官場,阿瑪也清楚。可身為納蘭家族的人,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正好這次有這樣的機會,既可以為皇上效力,又可以讓你一展所長,那就用心去做,別辜負皇上對你的期許。隻要你過得好好的,時不時寫出些佳作,阿瑪一樣開心!”阿瑪笑的那樣真誠,一時,我竟覺得鼻子微微泛酸。恰好官氏推門進來,我連忙轉身拭去了淚水。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收拾好了就早點歇息吧,明天就要出發了。”阿瑪笑著走出了房間。
“相公,這些書都放進去了,你看看還有哪些要裝的?”
“哦,我來看看。”我走過去,逐本挑選桌上的書籍。“這本,這本,還有……”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本薄薄的冊子上。
《選夢詞》。
真的要去江南了,不知,是否能見到她?……
天子出巡,非比尋常。半月之後,聲勢浩大的南巡隊伍終於到達了江南的行宮。而皇上也的確精力過人,第二天,便開始接見當地的官員,了解江南的物產民風。而臥,除了陪皇上參加一些宴會之外,也與陳維崧等一聚,大家暢談詩文,交流感悟,把酒言歡。在皇宮中擔任侍衛的這幾年來,真的很少有這樣快樂的時候了。
不知不覺,來到江南已經十餘日。這天清晨,我剛剛醒來,遠平兄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快快吃飯,之後我們要出去。”
“去哪裏?”
“去見一個你一直想見之人。”
馬車在小路上走著,遠平兄一路都在看書,我雖手上也握著一本集子,但眼睛卻望向他。遠平兄知道我與沈宛姑娘一直有書信聯絡,所以,來江南前他也問過我是否告訴過她,我說曾提及可能一見,但並未確定。隨駕出行不比自己出遊,能否有時間做自己的事很是難說,來的這十餘日每天巡訪、赴宴、會客,忙的不亦樂乎,我自己已不抱什麼希望了,還是多虧了遠平兄,以帶我去見見他的家人為名,在聖上麵前為我求到了一日空閑。
正在我猶豫著如何表達謝意時,車子微微一晃,遠平兄從書本上抬頭,看到我時眼神一愣,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盯了他看了很久了,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他也回以微笑。
我知道,他已懂得了我的心意。
正午時分,馬車終於停在了烏程一間客棧的門外。略略用過午飯,遠平兄便帶我直奔群芳樓。
當初遠平兄曾經說過沈宛是江南名妓,有很多人捧他的場,可當我看到這偌大的廳中人頭攢動,全部人都在翹首注視台上正中的那架琴的時候,我才驚覺她是如此的炙手可熱。一時間心中有種複雜的滋味,好像本以為自己發現了一處絕世美景,正在沾沾自喜時,卻突然發覺那裏早已盡人皆知。
突然,席間爆發了一陣巨大的叫好聲,順著所有人的目光望去,一個女子緩緩走上台來——白衫,綠裙,淡雅如蓮,粉黛薄施的臉上,最動人的是那雙眼睛,黑而明亮,沒有絲毫俗世的汙濁,而是純粹的清澈,自然而然的就讓人想起了那句“清水出芙蓉”。
原來,這就是她……
她微微施禮,盈盈落座,沒有絲毫造作。轉軸撥弦,櫻唇輕啟,第一個音便豔驚全場。大廳之中早已安靜下來,隻有她的歌聲,伴著曲,在廳中回蕩。那些本是尋常的曲子,如今都成為了繞梁之音。
“一段時日不見,這沈宛的歌技是越來越好了。”我一驚而回頭,隻見遠平兄似乎剛剛從雅間之外進來。我心下暗驚自己怎麼失神到如此程度,竟連他什麼時候出去都未發覺。剛想回話,卻聽到外麵大廳上老鴇的聲音響起。
“今天宛兒的表演就到這兒了,各位……”
嘈雜的人聲很快蓋過了老鴇的聲音。我急忙看去,果然,她已起身離席。
“怎麼這沈宛每天隻唱這麼一會兒?!”我驚訝的問遠平兄。
“嗬嗬,這就是店家的高明之處,讓你意猶未盡,明天繼續再來,這樣店家才會生意源源不斷。這沈宛每日隻公開演奏三曲,之後就隻給當日出價最高的那一個人唱曲了。”
“原來如此……”我沉吟著,心下微微遺憾。難得出來一日,就隻如此匆匆一瞥,實在心有不甘,可是若買下這一日,一來不知她身價如何,自己所帶之銀兩是否夠用;二是今日的機會恐怕早已賣出……
正在我猶豫該如何是好時,一個小丫頭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顧公子,沈宛小姐有請。”
沈宛?!我驚訝的看向遠平兄。
“好,知道了。”遠平兄應了一聲,並未起身,而是微笑著看向我說:“佳人已然相邀,你還不去赴約?”
“遠平兄,你……”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對於他為我所打點的這一切。
他仍是那般了然的微笑,輕搖紙扇,隻說了兩個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