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故人 第36章 心底事何似當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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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臥雲庵住下,過了數日,這天午後忽聞悟晴師太召絲桐相見。絲桐的腿傷至今已近一月,斷骨接合,隻是尚不堅實,又肌肉無力,還行走不得。因此仍由蕭承影背著前往。
悟晴師太領二人繞過普光殿,走到金頂東南端。隻見斷崖盡頭之外突出一塊巨岩,與金頂相隔數丈,僅以一道極窄的山脊相連。岩石平整微傾,亦不過三丈見方,其上卻修著狀如一塔的二層小樓,上接孤絕雲空、下臨萬丈深淵,顯得格外的氣勢不凡。
悟晴師太道:“這塊巨岩叫做舍身崖,崖上就是峨嵋派的祖師祠堂。”說罷率先踏上山脊,向祠堂走去。
蕭承影戰戰兢兢跟在後麵,但見四麵都是虛空,凜冽山風直吹得他心驚腿顫,自想到:“峨嵋派的祠堂修在哪裏不好,偏修在這賠命崖上,要是一時腿軟,或者腳底打滑,跌下去連屍骨都找不到。”
三人進了祠堂,蕭承影方鬆了口氣,將絲桐放到一旁的長椅上坐好,然後細細打量起祠堂來。這師祖祠堂進門便隻一間房,甚為狹小,擺設得十分空蕩,除了地上幾個偌大蒲團,便隻靠牆一條長供桌,桌上放了一個青銅香爐,嫋嫋吐著幽香。供桌上方的正牆上高掛著幾幅畫像,悟晴師太道:“這些是本派曆代掌門的畫像。”
二人一齊望去,隻見畫中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一般的正經神態,唯有第一幅掛像畫了個青年倚坐在花下撫琴,十分瀟灑。蕭承影直看到最後一幅畫像,笑說到:“這位定然是太師父了。太師父果然聰明,隻選盛年時俊朗容貌來畫,卻不似前麵幾位老前輩,畫的樣子老朽得很。”
悟晴師太道:“那不是選的。這些畫像都是各位掌門接任之時畫的,什麼年紀什麼長相,都與當時一模一樣。”
二人都是一奇。絲桐指著第一幅畫道:“那這一位掌門才二十來歲?”
悟晴師太道:“那是本派祖師鍾越寒,鍾祖師是天縱聰明的武學奇才,他上山歸隱之時確實還不到三十歲。如今峨嵋派的武功大多是他所創所傳,因此雖然他終其一生並未正式開山立派,峨嵋還是將他奉為第一位掌門。唉,本派武功以劍術為主,可是據說祖師的武功,劍術還隻是末流,別的都已失傳了。”
蕭承影又看一遍畫像,問到:“師太,你的畫像呢?”
悟晴師太道:“我的畫像,是決計不能列在祖師祠堂的。”
“那是為什麼?”蕭承影奇到,“師太,你雖然是尼姑,長得卻挺美的,早些年接任掌門時肯定更加年輕漂亮。你的畫像掛在這裏,比那些掌門都好看多了。”他雖不解,卻也知悟晴師太絕非為了相貌的緣故,故特意說些傻話,倒好引人吐露真相。
果然悟晴師太不禁微笑:“怎麼是個傻孩子!人身就是一副臭皮囊,僧俗美醜,難道我還會介懷麼?”她歎了一聲,繼續說到,“我不願掛我的畫像,是因為我本來不配做掌門。”
她說得這樣堅決直接,旁人竟難以勸解。蕭承影隻得磕磕絆絆說到:“師太這麼說,太也……太也謙遜了,峨嵋派那是很厲害的,武林中誰人不敬重?”
悟晴師太說道:“我的武學修為,既不及師父,也遠遠趕不上幾位師兄,隻是風雲難測,偏偏讓我做了掌門。我不會做掌門,單是要與外人結交就很為難。我又不大會做師父,兩個徒兒教來教去也教不好,眼看著峨嵋派數百年的聲名就要毀在我身上了。唉,要說旁人的幾分敬重麼,一來我派清靜無為,從不招惹江湖事,二來我這些年精修醫藥,誰沒個三病五痛的,就算是衝著九轉還魂丹,給我幾分薄麵罷了。”
蕭承影心想:“原來你並不傻,峨嵋派果然是沒落了許多。”但聽悟晴師太說來意誌消沉,倒也有幾分可憐。
“這幾日來,我思來想去,峨嵋派的武學不能在我手中斷絕,怎樣也要尋個傳人才是。”悟晴師太說著,忽然望向絲桐,“易姑娘,你願不願意拜我為師?”
絲桐大吃一驚:“我?”
悟晴師太和悅地說:“你是易家的子弟,名門望族之後,那也罷了。更難得世間萬事,不離一個緣字,偏偏易家就與峨嵋有緣。易家有你一位堂親長輩叫做易弦清,不曉得你知道不知,她本就是我峨嵋派的師妹,而你姑姑易曉琴是我師嫂,也就是說你姑父是我師兄。你今日既隨我來了峨嵋,拜我為師也是緣分使然。”
悟晴師太並不知自己所說的“姑姑”“姑父”其實是絲桐的親生父母,絲桐但聽她話語中甚是尊重,不禁鼻子一酸。絲桐自從知道父親出身峨嵋派,對峨嵋武學便生出了幾分向學之心,然而當真要拜入峨嵋派,不由又有幾分猶豫。躊躇之下,她隻得說道:“我年歲這麼大,學武已是太晚,怕隻有辜負師太的美意了。”
悟晴師太道:“你天資甚佳,當日跟我學峨嵋十三劍時,莫說紅露和湘兒比不上,就是當年我的師兄師姐,也沒有領悟這麼快的。”其實絲桐雖然聰明,但若不是自幼習練“三峨霽雪”的劍招,學起峨嵋十三劍來斷不可能進境神速。悟晴師太不知其理,隻道她悟性過人,因此殷切地盯著絲桐盼她答複,拳拳熱望盡在眼中。
絲桐的性情向來不忍拒人所求,再兼本已有了幾分心,踟躕半晌,終於答到:“好。既然師太抬愛,我願拜您為師……”說著盈盈下拜,叫了一聲“師父”。悟晴師太大喜,待絲桐拜了三拜,便將她扶起來。
蕭承影這幾日搖動唇舌,無非就是想讓絲桐學得峨嵋派的武功,見此情景自然暗暗歡喜,卻不料悟晴師太轉過身來,對他說到:“你呢?你願不願意拜我為師?”
“我?”蕭承影也大吃一驚,“我是男人,怎麼能拜入峨嵋派!”
悟晴師太微笑道:“你也看過諸位掌門的畫像,峨嵋派曆代還是男子居多,隻是我性子疏懶,不會管教,才隻收女子為徒。”她見蕭承影隻是搖頭,又遲疑說到,“其實……其實你的父親,也是我師兄。”
蕭承影不由麵露詫異之色。他早知自己和絲桐的父親都出身峨嵋派,這詫異之色並非作偽,卻是驚訝悟晴師太竟然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他心中諸感翻湧,嘴上隻是說:“師太,出家人不能打誑語。她姑父是你師兄,我爹又是你師兄,你哪有那麼多師兄?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暗自想到:“我竟碰到嶽叔叔的女兒,還跟她一起來了峨嵋,真是沒有更巧的事了。”
悟晴師太長長歎了一聲,緩緩地說:“我一共有四個師兄。她姑父姓嶽,是二師兄;你爹姓蕭名振,是四師兄。”她略一停頓,見蕭承影並未答話,又道,“我在路上替你療傷的時候,便已從你的內息流轉中覺察出來,你是蕭師兄的後人。徐非是個假名字。孩子,你叫什麼?”
蕭承影怔了一瞬,說到:“既然你已親口說了,我也懶得騙你。我叫蕭承影。”這一開口,語氣淡淡的,再不似先前那樣親熱又天真。
悟晴師太點點頭:“當年你爹曾托我照顧你,可是我……我沒有做到。如今你到了峨嵋,留在這裏跟我習武也很好。你身負魔教的天魔心法,也許修習我派內功有所妨礙,但那也不打緊,我來想想辦法……”
蕭承影截道:“我爹是天忍教的人。我自小被人當作魔教餘孽,自然也是天忍教的人。”
悟晴師太一愣:“你這一生隻怕從未去過天忍教,又怎能以天忍教徒自居?再說,師父當年雖然口中不肯認你爹,可是他老人家卻從來沒有正式將他逐出門牆。因為你爹縱然在天忍教中身居高位,卻並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如此說來,我倒還是峨嵋派的子弟了?”
悟晴師太隻當他要答允,連忙點頭。不料蕭承影卻冷然說到:“那麼,我爹娘老老實實在鄉下打獵種田,為什麼你們自稱名門正派,卻要逼死他們?既然我是正派的子弟,為什麼個個人要殺我,反倒都說自己是替天行道?又為什麼要把我囚禁在少林寺裏?”
悟晴師太一時語塞,沉默良久方說到:“當年那些事,恩怨糾纏、是非不清,我慢慢講給你聽……”
蕭承影捂住耳朵,嚷道:“我不聽!我不相信!你們害死我爹娘!你們不過是想找那魔炎刀的秘密罷了!”說罷奪門而出。
悟晴師太本欲攔他,卻又止步,怔怔片刻,竟然落下淚來。絲桐在一旁見著,勸慰道:“師太……師……師父,你別傷心,他一時想不明白,卻並不是怨恨你的。”
悟晴師太答到:“是,他當年還小,什麼事都不知道。我不怕他恨我,隻怕他……隻怕他一步踏錯,又遇上什麼不測。”
絲桐深知父親之死與蕭承影的身世牽連甚密,趁機說到:“師父,到底他父母的死是怎麼回事?一個小孩子死了爹娘,他不明白緣故,心中自然是有恨的。若其中有什麼道理,我去與他說說,興許他還聽得進去。”
悟晴師太望著窗外變幻莫測的煙雲,沉默了好一陣,這才緩緩說道:“我曾與你提過天忍教的事,自從宋金兩國交戰,金國天忍教一直都是咱們武林正道的死敵。他娘叫莫念吾,一手劍法出神入化,是天忍教數一數二的殺手。蕭師兄——就是他爹爹,自幼投在峨嵋門下,誰知偏偏卻是完顏氏的子孫,天忍教的老教主就一心想傳位給蕭師兄。”
“蕭師兄江湖飄零,自然也是百般波折,後來他和莫念吾結為夫妻,深感身世尷尬、左右為難,便打算退隱山林,隻不料被人暴露了莫念吾的身份,引來許多仇家追殺。兩人為求自保,難免傷了不少人,這其中就有許多正道子弟。當時,少林派的至悲禪師正是血氣方剛之際,將少林的五轉指練得霸道至極,可惜畢竟太過年輕,收發不能隨心,因此一招不慎,誤傷了繈褓中的承影。莫念吾情急之下,挑斷了至悲禪師雙手筋絡,他那手功夫就此廢了。”
絲桐問到:“是我在武當見到的那位挺嚇人的大和尚麼?”
悟晴師太點點頭:“那時承影剛滿周歲,受傷之後幾乎死掉,全靠他爹娘全力救護,才勉強留得一口氣在。峨嵋派有一門大慈大悲咒,療治內傷最有靈驗,蕭師兄來求師父,可是師父還生他的氣,不肯相救。而天忍教有一門天魔心法,據說習練時極其凶險,但練成之後氣血逆行,不僅威力無窮,還可以療傷自愈、起死回生。為了延續孩子的性命,唯一的辦法是學來天魔心法強行灌注在他身上。可是天魔心法是天忍教的鎮教之寶,唯有曆代教主可以修習,最後蕭師兄百般無奈,隻好重回天忍教,答應將來接掌教主之位。”
“隻因那一指之傷,他就再也回不了頭。”悟晴師太長長地歎到,“我多希望他們從來都沒有離開峨嵋啊……”歎息之中,她心底想起的是少女時代同門習武的日子,那樣無憂無慮、溫馨旖旎的日子裏,他們都不懂什麼正邪之爭什麼家國之恨。那時候她心中最煩惱的事情,不過是蕭師兄和嶽師兄,她到底喜歡誰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