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故人 第32章 險求生投崖受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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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影借著說話的時機,好好放鬆了軀體,坐著歇了這片刻,自覺略略緩過勁來,便小心翼翼地將絲桐負在背上,又撕下一爿衣襟將她縛住,拾了兩根樹枝做拐,順著林木稀疏處向山穀上遊走去。
絲桐的頭垂靠在蕭承影的肩膀上,他托著絲桐的腿,恐她覺得疼痛,又見絲桐無甚動靜,隻怕她睡了過去,慌忙問到:“絲桐!你睡了麼?”
絲桐輕輕嗯了一聲。
蕭承影忙道:“你還聽不聽你爹的事?”
絲桐又輕輕嗯了一聲,隨後問道:“你不……不累麼?”
“不累。”蕭承影一個勁喘著粗氣,但覺四肢酸軟,早已是一絲力氣也無。他與絲桐不停說話,既是與她分心,更是要分自己的心,免得就此栽倒,再也爬不起來。
“萍姐姐背著我一路跑,我一路大哭不停,直哭得聲音啞了,眼睛也腫了。林子裏果然沒有火燒過來,但是煙塵彌漫,嗆人得很,我的嗓子和眼睛都給熏得又癢又疼。萍姐姐迷了路,我們東轉西轉,最後到底是出了山林,卻到了水邊。本來我們是打算從山裏小路逃走的,但萍姐姐自幼生長湖中,水比山親切,她便背著我沿著湖邊走,想要回去找她爹娘。”
“方到她家,路上過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便問萍姐姐:‘小姑娘,這是你弟弟?’萍姐姐瞧他們都是生人,便答是。那個年紀老些的男人打量了我一陣,說道:‘你們是從山上下來的吧,沒被燒死可真是命大。’他驀地問我:‘你姑姑呢?’我頓時哭起來:‘姑姑,姑姑不肯走……’那兩人使一眼色,便來搶我:‘哈哈,你是完顏振的兒子!’”
“萍姐姐急了,哭叫到:‘你們幹麼搶人!’那年輕的十六七歲,便哄到:‘他爹爹媽媽托我們來接他回去,你快放手。’萍姐姐哪裏肯信,隻是力氣沒有他大,情急之下便一口咬在那少年手上。那少年惱羞成怒,猛地甩開萍姐姐,抖出一條長劍,迎麵劈在萍姐姐頭上,又一腳踢在她心口,把她踢下湖裏去了。”
聽到此處,絲桐不禁“啊”了一聲,好生驚駭。蕭承影眼眶一熱,忍不住哽咽了:“我被那個老頭一手抓著背心提在半空,眼看著萍姐姐落在水裏,頓時就懵了,放聲大哭。江伯伯和江嬸嬸聽見聲響出屋來看,卻見女兒被人殺了,都大哭著上前來拚命,不料也給那少年一劍一個劈死了,踢到水裏。我見了眼前這樣情景,再叫不出來,隻是眼睜睜看著那湖水團團泛紅,她一家三口的屍體半沉半浮地裹在血水裏,慢慢就漂走了。等我漸漸明白發生了什麼,我也開始模模糊糊懂得了什麼是壞人。”
蕭承影沉默了一陣,繼續說到:“那兩個人捉到了我,有說有笑,不知道多高興。他們複點了我幾處穴道,便抓著我專向那荒僻的地方去。一路上我但凡有點力氣便又哭又鬧,可是直哭到眼淚幹了也脫不了身。後來我留心聽他們言談,終於知道老的姓馮,乃是一派掌門,小的是他弟子,小名隻喚‘阿進’。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到處打探他們的蹤跡,卻始終沒有消息,回想幼時種種,隱約覺得他倆不是中原人士,莫非是昆侖派的掌門馮秋石與他的弟子麼?及至在秦家莊上碰到謝進,見了他的劍法,依稀辨認出來,這才確定無疑。”
聽到“謝進”這名字,絲桐驚異地咦了一聲。蕭承影道:“沒錯,就是他。當真是冤家路窄!”他歎了一聲,“見了他殺人的劍法,又聽他憑一個傷疤揭破我的身份,我頓時就省悟到,他必是當日那個屠殺萍姐姐一家的賊少年!他從少年長作成人,變化當真不小,隻是眉眼有些舊似罷了。他細細講述當年那許多往事,卻惟獨不會提,他昆侖派是如何殘忍無道。嗬嗬,偏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在秦家莊大開殺戒,終讓我有機可趁。我真沒想到竟能親手殺死他,也算是將萍姐姐的大仇報還了幾分。”
絲桐輕輕一歎。蕭承影道:“我知道,你總是怪我心狠,害人性命。可是,他們害人的時候,也未手軟過。就算他們死上千次萬次,又豈能磨滅我心頭永失親人的悲痛?你說這仇該不該報?何況你爹他……你爹他……”
“我爹……怎麼了?”
蕭承影一時激憤,不由咳了幾聲,略略平複心情,繼續講到:“馮秋石和謝進帶著我趕路,二人四馬輪換騎乘,日夜不歇。一連奔波了兩三天,又轉而向西去,漸漸風物都寥廓起來,人的口音也變了。眼見離家越來越遠,我是萬般掛念我爹娘,心中又想到姑姑和萍姐姐,真是又害怕又傷心,然而怕也怕得麻木了,哭也哭不出來,每日隻像木偶人一樣癡癡呆呆。”
“那一天傍晚,我們到了一個小鎮,因連日勞累不堪,馮秋石便打算略歇一宿。誰知前去投宿的時候,在那客棧裏聽一群江湖客說起某派某人搶得了魔炎刀的下落雲雲。馮秋石知道他們綁走我的消息已然走漏,隻是未傳得真切,這下再不敢停留,兩人又帶著我急急趕路。當日夜裏,他們正抄到一處半山小道上,忽聽前方一聲斷喝:‘馮掌門!日夜急馳,趕著去哪?’月色朦朧中,隻見一人一馬擋在前路正中,乃是個身材長大的漢子。”
絲桐似有所感:“那人……莫不是……”
“那個人……就是嶽叔叔。”蕭承影累得直喘粗氣,不由停下來靠住一棵大樹。
絲桐道:“坐……坐會兒……再走吧。”
蕭承影搖搖頭,生恐自己坐下去便站不起來,拖著腳步艱難前行。一麵仍講到:“你爹打馬走過來,馮秋石似乎頗為忌憚,竟是好言好語跟你爹寒暄了幾句,自說是派中變故,非得親自趕回去不可。嗯,你爹爹相貌十分英武,劍眉星目,那個……那個沉魚落雁氣度軒昂國色天香秀色可餐……”嶽天嘯原本相貌俊偉,蕭承影又為讓絲桐開心,更是專揀好聽的字眼來形容。果然,絲桐聽了他那些胡亂言語,雖自可笑,卻也十分歡喜,頓時有了些精神。
“你爹朗聲說道:‘馮掌門,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把那孩子放下,天涯海角都隨得你去。’馮秋石冷笑一聲:‘原來嶽大俠也對魔炎刀有興趣,須看你有沒有那本事!’話未說完,他從馬背上騰起來,拔劍便向你爹刺去。好在嶽叔叔早已有了防備,就在馬上跟他鬥了起來。馮秋石身量本就不高,你爹騎著高頭大馬,他全靠施展著輕功借四周的岩石樹木在半空騰挪,否則出劍便夠不著你爹。說起來這老頭兒武功當真還不錯,跟你爹打了約摸有一炷香的光景,仍是不分軒輊。”
“眼見正是難分難解的時候,你爹忽然猛提馬韁,那馬兒一聲長嘶,躍出戰圈,直向我奔來。十來丈的距離,隻一霎兒他便縱馬到了我麵前,謝進急忙伸劍去刺他,被你爹劈頭一掌打落了劍,轉腕扯住我的衣領,當即提到他的馬背上去。馮秋石一時措手不及,又吃虧沒有騎馬,待他趕將上來出劍,你爹又舒臂拉過謝進,把他向馮秋石拋去。馮秋石倒是真怕傷了自家弟子,忙不迭地收招,這樣一來,你爹已做好防禦之勢,他便無機可趁了。”
“馮秋石忿忿不平,忍不住大罵你爹。你爹正色說到:‘馮掌門,你武藝高強、威震一方,又何必貪圖江湖謠傳的武功寶藏?你捫心自問,你拿這小小的孩兒,無非是想逼迫他幫你找到魔刀,解開其中的秘密。如此作為,可是一派宗師的風範?莫說他是我師弟之子,便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我也不能由他受人欺淩。’這一番話,說得馮秋石也是慚愧無言。”
絲桐凝神細聆,蕭承影喘了幾口氣,又繼續說道:“你爹見兩人無言以對,便抱了我打馬離去。我早已嚇壞了,又不認得他,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我隻裝作看不見聽不見。嗯,那時我的眼睛哭得腫了,也不大睜得開,你爹還以為是被山火熏壞的,複見我嗓子沙啞說不出話、對人聲又全無反應,隻道是給人下藥害得又聾又啞。他一個堂堂男兒漢,竟然抱著我放聲大哭,望天發誓說要好好照顧我。那時我方覺得,他或許不是壞人。”
“嶽叔叔帶著我一路向南,也曾尋過大夫診看,不過我本來沒有毛病,當然大夫也診治不好的。嶽叔叔好聲好氣安慰我,雖然以為我聽不見,仍是天天與我說話。他說,他姓嶽,曾經跟我爹爹一同在峨嵋派習武,又說我爹娘雖然過世,但他定會撫養我長大,遍訪名醫把我治好。那時我終於知道爹娘已經死了,再也不能護著我寵著我,但奇怪的是,盡管我的心就像給人剜去了似的空落落地發疼,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終日就是一聲不吭。”
“一日一日向南,眼見天氣漸漸暖和,到處山青水綠,嶽叔叔說要帶我去江南,他家住在杭州城外,又說家中有妹妹與我作伴,嬸嬸善良賢惠,定像親娘一樣疼我。那些天來我心中已把他當做了親人,想到一直裝聾作啞騙了他,懊悔得不知道怎麼辦。既不敢說,隻得繼續裝下去。”
絲桐插話道:“我爹若知道你……無傷無病,隻……隻會歡喜不已。”
“嗯,現在我自然是知道,不過那時年歲小,深恐嶽叔叔生氣,就此扔下我不管,忐忑地煎熬了好久。”
絲桐聞言不由微微一笑,蕭承影又回憶道:“那一天傍晚,我琢磨了許久,決心跟嶽叔叔坦白認錯,心中不安極了,坐在飯桌上扭來扭去地吃不下。嶽叔叔問我,怎不好好吃飯,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剛想開口說話,忽然旁邊有人怒氣衝衝地喚道:‘嶽天嘯!’”
“嶽叔叔聞聲,慌忙起身,轉去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叫到:‘師父!’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又高又瘦,體格硬朗,滿臉怒容地望著我們。你道那是誰?那是峨嵋派當時的掌門,秦雲鬆。”絲桐聞名不禁咦了一聲,蕭承影點頭道,“沒錯,他是秦雲鶴的同胞兄弟。”
“不待秦雲鬆發怒,嶽叔叔便抱了我上去,說到:‘這是蕭師弟的孩子。’一句話出口,眼淚就落了下來。那老頭兒一霎時也有幾分悲酸,然而定定盯了我片刻,卻說到:‘你錯了!他是魔教聖火左使的孩子。’嶽叔叔愣了片刻,說到:‘師弟之死已然冤屈,但到底……他擔著這個名分。可這無辜幼子,難道……你們也要將他置於死地?’秦雲鬆尚未開口,他身旁跟隨的那個弟子已斥道:‘師兄!你眼中還有沒有師父?’嶽叔叔答道:‘弟子不敢忤逆師父,可是更不敢違逆天理良心!’”
說到這裏,蕭承影忽然停住了,將絲桐慢慢放在一棵大樹下。絲桐正聽得心情激蕩,不由抬眼看他,隻見他麵如紙色、滿頭大汗,顯然是累得夠嗆。蕭承影隨即也坐下來,歎道:“實在走不動了。”絲桐道:“不要緊,你歇歇,快告訴我,後……後來呢?”
蕭承影沉思片刻,低聲說到:“後來?後來我就再也去不了江南,見不到嬸嬸,吃不到她最拿手的醋魚,也見不到小妹妹,聽她哼歌兒了。嶽叔叔為了救我一命,竟舍棄了自己的性命。”
他說得如此傷感,絲桐也不禁落下淚來:“是誰害了他?你告訴我,是誰害了他?”她覺得心口一陣劇痛,似乎要吐出鮮血來,卻仍忍不住叫到:“是不是他師父?是不是……峨嵋派的人?”
“不是。”蕭承影搖搖頭,忽然爬將起來,“等我回來,等我回來我就告訴你。”
絲桐驚到:“你去哪兒?”
“我等了很多年,才見到你;你也等了很多年,才知道你爹的事跡。所以你記住一定別睡著。”蕭承影努力衝她笑,“我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