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舊恨 第4章 哀無情高潔誰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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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大改幾日前的喜慶之相,庭院悄然,寂無人聲。蕭承影領著獨孤汐摸進秦府,七轉八繞兜了幾圈,便看見西麵一座小院裏掛著白布白幡。兩人正要溜進去察看,獨孤汐忽覺胸口一陣絞痛,靠在牆邊便動不得了。
“你的傷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蕭承影皺眉道,“這可怎麼辦?不如我們改日再來?”
“恐怕等不到明天我便要死了。”獨孤汐淚眼盈盈地說。
“不要瞎說!”蕭承影說到,“這樣,我扶你到那邊廊角藏起來,你耐心等著,我包管給你偷回來。”他安置好獨孤汐,探頭探腦地進了西院。
西院是一重小小的院落,兩側廂房,正中一廳,原本是與秦彥作新房用的,此刻紅漆未褪便布置成了靈堂模樣,入眼甚是淒涼。蕭承影偷偷摸到牆角屏息聆聽,然而毫無聲息。他又戳破窗紙探看一番,隻見長明燈熒熒閃動,卻不見一人看守。
“見鬼了,秦家人莫不都死光了,怎麼連個看守護院的都不見著?”蕭承影心內嘀咕,翻窗進堂去。
堂中空蕩蕩的,陳設十分簡單。兩盞長明燈並一爐香燭,供著秦彥的靈牌,幾道白布幛隔著,另一側停著一口上等的黑漆紫木棺。棺蓋並未釘死,蕭承影上前推開一半,便露出一具穿戴齊整的腫脹的屍身,想必就是秦彥。
“不過是一堆爛肉罷了。”蕭承影暗自道,大著膽子伸手扭住死人胳膊,連拖帶拽地弄出棺材來。眼見屍身上穿金戴玉,他便統統捋下來收進自己的小布袋裏,連死者口中含著的翠玉都挖了出來,一麵禱到:“秦公子秦大哥,你往生了極樂世界,這些身外之物也用不上了,倒不如舍給了我;倘或你實在舍不得,到了五毒教再問他們要吧。總之,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不關我的事,不要尋上我……”
正念念有詞,忽聽房頂上瓦片咯的一聲,蕭承影立即屏息凝神伏在棺材後的陰影裏。等了多時,房上人並無動靜,卻聽院門吱噶一聲輕響,有人窸窸窣窣走了進來。蕭承影悄悄從布幛的縫隙處望去,隻見房門慢慢打開了,露出秦彥慘白的臉。他嚇得差點沒大叫起來,急急看一眼身旁的屍體,再看房內,這才喘了一口大氣,暗想到:“我說,人死了還不是一堆爛肉?”
原來進門來的“秦彥”不過是個真人般大小的人偶,做得十分精細逼真,由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子抱在胸前,吃力地挪進來。待她將人偶丟在地上,蕭承影方看清,原來是絲桐。絲桐頭上盤著發髻,已作了婦人的打扮,一身素裹愈顯清麗。隻是她形容疲憊,神色木然,全無一絲生氣。她呆呆地立了一陣,慢慢坐倒在地上,又發了一陣呆,忽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一麵哭一麵又想忍住,拿手拚命捂著嘴,抑住了哭聲卻抽噎得厲害。
蕭承影見了不免可憐,心道:“受了什麼委屈,竟哭成這樣?啊,是了,秦彥是她尚未成婚的相公,好好的姑娘,莫非真的嫁給了這木頭人?”正想著,門戶聲動,又有人走了進來,說到:“事到如今,還哭什麼?”
絲桐急忙抹去眼淚,回頭叫了一聲:“哥!”
“地上這麼冷,當心坐著受了涼。”易千山走過來扶起絲桐,沉默了好久方才歎息道:“唉,原本把你嫁來秦家是想讓你享福的,不料竟成了今日的局麵。”他端詳絲桐一陣,又道:“易家你是回不去了,縱然我再護衛你,爹娘也容你不下的。可是留在秦家,就算你能抱著這木偶一輩子守寡,秦家人終究視你為害死秦彥的禍首,你也沒有好日子過。”
絲桐哀道:“哥,我該怎麼辦?”
“絲桐,哥哥打小就疼你、護著你,你是知道的。你想想你往後的日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你……”易千山半晌方艱難地說出一句,“你不如……殉夫吧!你殉夫死了,上表給你請個貞節牌坊,你娘在天之靈,也不必抬不起頭來。”
絲桐驚得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才說道:“我想不到,你會說這樣的話!”
“絲桐,哥哥也沒有辦法。”易千山有些哽咽,“易家要借助秦家新近的勢力,聯姻之事絕不可變更。可是你,你是兩家的心病啊!不管怎麼說,秦彥畢竟是因你而死。盡管秦老爺子寬宏,可是秦夫人……”
“她怎麼恨我怎麼折磨我,我都可以諒解,”絲桐道,“可我萬萬想不到,我最親的哥哥竟要我去死!秦彥的死難道是我的錯麼?那日你自己也看到,全是他出手卑鄙才……”
“招惹上任平生總是你不對!”易千山截到,語氣漸冷。
“好,好,是我不對!”絲桐欲哭無淚,心裏的怒意慢慢倔上來,“好吧,別人都想逼死我,可我偏要活下去!”
“哼,你當真以為好死不如賴活著?”易千山冷冷說到,“現在江湖上都知道你曾落入了五毒教徒手裏,早已是清白不保,倒不如一死,顧全兩家的顏麵,還可落個貞烈的名聲。”
“你們!”絲桐氣苦,“我比血口噴人的小人要清白得多!”
“哈,你說你是清白的?”易千山冷笑,“誰會相信?”
“天地為證,無須旁人相信。”絲桐悲憤已極。
“絲桐,你生來命苦,”易千山心裏多少泛起些兄妹之情,“要怪,隻能怪你爹不成大器,早早拋下了你娘倆。”
絲桐自小敬重父親,豈容他人貶低,因說到:“我娘說過,我爹光明磊落,武功高強,乃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哼,若不是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們易家又怎麼會死那麼多人,弄到今日這凋敗不振的境況?”這類話,易千山常常在背地裏聽父母說起,此時便脫口而出,“隻有你娘這樣沒見識的女人才當他是個寶。”
“你憑什麼說我爹娘!”絲桐聽他辱及爹娘,不由很是忿怒,大聲打斷易千山。她溫順的性情本是出於天生的少、受了鉗製的多,此時受了這般忿怒的刺痛,忍不住將往日的教訓都拋開了,出言譏諷道:“我爹憑一把劍名震江湖,可不像你隻會卑躬討好!你想要我的性命盡管自己動手,又何必廢話?若是這般小事都不敢做,還奢談什麼光耀門楣、成就大業?”
易千山惱羞成怒,揚手欲打,卻又冷靜下來:“徒逞口舌之利,也是無用。你倒是肯不肯殉夫?”
“我絕不肯!”
“好!我們易家的小姐,到底是受過教化,懂得貞節大事的。”易千山獰笑道,“易小姐決意絕食殉夫,其情切,其誌堅,吾苦勸亦不能止。”慢慢逼近絲桐。
蕭承影躲在暗處看著這一切,正忍不住想跳出來痛罵易千山,忽聽屋頂瓦片聲動,一人躍下院裏搶進房中,擋在絲桐和易千山之間。
“任大哥?”絲桐看清來人,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滿臉淚痕中綻出半個笑容,“任大哥!”
“哼,清白?”易千山冷笑到,“你和殺夫之人勾搭成奸,還有什麼好說!”
任平生不去看他,隻對絲桐說:“你跟我走吧。留在這裏隻怕性命不保。”
“什麼?”絲桐愣住了,驚駭之中卻又有幾分歡喜。然而到底牽連著易家的聲譽、哥哥的前程,她神思變換,終於搖頭道:“不,不,我不能走。我又能去哪裏?”
“天下之大,還怕沒有落腳之地?”任平生怒其不爭,未免有些生氣,“莫非你貪戀這裏衣食富貴?”
“不,不是,我何嚐不想離開秦家,可是……”絲桐痛苦萬分。其實她根本不想嫁到秦家來,心內隱隱地總盼著能夠遠走高飛,因此即便遭人擄劫也不驚惶。可是真要讓她跟任平生走,她卻不免畏懼:前路茫茫,自己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該何去何從?
“任大哥,你走吧。”絲桐說了這一句話,隻覺心如死灰,仿佛回到了當初答應嫁到易家的那一刻。
“走?想走到哪裏去?”易千山冷笑道,“任平生,你當秦家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哼,莫非你還能攔住我?”任平生冷冷一笑。
易千山知道自己不是任平生的對手,不禁退了半步,橫劍自守,然而若是就這樣放他走了,心裏卻是不甘。
正在對峙間,隻聽一人衝進門來,大聲喚到:“徐非!徐非!”原來獨孤汐看見易千山進了院,等了許久也不見蕭承影出去,隻怕他遭了不測,便貿然闖進屋來。
可是獨孤汐一眼見到任平生,恨意頓時湧上心頭,她自袖管裏揮出一條紫金藤軟蛇鞭,當頭便向他打去。任平生側身避開,揮刀便向鞭子砍去,然而那軟鞭甚是柔韌,一觸便生出反彈之力,呼地轉而抽向他麵門,任平生當即回刀擋開。易千山趁機溜出門去向秦家人告警。
蕭承影見此情狀,連忙從藏身之地跳出來,阻攔道:“別打了,都活得不耐煩麼!”他硬把獨孤汐拉開,埋怨道:“你傷還沒好怎麼能運功動氣,況且你也打不過他。”他看一眼絲桐,扶起獨孤汐說道:“還不快走,恐怕秦家人就來了。”說話間卻望見院外火光閃動,一陣鼎沸的人聲傳過來,秦家的人已經到了。
“任平生,恭候多時了。”當首的竟是陸文川,易千山緊隨其後,身後跟了形形色色的許多男女老少,個個手執兵刃。這些人原本是各門各派前來賀喜的,不想婚事反成了喪事,此時便跟來助陣。
“秦老前輩神機妙算,知道你放心不下易小姐,特地撤走了院中護衛,又命大家不可打擾,靜候大駕。”陸文川笑到,“你還不出來束手就擒?”
“什麼神機妙算,不過是認定我和任大哥有奸情。”絲桐聽了這番話,心中憤恨不已,臉上現出一絲倔強的神色來。
任平生也是怒氣填膺,正想走出去,蕭承影卻撲到門邊嚷道:“笑話!你說出來就出來?當我們任大哥也是秦家養的狗?”
院子裏的人聽了,當即便有人氣不過闖上前來,然而剛走到門邊,便中了獨孤汐一枚穿心毒刺,慘叫著倒在地上。這下再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來,陸文川大聲嘲弄道:“想不到堂堂任平生,竟會和五毒教的小人沆瀣一氣!”
“哪裏來了個野物,隻會說些屁話?有本事的滾進來,否則趁早回家奶孩子吧,哈哈!”蕭承影正得意洋洋地罵著,那邊任平生卻再也忍耐不了。
任平生雖然行事狂妄,殺人如麻,但他為人光明磊落,一向自惜名譽,此刻他被人與聲名狼藉的五毒教扯在一處,又見蕭承影活脫脫一個油滑的小人,心裏早已說不出的厭惡。於是他一把拎住蕭承影摜在地上,怒道:“住口!”
“你幹什麼!”獨孤汐推開任平生,“誰許你碰他?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蕭承影拉住她,笑嘻嘻地說:“你對我們的救命恩人這麼凶幹嘛?氣也好惱也罷,反正他終歸要擋著我們出去。這就叫黃泥巴掉進了褲襠裏!”他索性扯著嗓子喊叫到,“喂——外麵的老俠少俠大英雄們,誰還沒嚇破狗膽的,快快前來送死呀!”
他話音既落,院中諸人個個怒不可遏,然而卻仍是毫無動靜。
蕭承影正想嘲弄一番,忽然有人推開門大步走了進來,沉聲說到:“任平生,久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