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故人 第35章 醉中癡隻如初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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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桌間巡了幾圈,終於客套盡了,薛沈二女自回客房就寢。蕭承影本就酒量平平,也不知灌下多少酒水,直喝得頭重腳輕,腹中脹得難受。待去過茅廁,又哇哇吐了一回,這才略略舒服一些。他跌跌撞撞地往關樓裏走,經風一吹,頓時酒氣上湧,腿腳再不聽使喚,頓時與李絡撞了個滿懷,一下跌坐在地,站不起來。
李絡將蕭承影攙起來,說到:“兄弟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蕭承影醉眼斜睨,搖頭道:“月明風清,豈可辜負?我不睡,我要上樓看看夜色。”李絡舉目四顧,其實白日裏連日陰雨,晚間星月黯淡,哪有什麼月明風清可看。但山川景物一派寂寥,恰合著李絡的心境,他不禁長歎一聲:“到底是山風山月知人心意。難得兄弟有此雅興,走吧,我倒知道個好去處。”
蕭承影笑到:“那就勞駕……勞駕李莊主帶路。”他醉得站也站不穩,路更加走不動,李絡隻好將他半扶半拖,登上關樓頂處的一間敞閣來。
這敞閣並不闊大,原是尋常堆放雜物的處所,可難得閣子前麵有一個露台,正對著峽穀。若是晴好之夜,兩側青山如傾,當頭明月四照,定然景致怡人,隻可惜此夜四望朦朧,唯有陣陣秋風吹得人遍體生寒。
樓下眾多漢子喝酒行令的喧嘩之聲不時傳來,裹著風聲入耳,似乎再不真切。蕭承影趴在欄杆上,望著看不清的夜景出神,各種回憶隨著酒意在心中翻湧。李絡也在一旁倚欄杆眺望,呆了半晌,正長長歎一口氣,卻聽蕭承影嗤地笑了出來。
李絡道:“兄弟為何發笑?”
蕭承影笑道:“方才我想起許多舊事,自覺命途多舛,正想歎氣,不料卻讓李莊主搶了先。隻是你有財有勢,手麵又闊,人緣又好,處處都勝過我千百倍,還有什麼可歎息的呢?”
李絡歎道:“是啊,為這有財有勢,不知多少人都想來親近我。偏偏她……偏偏她就是一點也不瞧在眼裏。”
蕭承影搖頭說到:“李莊主,難為這麼多江湖朋友前來為你助陣,還有官兵幫忙封關,可你又不是追殺仇敵,布下這天羅地網,又弄得許多不相幹的旁人罵她打她,可不傷了人家的心嗎?”
李絡黯然道:“這一路上,我已低三下四屢屢求肯,偏她流水無情,還有什麼辦法?”
蕭承影道:“你若真心愛慕佳人,無論為她做什麼都甘願,何談低三下四?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不管她是誰,你隻管一句話不要跟著她走就是了,日久見人心,還怕她不感你的情嗎?就算她終究不願嫁給你,但你能時常陪在她身邊,也自歡喜不盡了。”
李絡一怔,隨即笑歎到:“兄弟真是性情中人。難怪今日隻有你肯相幫顰顰,視眾人為無物,這份不拘俗流的心思,不是每個人都學得來。”
蕭承影瞧著李絡,說道:“李莊主,你別見怪,我可不是真要幫蘇姑娘走脫的,隻不過見她以寡敵眾,一時可憐罷了。其實……強留無益,倒不如放她走了,留待他日好相見啊。”
“徐兄弟不必多慮。”李絡擺擺手,沉默半晌,忽歎道,“這麼多江湖朋友,大都是不懂情為何物的粗人,徒惹得顰顰生怨。他們總以為,憑我的財勢天下什麼樣的女人娶不到,偏偏對顰顰一廂情願,多半心中要笑我是鬼迷了心竅。”
蕭承影道:“天下的姑娘多不勝數,哪個能教你一見傾心,失魂落魄?隻怕千萬人裏也沒有一個。你一見到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必定要栽在她手裏的。那也沒辦法,便教你把天下的姑娘都娶回家裏了,也免不了還是想著她一個人。”
李絡拍手歎道:“到底是徐兄弟懂得我心意。我雖隻見她一麵,卻知這輩子心中再也容不下別人。”兩人本都喝了不少酒,醉意醺醺,此時心防大減,李絡不禁回憶起往事:“我第一次見她,是在翠煙門中。那已是今年二月間的事,然而想來卻仿佛昨日一般。”
“翠煙門?那是什麼門派?”蕭承影開口相詢,自思量到:“從前在五毒教做記名弟子的時候,仿佛聽人提過翠煙。隻知是大理國中一大門派,卻也從沒在江湖上見過。”
李絡笑笑說到:“我素好交遊,從前卻也沒聽說過。那時我在大理做些生意,恰碰上一位武林中的朋友,聽他提起翠煙門,當日也是一般好奇。偏偏那位朋友故意賣關子,隻是邀我同去。於是等我料理了生意上的雜事,好奇之下便跟著他從大理南行。”
“三兩日後,我們到了一座大山之中,在半山處走進一處峽穀。這峽穀兩側高山夾聳,穀中積雪覆蓋,雪上卻有百花盛開,真如仙境一般。穀口立著一塊巨石,上刻‘翠煙’二字,瞧那石上苔痕斑駁,可知已立在這裏不知多少年了。”
李絡悠然神往,停了半刻,方接著說道:“由此入穀,便進了翠煙門。當時我還不知,翠煙門向來不設守禦,既無高牆深溝、亦無機關陣法阻礙,更沒人巡視守備,任憑外人來者自來、去者自去。因此行不過一二裏路,轉過一條溪灣,看見亭台樓閣依山傍水而築,我真叫吃了一驚。”
蕭承影道:“這翠煙門如此有恃無恐,想來武功必定有過人之處。”
李絡道:“武功上我所知有限,但看顰顰的身手,總是不差吧。不過外人不去招惹翠煙門,倒不全是武功的緣故。隻因翠煙門中皆是女子,個個美貌聰慧……”
“啊,我懂了!”蕭承影忍不住打斷道,“既是美人,又隱居深山,不與世人爭名奪利,自然人緣好得很!”
“除此之外,翠煙門的眾多親家,都是得罪不起的。顰顰與我說過,其實各大門派之中,多有夫人太太出身翠煙門,隻是旁人不知道罷了。”李絡解釋到,“依照翠煙門的規矩,未婚配的弟子一律不許出穀,而出穀嫁人之後就算跟翠煙門斷了關聯。但這些弟子幾乎都是孤女,蒙門主養育調教,自是深懷感恩,倘若翠煙門有事,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蕭承影心想:“倘若她們嫁人之後盡得寵愛、執掌家權,又或生下子女襲承祖業,那麼翠煙門豈不是無形之中便掌控了許多門派?”
李絡說到:“我那位朋友也是因為一位至交好友娶了翠煙弟子為妻,才得知了翠煙門的秘聞。他第一次來,就對一位姑娘動了心,可惜前後三次都被拒之門外。原來要拜見翠煙門主,單單人品出眾、武功過人不夠,還得出身名門望族,並且要以稀罕之物作為見麵之禮。後來這位朋友耗時一年,七闖汴京白虎堂,盜來白虎節錄獻上,才得門主接見。這一次卻是厚備聘禮,前來定親的。”
蕭承影咋舌道:“據說白虎節錄上記載了各地巨富與朝廷要員的關係,一本書冊利抵萬金。翠煙門嫁個徒弟這麼嚴苛,尋常人家是沒想頭了。”又想:“那人拖著李絡作陪,怕也是借他撐場麵呢。”
李絡續道:“我陪他盤桓了數日,反正無事,便在穀中閑逛。那天我流連風景,不知不覺走到山穀深處,卻見著一片小小的梅林。那紅梅如火,正淩雪盛放,陣陣幽香沁人心脾。我信步走去,忽聽得一陣婉轉活潑的山歌小調,隻見梅林深處,一個一身縞素的姑娘正在吹奏短笛。”
李絡癡狂如醉,仿佛蘇顰就立在他麵前,自柔聲說道:“她站在雪中,倚在梅樹下頭,仿佛與朵朵紅梅融為一體。可是雪沒有她潔白,花沒有她嬌豔,梅花香寒,好像都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她看見我隻一眼,便立即帶上鬥笠,遮住麵容匆匆離去。然而隻這一眼,我已瞧見她臉上有幾滴淚,忍不住心裏疼得厲害。她吹著那麼歡快的小曲,為什麼卻不快活?我想讓她快活起來,我想看她笑的樣子。”
“後來那位朋友諸事已定,我也回到成都家中,隻說萍水相逢、姓名也不知,漸漸就會把她忘了。”李絡歎到,“我今年四十二歲,一生之中娶過兩位正妻、四房小妾,自問對前任妻子眷愛非常,打她去世之後就未動過男女之念。誰知自從見過顰顰,我就像著了魔一樣,整天茶飯不思、輾轉不寐,心裏都是她的樣子,而且日甚一日,相思不已。”
蕭承影歎到:“這就是前世的債,今世的冤孽啊。”
“這樣憔悴了一月有餘,我終於下定決心去翠煙提親。雖然我在武林中無甚名聲,幸好家中薄有餘財,江湖中朋友也多,當即便廣托人情求購一件稀世珍寶。老弟,你猜猜看,我送的是什麼?”李絡說到此處,不由略為得意。
蕭承影道:“寶劍靈丹之類,想必翠煙門主早已見慣不驚。李莊主所送的禮物,定然出奇製勝。”
李絡笑到:“當日我們初到翠煙,一時未得接見,曾聽婢女說起門主操習琴曲時概不見客,想必是癡於琴道之人。我亡妻生前雅好撫琴,我由是略知世重唐琴,而唐琴之中以蜀郡雷琴為最,雷琴之中又以雷威所斫的春雷琴為最,因此托人尋來這張春雷琴。此物雖然價值連城,但對武林中人全無用處,沒想到竟然甚得門主青睞。”
蕭承影心道:“財可通天,她知道你有錢,當然青睞了。”
蕭承影與李絡皆非風雅之人,自然不知道這春雷琴得來之難,絕非單單有錢就可以買到。春雷琴斫於唐開元間,本是宋帝徽宗所藏,在其“萬琴堂”內於天下名琴神品之中位列第一品;靖康二年金兵俘徽欽二宗北去,並將宋宮的珍寶運往燕京,春雷琴也就成了金國帝宮中的第一琴,實是最最珍貴的無價之寶。李絡所托之人乃是耗用了極大心力,豁出性命數度深入金國帝宮,這才將春雷琴盜了出來。翠煙門主看中的,正是李絡財富之外呼風喚雨的實力。
李絡回憶點滴,既喜既悲:“從門主親口許下親事,直到顰顰跟我回到家中,我每天睡夢中都忍不住笑,好像一生從未這麼歡喜過。那段時日,我已經不是我,而是飄飄忽忽如登仙界。隻可惜……”話音漸轉黯然,“隻可惜好夢易醒,就在我們成親前幾天,她卻留書而別,隻說感謝我的恩義,將來願以性命報答。我哪有什麼恩義,哪需要什麼報答,我隻要她在我身邊,永遠像梅花一樣開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