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晴師太一愣，絲桐已繼續說到：“大家都拚命勸蕭師伯回頭，卻又不肯容他的妻子，隻是教人為難。我想，莫前輩是故意讓蕭師伯殺了自己，這樣他才能重歸正道。畢竟，武林盟終究不會放過一個魔教中人的。”
    “是嗎？是這樣嗎？她待師兄，竟有如此情深？”悟晴師太大為震動，一麵思量著，身子忽然微微顫抖，“是的！是的！難怪，難怪！她這苦心，師兄明白，師父也明白，唯獨我不明白……”她苦笑一陣，說到：“當初，我和師父一直都怨恨莫念吾拖累了師兄，師父提起她時必口稱妖女，一心想要拆散他們，讓蕭師兄重回峨嵋派。可是他們死後，師父卻將他們合葬一處，再也沒說過莫念吾的不是。有一次我言語中對她略有不遜，師父反將我訓斥一番。從前我隻以為，人死為尊，師父是不願再提舊事；可現在我終於明白，師父一定是看出了莫念吾的用心。更難怪師兄，那樣感念她的深情，這世上原沒有人能待他更好了……”
    悟晴師太說著，眼中不由淚光閃動：“莫念吾死後，蕭師兄抱著她的屍身，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地上，那模樣也真令人心傷。少林至慈方丈開口勸道：‘施主，你若是憂慮仇家不容，因此不願重歸峨嵋門下，那麼在少林寺中悔罪消業，也是極好的容身之地。’師兄若去了少林，仇人再多也不必憂慮性命，可是他卻說：‘多謝大師美意。可惜，開弓哪有回頭箭？我這一生行事無悔，不必消業。唯深情不報，永遠難安。’他用手輕輕撫摸莫念吾的臉，染了她一臉血汙，‘唉，方才他們勸我的時候，若我就這麼斬釘截鐵地回答，是不是你就不會這麼做了？都怪我一時優柔，是我負了你。’”
    “他這麼說，便是表明寧肯一死也不降正道。眾人都道還有一番廝殺，因此各都拔劍摩拳，隻待一戰。師兄還是一動不動，卻忽然對我說：‘聶師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嚇了一跳，不知道他怎麼覺察到我。師兄自說到：‘我兒子自幼傷病難愈，一直靠著我和念吾苟延性命。倘若他今日僥幸還活著，你可否替我照顧他？即便命不能久，也別讓他無依無靠、死於孤苦？’他的話沒說完，武林盟的人就開始罵他。那些人想擾亂他的心神，待到決戰時才好戰勝他，於是便罵他癡心妄想，都說定要斬草除根；不僅如此，還有些人大肆叫囂要抓了承影來如何如何加以折磨，也著實惱人。”
    “我多想答應蕭師兄，多想安慰他不要傷心，叫他跟我們回峨嵋去。可是所有人都盯著我，在那麼多凶惡又嘲弄的目光下，我竟然沒有勇氣開口。蕭師兄又喚了我一聲，我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得偷眼去看師父。可是師父臉上陰晴不定，也不知是什麼想法，他沉默著，我也不敢說話。到最後，那些人一直叫罵不休，而我始終是一言不發。師兄聽不到回答，也沒有再懇求。他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神情，想必是非常失望吧。最後，他扶起莫念吾的屍身，緊緊地擁抱她，再也不言不動了。”
    “過了許久許久，人們終於不再叫嚷吵罵。至慈方丈再次相勸師兄，可他始終不答。我上前輕輕一推，才發現原來師兄已經氣絕身亡。他握著莫念吾的手，她的劍插進了他的左胸，他倆的劍都刺在對方身上，心也留在了對方身上。必是那一個擁抱的時候，他追隨著妻子去了。”悟晴師太說到這裏，忍不住哽咽起來。
    絲桐也不禁感慨萬分。她心知蕭氏夫妻死後，便是爹爹相救蕭承影的一段往事，深怕悟晴師太在此關節處住口不說了，因此勸慰道：“師父，你不要難過了，蕭師伯的死實在怪不得你。你在武林盟也是身不由己，那種情景下沒答應他也是人之常情。況且承影他不是活得好好的麼，這一回卻是蒙您所救，您並不虧欠什麼。”
    悟情師太點點頭，心中不由默默想到：“小桐到底是大家出身，自己又經曆過一些世事磨難，果然比同年歲的女孩子知心解意，便多說些話兒也不妨。”隔了半刻，她的情緒漸漸平複，歎息道：“你不明白的。當時我雖然傷心，自覺對不住蕭師兄，但還未必怎樣愧疚悔恨。那全是因為後來的事，我才一輩子都心內不安。”
    絲桐忙問道：“後來怎麼了？”
    悟晴師太緩緩說到：“許多事牽扯到你易家的長輩，我本是從來不提的。幸好你是易家子弟，說與你知道也無妨。”
    絲桐聽了這話，不由思疑萬狀，心頭砰砰直跳。悟晴師太已說道：“那時我心傷師兄之死，便留下來料理後事，將他夫妻遺體火化，又收拾些遺物。唉，其實他們家徒四壁，也沒有財貨，留下來的就是二劍一琴，如今都悄悄放在祠堂樓上。”
    絲桐插口：“就在這樓上？”心中想到：“承影若得見父母的遺物，想必開心一些。”
    “這祠堂樓上，原來是蕭師兄的居處。”悟晴師太繼續說道，“我料理完畢，便打算去江南拜訪弦清師妹，將蕭師兄的死訊告訴她。不料行到半途，卻忽然接到師父的急報，引我前去相會。我在淮南見著師父時，他老人家受了些內傷，我問他為何受傷，師父隻沉著臉不說，幸好並無大礙。一路同行的還有秦師兄和幾位武林同道，那幾位同道麼，便是嶽師兄嶽丈家的長輩。”
    絲桐急問道：“是易家的哪幾位長輩？”心想蕭承影從前與她講這一段往事時從未提過易家人，隻怕是有什麼隱情。
    悟晴師太想了想：“易家已過世的老莊主，還有現任的莊主易永泰都在場。”
    絲桐心想：“嗯，是外公和大舅。”
    悟晴師太繼續說到：“我問過秦師兄，才知師父是給嶽師兄打傷的。原來，嶽師兄聽聞蕭師兄一家被圍困在洞庭湖邊，便日夜兼程趕來相救，奈何他遲了一步，趕到時蕭師兄已經身故。嶽師兄四處查訪，終於尋到了承影的下落，將他救下來，想帶回家去撫養。這消息走漏出來，許多人都謠傳說承影知道魔炎刀的秘密，說我們峨嵋派妄圖獨占魔刀稱霸武林。江湖上最覬覦也最忌諱的，便是稱霸二字，師父為了辟謠，隻好找到嶽師兄，要他把孩子交給武林盟處置。可是嶽師兄死活不肯，易家長輩在旁冷嘲熱諷，師父一時下不來台，便出手搶奪承影。”
    “嶽師兄深怕承影落到武林盟手中，隻得拚力奮戰。這樣一來，旁人正好指責師兄目無尊長，要拿他一同回去發落。嶽師兄且戰且走，激戰之中一時誤手，不料竟傷了師父。不過我思量著，師父心底也不願追逼，於是嶽師兄便帶著承影逃走了。我還盼著事情就此平息，可是易莊主他們到處宣揚說嶽師兄欺師滅祖、與魔教妖人為伍，引了許多武林盟的人來追逐嶽師兄。嶽師兄不好再回江南去，隻好一路北逃，別人便又說他是要投敵叛國。”
    絲桐聽得氣極，不由問道：“嶽師伯與易家有婚姻之親，為什麼易家反而這樣坑害他？”
    悟晴師太皺眉道：“易永泰的妹妹——也就是你堂親姑母易曉琴，那是武林中美名遠揚的世家小姐，聰慧美貌，許多名門俊秀都想娶她為妻，偏偏易師嫂就對嶽師兄一人傾心相愛。易老莊主見嶽師兄出身微末，不過是峨嵋派一名平凡弟子，便堅決不許兩人的婚事。易師嫂是豪氣不讓須眉的女中丈夫，趁夜跑出家門去找嶽師兄，兩人便私奔了。這一下令家門蒙羞，父兄顏麵無光，易家自然很不喜歡嶽師兄。隻不過事已至此，他們礙著師父的麵子，也不好把師兄怎樣。但有機會，就恨不能教他身敗名裂。”
    說完這段話，悟晴師太又特地叮囑道：“微嗔細怨，積而成仇，那是流俗難免。易老莊主那時也許並沒有多大惡意，隻不過想讓師兄人前出醜，以消心頭氣惱罷了，誰也不料最後竟害了師兄性命。後來沒過幾年，易老莊主積鬱而死，說不定就是悔恨所致。你可萬萬不能輕鄙自家長輩。”
    絲桐唯唯稱是，麵色如常。悟晴師太怎知她心中洶湧的怨恨豈止是“輕鄙”可言，繼續說到：“我和師父跟著武林盟的人一路追逐向北，最後直追到嵩山腳下。大家圍住嶽師兄，武林盟的長輩要他交出承影，都說除惡務盡，絕不能養虎為患。但師兄堅決不肯，他說：‘蕭師弟雖在魔教掛名，但他心念宋室，從不與武林盟為敵。當年我們營救嶽元帥時，他夫婦也竭力相助，我們逼死他已是冤枉，絕不能一錯再錯，又來害他的兒子。’旁人念他是名門弟子，也不好如何，便齊齊看著師父。”
    “師父咳了兩聲，先罵嶽師兄不懂尊卑，對武林前輩無禮，一麵罵一麵示意我和秦師兄。秦浩搶先說到：‘師父身體微恙，不便出手。師兄，你若還是執迷不悟，一心維護這個魔教餘孽，我隻好代師父清理門戶了！’他一出麵，旁人自然紛紛附和，易老莊主上前道：‘賢婿，你不聽嶽丈的話就罷了，連師父的話也不聽麼？’嶽師兄隻說：‘孩子始終是無辜的，他身遭殘疾、父母雙亡，我一定要帶他回去善加撫養，免教他受人欺淩。’”
    “話說到此，場麵已僵住了，秦浩隻好與嶽師兄動起手來。他打不過嶽師兄，數十招後易老莊主父子便也加入戰團。師兄要護著承影，一以敵三已有些吃力，更奈何這些人都是他的親友長輩，不能當真下重手傷了他們，因此處處掣肘，漸漸落了下風，最終被秦浩在背心劈了一掌，易永泰便趁機砍了他一劍。這一劍自肩至腹，砍得很重……”
    絲桐聽到這裏，不禁驚叫一聲，難掩悲憤之意。她隻想爹爹之死多半有易家從中挑撥的緣故，卻也沒料到竟是大舅親自下手，頓時紅了眼眶。悟晴師太沉浸在回憶中，未覺絲桐有異，繼續說道：“嶽師兄受傷不輕，知道自己難敵眾人，便央求到：‘這孩子從小就受過內傷，習武無望；現在被火熏瞎了眼，並且又聾又啞，能不能長大還未可知，諸位到底顧慮他什麼呢？大家若不放心，怕他將來報仇，那麼咱們把他帶回峨嵋派好好調教，教他明白這正邪黑白的道理，將來便是正道人士了。師父，師父，你說好不好？’他那麼哀懇地望著師父，師父看看嶽師兄，又看看蕭師兄的孩子，終於心軟了，答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