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煙波 第26章 秋風清紅顏有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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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桐緩步穿過市集,順著來路走去。一早來的時候,她一鼓作氣跑到市集上尋醫問藥,半點沒感到累;此時渾身上下卻是無一處不酸軟,幾乎連邁步的力氣都沒有了,而嗓子又幹又癢,止不住連連咳嗽。眼淚被風吹幹,隨即又滾滾流下來。臉上一道冷的一道熱的,黏黏糊糊像沾了層河泥。
然而身體上所有的難受她都感覺不到,甚至也不再去想辦法,隻覺得天地是如此闊大,世界仿佛隻剩下微微風聲。一切都是空的,空的,像這風,像這風中的微塵,像她自己,隻消一忽兒就沒了,什麼都留不下。恍恍惚惚,絲桐回到黎明時登岸的地點,在蒲草叢裏尋見了蕭承影。他正縮在草窩裏,氣息微弱地閉目昏睡。這一次,他可還能夠安好無恙,可還能那樣爽快地對著她笑?
絲桐輕聲呼喚,然而蕭承影並無回應。她上前摟起蕭承影的肩頭,但覺他身上火燙,手臂卻似冰塊一般冷。蕭承影不自知地向絲桐懷裏微微縮了一縮,這小小的動靜讓她稍定心神。絲桐想要背蕭承影起來,然而費了半晌力氣,卻挪不得一步,不得不又將他放下來,無可奈何之際,忍不住便撲到他身上大哭起來。
正自抽抽噎噎且哭且咳,隻聽身後一語音猶猶豫豫地喚到:“姑娘?姑娘……”
絲桐扭頭一瞧,竟是草藥店裏持劍逼她的青年,駭到:“你……你一路跟著我?”不由張開手臂,做出護住蕭承影的姿態。
那青年略顯尷尬,揖道:“姑娘別怕,我叫崔泓,是武當弟子。”他本以為武當派俠名遠傳、譽滿江湖,這姑娘就不必害怕,豈知絲桐驟然想起了秦彥和陸文川,反而更是驚懼:“你想怎樣?”
崔泓解釋道:“我……我方才在草藥店裏,見姑娘……似乎別有隱情。因此冒昧跟過來了。姑娘,你……你的……”他見著垂死的蕭承影,已明白了幾分絲桐搶參的緣由,隻是不知他二人是什麼關係,不敢貿然稱呼。
絲桐連忙道:“他是……是我兄長。”
崔泓上前略一檢視:“你兄長受傷可不輕!”
絲桐急道:“你……你能救他嗎?”
崔泓搖首道:“我救不了。不過……悟晴師太醫術高明,應當能救。”
絲桐聞名如遭雷亟:“你是道……峨嵋派的悟晴師太?你……你怎麼會……”
崔泓笑到:“正是!悟晴師太的名聲,當真是天下盡知。走吧,有悟晴師太相救,你不用憂愁啦!”說著背起蕭承影就走,“咳,你可知道江湖上殺人不眨眼的魔星任屠刀?他前不久又殺害了秦老莊主一家,幸好秦老莊主為峨嵋派所救,不過也受了重傷。我和二師哥正是奉了師命,來此接應悟晴師太一行去武當山的。秦老莊主雖不是武當門人,可論起輩分,他也相當我太師父了……”
崔泓口齒伶俐,也不需絲桐應答,便自顧自絮叨起來。絲桐跟著他一路行走,越聽越是心驚。她對秦家慘禍的惻隱有多深切,對秦家人的痛惡就有多深切:她分明捫心無愧,可秦家人總怨怪是她品行不端害死了秦彥,她居留秦家的日子雖不長,但日日都在忍受欺辱折磨。離開秦家到了嶽陽那天,絲桐覺得如獲新生,那時就暗暗許誓,但能自由自在不必寄人籬下,縱然吃苦受累也心甘。如今,難道竟要自投羅網,由人恥笑輕蔑,一輩子都生活得抑鬱寡歡?
還有蕭承影呢?絲桐幾乎要忘記,正是他挑動了秦家滅門之禍,人家見到禍首,莫說醫治,會不會反害了他的性命?然而如果無人相救,他又能好起來麼,還是就此一睡不醒?絲桐默默隨行,心裏卻是思慮萬千,難以平靜。
眼見漸漸行至人煙處,絲桐忽然問到:“他的傷到底有多重?”
崔泓一路都說得興起,一怔方悟她指的是蕭承影,答到:“我不懂得。不過我看著像是一劍穿胸,那可是要命的傷。”他見絲桐深有憂色,又說到:“你不用擔心!陸師哥的傷多詭異啊,師太一樣有辦法!吃些保元固本的藥調養著,一日日就見好。隻要師太相救,閻羅王也拘不走他的性命。哎,我今日和二師哥就是為了給陸師哥抓藥,才恰恰在藥店遇見你……”
崔泓又絮絮聊開了,絲桐無心搭理他,隻是漸漸定了主意:她要去悟晴師太麵前求動出家人的慈悲心腸!無論如何她絕不能讓蕭承影性命有難,什麼辦法都隻好試一試。
兩人匆匆行走了頓飯時間,終於來到容平鎮市集外一處寬大的農舍前。鎮上並無客棧,峨嵋及武當等諸人都借宿在當地較為富有的農家。崔泓奔進院門便大聲呼叫:“二師哥!二師哥!快來啊!”
崔泓的二師兄名喚孟叔南,兩人皆是武當派入門弟子,他聞得呼喚便從一間小屋推門出來。孟叔南在草藥店與絲桐朝過麵,見了她不免驚訝;隔壁的屋裏也出來兩個姑娘,一見絲桐更是愣住了,彼此對望無語,正是峨嵋派兩個年輕女弟子沈紅露與薛淩湘。崔泓絲毫不察,卻招呼孟叔南幫忙搬動蕭承影進屋,又央兩個姑娘去請悟晴師太。
沈紅露趕忙去請師父。薛淩湘跟著幾人進了孟叔南的房間,見眾人將蕭承影安置在床榻上,冷不防突然說到:“崔師兄,你怎麼把他們帶回來了?”崔泓便把早晨在藥店如何遇著絲桐搶劫,又如何跟著她見到傷重垂危的蕭承影,決意相助之事大概講了一遍。
薛淩湘聽了,冷笑到:“你定是見了她嬌滴滴的狐媚相便瞎好心,可不知卻救了兩條毒蛇!”崔泓一呆,還不及相問,薛淩湘已略帶嘲諷地大聲說到:“武當從來與秦家莊交厚,你們來時還口口聲聲要為秦家討還公道。可是,你們知道秦家小公子怎麼死的麼?”她一指絲桐,“因為她!”再一指昏迷中的蕭承影,“你們又知道秦家上下數十人怎麼死的麼?因為他!”
“什麼?”孟叔南與崔泓聽了,皆是難以置信,望望絲桐,又望望蕭承影。
出事之後,絲桐常常受些冤枉的言語,早已無心爭辯,然而此刻關係著兩人的生死,不得不辯解道:“秦家的事與我有什麼幹係,我何曾傷過一人、害過一人?他……他也沒有殺秦家一人啊!”
薛淩湘冷笑到:“我真沒見過你這樣不知羞恥的人,不守婦道、害死夫家,竟還說跟你沒關係!哼,你敢不敢認,若不是你勾三搭四的,秦家小公子就不會死;若沒有你的好姘頭造謠離間,秦家那麼多人也不會死!”
薛淩湘伶牙俐齒,一番話當真氣苦了絲桐。她還要再諷刺幾句,隻聽一個慈嚴的聲音製止到:“淩湘,不得口出惡言!”原來,沈紅露已請了悟晴師太進來。屋內諸人皆是晚輩,自然不敢再多言多語。
悟晴師太見到絲桐也十分驚詫,直直地盯著她,不可思議地輕輕問到:“你怎會帶他來?”
崔泓還道悟晴師太是問自己,隻得再把經過講了一番,已自不耐煩起來。孟叔南忐忑不安,忙問到:“師太,我師弟年輕不通世事,擅作主張救了這兩個惡徒,還勞動師太尊駕。請師太務必海涵。”
悟晴師太埋首不語,緩緩走到蕭承影身旁,將傷處檢視一番,屋裏一時沉寂非常。絲桐實在忍耐不住,猛地上前兩步跪倒在悟晴師太麵前,央求到:“師太是明眼人,當知秦家的事與他無關。血海深仇易報,滴水之恩難償。他於我有恩,我不能看著他死。求師太大發慈悲,救他一命吧!”其實悟晴師太做客秦家時一直深居簡出,內情亦不多知,但蕭承影並未親手殺過秦家一人乃是不爭之事,她倒也清楚。
“那麼你呢?這傷可不是一兩日能痊愈的,易施主如何打算?”
絲桐踟躕刹那,忽然一笑:“佛家不是說有業有報麼?我願隨侍左右,盡心照料秦……公婆二老。求師太成全。”
悟晴師太將絲桐凝視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深仇易報,業債難償。唉!”言罷吩咐沈紅露取來一罐藥膏並一把小巧的銀刀,又隨口說了數種草藥,命兩個弟子去廚下煎製。
待如此屏退二女,悟晴師太方割開蕭承影胸前的衣物,拿起銀刀輕輕剔去傷口上的血痂與爛肉,左手則從藥罐中挖了一團黑油油黏糊糊的藥膏,在指間不停搓動,待一股鮮血汩汩湧將出來,立即將搓成圓團的藥膏塞進傷處堵住血流,再以細長如發的銀絲針穿過傷口的皮肉縫合起來。
饒是在昏迷中,蕭承影也禁不得呻吟出聲,欲要翻身躲避胸口的痛楚,卻被悟晴師太牢牢摁住了。悟晴師太一邊麻利地處理傷口,一邊說到:“二位賢侄,這裏不必幫忙,勞煩去知會秦夫人一聲,該上路了,請秦老莊主準備登車吧。
兩人各自應了,崔泓瞪著絲桐看了半晌,終是一言不發地去了。蕭承影衣不蔽體,絲桐不便總守著他,就站在窗前望向屋外。不多片刻,隻見秦夫人急匆匆地走過來,後麵隨著崔泓。
數日不見,秦夫人似乎清減了許多,她布裙素麵,再也沒有當初的美態,就與一般民婦無二,而眉目間糾結不散的幾分憔悴,反而顯得她頗為可憐。秦夫人闖進門來,見了絲桐,腳步頓時立住了,神色漸漸由愕轉恨,終於一聲尖呼撲上來,扯住絲桐的頭發向院子裏拖去,又是揪打又是踢,一麵厲聲罵道:“殺千刀的小賤貨!殺千刀的小賤貨!”她本來牙尖嘴利,然而此時翻來覆去隻這一句話,混濁的眼淚就似決了堤的河水一樣湧流出來。
絲桐一言不發,隻是用手盡力護住自己,也不掙紮。武當、峨嵋兩派的年輕子弟散在院裏窺望,驚駭的有之,竊笑的有之,也都各自靜默。農家院舍裏一時隻聽見秦夫人聲嘶力竭的哭喊與咒罵聲。
稍過須臾,悟晴師太走到房門邊,就仿佛院子裏恬然無事一般,以溫謙的聲音說道:“秦夫人,時辰不早了,今日啟程耽擱不起。”說著便吩咐弟子將蕭承影抬往備好的馬車。
秦夫人愣了一愣,但這數日以來全賴峨嵋派照拂,當即不敢再哭鬧,抹著涕淚問到:“師太,莫非你……你真要收留這……這對狗男女?”
悟晴師太平靜地說到:“佛家度人,無分善惡。眼下夫人和秦老莊主乏人照顧,讓自家媳婦盡盡孝心豈不甚好?”
秦夫人雖忿恨不已,也隻好應下來,心中想:“老尼姑糊塗得很,好壞不分,就知道念佛。也罷,到了武當派,我央秦浩發落他們就是了,他總不會不給自己的父親出這口氣!”
諸弟子見悟晴師太已發話,秦夫人也不反對,便各自忙活起來收拾行李,又牽出幾駕雙馬的大車,亂紛紛登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