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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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未至,正月十五卻已到了。
李斐早幾天送了請帖到羅府,邀請羅氏夫婦在元宵夜一起遊燈會、賞花燈。盧婉芪的身體已經慢慢好轉,我雖然仍舊探聽不到她與羅暫開之間有何進展,但多多少少的,還是托哥哥幫忙得知了一些羅某人往昔的事跡。心中既有了些許勝算,現在又有李斐全力支持,我不禁對這次肩負紅娘的使命信心百倍。
嗬嗬,功德一件,功德一件啊!
暮鼓沉沉,華燈初上,天上已能看到那輪高懸的圓月,又大又亮。臨街的居元居二樓窗戶大開,以作食客遊人觀景之用。此時的塏城宛如仙境,隻要是開闊的主幹道上全都拉起了長長的繩索,一盞盞造型別致、巧奪天工的花燈從午後便開始分批懸掛,直到掌燈時分才終於完工。瞬息間,燈河由近及遠蜿蜒而去,各色燈光交相輝映,加之花燈下遊人如織,人聲鼎沸,那壯觀場麵簡直令人歎為觀止。我從未見過如此宏大且璀璨的燈河,一時看得入迷,不覺生出一點點浪漫的小情調兒。
“他們到了。”李斐提醒我,轉眼就見樓梯口正走上一對男女,赫然就是羅暫開與盧婉芪。不消寒暄客套,四人紛紛落座。我招手喚來小二再上酒菜,暗暗與李斐對了對眼色。他了然一笑示意我放心,眼眸微垂望向樓下某個地方。那兒正有人等著我們的暗號,到時便會奔上樓來報告說有急事要找李斐商談,於是我們便能抽身而退,留下羅盧兩人獨處。元宵夜啊元宵夜,不知會成就幾多有情人呢。我們的計劃雖好,但若他們兩人不識趣、不配合,我也隻能慨歎可惜了這良辰美景,另想對策。
“婉芪,想不想下去看花燈啊?”我試著誘惑她。默默無語的她輕抬煙眸看向我,卻又不安地再去看羅暫開。羅某人自然很給麵子,對她微微一笑後便轉向我。
“聽聞今晚花燈通宵不滅,羅某正想與內人去看看熱鬧。”
“哦?聽聞?羅大人以前不曾逛過燈會麼?”果然是個足不出戶、堪比“閨”秀的老實人啊。
“說來慚愧。自七年前來京師應考,後承蒙聖恩得以躍上龍門,始終未能抽出閑暇領略一下這京城的風俗民情,嗬……真是讓嫂夫人見笑了。”羅暫開侃侃而談,不時會將視線移向自己的娘子,始終掛著一張溫柔的笑臉。我瞧見了,李斐也瞧見了,這與我所知的不無二致。人人都說他極好相處,而且從沒有人見他對任何人發過脾氣,就像一個時刻謹遵先賢教誨的溫文君子。盧婉芪則一直抿著唇角,偶爾對上羅暫開的注視又總會含羞低首,像極了一隻溫順的小兔子。可這小兔子心底到底是怎麼想的呢?我瞧不見她的真正想法,隻約略感受得出,她麵對羅暫開時仍是局促的,不安的。
他們這對夫妻,真像之前的我們……我模糊一歎,借著說笑的機會看一眼李斐,便見他再次瞥向樓下某處,些微地輕點下頭。果然,不多會兒,樓梯處傳來一陣“噔噔噔”急促的腳步聲。因這二樓已被我們包了下來,所以來人一眼就看見李斐,於是連忙跑過來,按著預先設定的說辭演下去。
“那……”李斐故作為難地看向羅暫開。羅大人果真知情識趣,表示理解地要我們放心離去。當我真的同李斐相攜走下了樓,暗懷心機地躲在樓梯轉角靜候發展時,卻聞樓外“嘭嘭”幾聲巨響,竟是煙花盛開,綻放滿了整個夜空。口中喃喃著可惜可惜,求救般看看李斐,他也正將視線由樓外收回。
“師兄,煙花也是通宵的嗎?”
他與羅暫開不過是半斤八兩,頓了一頓,閃躲著摸了下鼻尖。“應是吧。”
“唉,可惜……”既然注定欣賞不到美景,我便索性回身去觀察戰局。身旁這人卻暗暗又笑,不知不覺偎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要我稍安勿躁。樓下的酒客們大都跑去街上看煙火,所以暫時並未有人注意到站在樓梯旁邊鬼鬼祟祟的我們。可氣的是樓上那兩人,麵對一桌豐盛菜肴好不矜持,竟然隻是偶爾淺談幾句。慢慢的,羅暫開放開了一些,體貼地為彼此各斟一杯米酒,盧婉芪就那麼傻傻地垂著頭小口小口飲著,絲毫不敢抬頭去看身邊的男子。
唉,這樣下去可不行啊!我急得心頭冒火,握緊拳頭幾乎要衝上去。李斐突然附在我耳邊輕語一句,立時羞得我麵紅耳赤。
“這麼做……妥當嗎?”啊呀呀,我哪裏會想到,李斐竟然在他們的酒中下了藥!
“嘴硬如他,也隻有下一劑猛藥才能對付得了。”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一時好似有股冷風鑽入脖頸,僵硬地打了個冷戰。來回消化著他那句話,忽而越發肯定他與羅暫開交情不淺,忽而又心裏很不自在,好似他的話外之音是在說我嘴硬。等我再回顧戰場,盧婉芪早就迷醉地趴在桌上,隻羅暫開還好好的,捏著杯中酒默默飲下。我有些懷疑李斐所謂的什麼猛藥,正想質疑他,卻見他目不轉睛盯著樓上那雙男女,口中默數著“一、二、三”——果不其然,“三”字過後,羅暫開明顯有些不太對勁。他不得不放下酒杯,抬手輕揉下麵額,又像察覺到什麼似的低瞅一眼盧婉芪,他家娘子早已醉得昏睡過去。
接下來的局勢走向大出我的預料。我原以為做紅娘不同於做媒婆,不必那麼不擇手段、生拉硬拽的,盡量為他們製造浪漫氛圍就是了。可李斐不這麼想,他甚至瞞著我做出那樣的事,這不是明擺著要讓他們生米煮成熟飯,好一了百了嗎?
這樣好嗎?我訥訥問自己,總覺得一經李斐插手,本來浪漫的事也變了味道。這也會是大多數人的邏輯吧?我以為我已經在追趕時代潮流了,難道我還是落伍了?唉,李斐果真比我果斷幹脆,下得去手。
可是,我怎麼感覺自己有些犯罪的嫌疑呢?
暈乎乎的羅盧兩人被我們安排的人攙扶進了居元居最豪華的一間客房,我瞧見他們腳下踉蹌卻未察覺異樣,應是早就陷入醉夢中忘記了掙紮。這樣做真的好嗎?我又開始猶豫不決,李斐卻並沒有因為他們進了房而放下心來,拉起我的手,緊隨其後潛伏到了客房門外。
啊呀,要我偷窺?!礙於矜持和所謂的道德約束,我死活不肯學他那樣偷看房裏發生了什麼。他也沒再要求我,仍隻是笑,卻像是在笑我敢說不敢做,臨到關頭又打退堂鼓。
是啊,那兩人已經吃下了藥,難道我還要衝進去潑盆冷水不成?可……哎呀呀,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嘛!我原是來做紅娘的,可不是做送子娘娘呀!
“嗯……”不知過了多久,房內一聲嚶嚀破空而出,避無可避地傳進我的耳中。還未等我反應到那是怎麼一回事,李斐已率先將我拉出了酒樓。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猶記得這首《生查子》,寫詩人元宵佳節懷念舊人,簡潔而直白,卻仍能令人感懷不已。我不敢將它念給李斐聽,生怕那淡淡哀愁也讓他聯想到別處。於是,我隻能將憂慮擱在心底。
這一晚,是我在這裏度過的第一個元宵節,我慶幸此時身邊不是空蕩蕩的,也慶幸陪在我身邊的這個人是他。可我們今後還會有幾個這樣的元宵節呢?說過不要多想,我卻還是忍不住。
酒樓外,花燈一盞美過一盞,一重亮過一重,無論那燈罩上勾勒描繪的對象是人還是動物,都與這熙攘繁華的夜景相得益彰,一切沒有生命的也像有了生命一般鮮活明亮。月光皎潔,在周邊暈出一道神聖的光環,叫人看著看著,不免生出飄飄欲仙之感。空氣明明冷涼徹骨,四處亮光卻照得人頰麵暖融融的。我滿足地溢出一聲輕歎,聽著遠處傳來些微可辨的樂聲,忽的想高歌一曲。李斐伴在我的左手邊,幾乎旁若無人般地信步漫遊,寬大的袍袖下是他的手,包裹著我失溫的小手。我不禁羞澀地又看他一眼,他尚一派悠閑自若,好似渾然不覺人群中不時射出的異樣眼光。
“他們倆……這麼著就可以了嗎?”我想起方才那場景,難堪地又紅了臉。
“雖然沒那麼光明正大,但是你我的確盡力了。其他的,就看他們二人的緣分造化吧。”
“嗯,也對。不過師兄,那藥是哪裏得來的?該不會是五道……”我忙吞回話音,卻見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臉上飛過一抹可疑的紅。
哇,這種藥竟然也是五道堂出品?我沉思半刻,眼前忽的一亮。
“那,那日在沁州柳家,柳雲揚他……”李斐必定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所以我善意地隻說一個頭兒,等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他隨即站住腳步,端正了神情,嚴肅地看我一眼。
“心兒,那時情非得已,我……”
“嗬嗬,你也不必說了,我明白的!”我終於也猜到他的想法了,是不是?那夜柳家被害四條人命,若不是我因為之前被失去神智的柳雲揚牽製住,後又鬼使神差跑到庭院中避了一晚,根本沒有可能逃得過那一劫。握著他的手緊了緊,我釋然一笑。“你一定是想救我,對不對?那時的你尚自身不由己,這些我能理解。而且說到底,我還是要謝謝你的,隻不過我……連累了那些人……”
見我忽然情緒低落,他轉而拉我到僻靜處。“心兒,你沒有連累誰……以後也不要再對我說‘謝’字,好嗎?”彼此交握的雙手被他擁至胸前,我忽覺一股涼意竄入手臂,是他的袍袖滑了下來。
有他的嗬護,我才會感覺到溫暖。但他不要我說謝謝,他不知道我還有好多感謝沒有說出口。
“那我想要感謝你的時候,怎麼辦?”
他淺笑一聲,幽幽吐息暈熱了我裸露的手指。我知曉他並無半分曖昧挑逗之意,隻是心頭仍禁不住撲通幾下,莫名緊張起來。
“你若真的想要謝我,就好好待在家裏,哪裏都不要去。”
耶,這豈不是變相囚禁?
“那怎麼行?難不成你是怕我給你惹麻煩?”我故作生氣放開他的手。
“心兒。”他沉聲低喝,雖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大抵也猜得出是我又說了不該說的話。相處那麼久,我早就習慣了對他耍耍小性子,於是本能就想嬉皮笑臉蒙混過去,趕緊抱住他的胳膊扮求饒狀。
“我說笑而已嘛,師兄莫氣,嗬嗬……隻不過總在家裏無所事事,我很悶啊!”
“所以你無事找事,就跑來管那檔子閑事?”
“那哪是閑事嘛!盧婉芪是我的朋友,她痛苦,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啊!”
以為他會抓住機會好好教訓我一番,誰想他什麼也沒說,轉身前伸出指尖推一下我的額心。我登時定格住,呃,他這是幹嘛?我又不是小孩子!腳步匆匆追上去,卻見他沒走多遠,停在了一個小攤子前麵。
“師兄,你說他們要是醒了,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夫妻之間,還能有何事?”那語氣有些怪,可我聽不出他說此話時到底算是什麼語調。見他徑自拿起一樣東西放於掌心賞玩,湊近一看,不過是一個葫蘆做的小娃娃。
夫妻之間……夫妻之間就不會有事了嗎?心裏忽然漫過一種奇異的感覺,癢癢的,又亂亂的。
“師兄,你可別忘了還有‘欲速則不達’這一說哦。”
“瞧,這個怎樣?”
那隻葫蘆做的小娃娃被他塞進我的手心,兩隻小辮子一顫一顫的,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這是……呀,是不倒翁!”一看清這小東西的本來麵目,我一下子就來了興趣。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我可從未有機會見識這些小玩意兒。“嗬嗬,沒想到這時代……啊,這裏也有賣這個東西呀!真好玩兒……”我笑嘻嘻問過賣家價錢,打算買下討個開心,壓根忘了方才和李斐討論的話題。
“我們再去前麵看看。”李斐付過錢後,兩人又繼續往前麵擠去。
手上握著那個小小的葫蘆娃娃,那一對撲棱棱的朝天辮輕盈盈地顫呀顫,好似連我的心也帶動地一起顫悠起來。我一時又覺得自己“無功受祿”,想起以前好多人曾送過我的東西,什麼簪子、鐲子、墜子。禮尚往來本沒錯,但是對方真的隻是單純要送我禮物嗎?我直覺想要婉拒他,或者日後把錢還給他。走了好一段,牽著我的大手不覺汗濕,那汗氣自然沾到了我的手心,我卻一點兒都沒有嫌惡的感覺。心念轉了幾轉,我不時望望他的背影,默默打消了剛才的念頭。
夜色漸濃,漸漸也有些冷了,隻是街上賞燈逛街談笑的人仍不見減少。美麗的夜空正上演著煙花彙演,一團團絢麗奪目的煙火花簇爭先恐後綻放著、蔓延著,五彩繽紛的火焰照耀出底下人兒一張張花樣的笑臉。路旁時時有人駐足燈下,或是賞燈或是猜燈謎,偶爾還會聽到幾道尖聲叫好。我心一癢,反拉住他的手往路邊走去。
等我們艱難地擠進人叢中,挨得近的幾盞花燈下附帶的字條早已被摘光了。我不甘心又走了幾處地方,終於找到一處遊人鮮少踏足的區域。好奇地扯下一張字條,對光一看,眉心立時又皺作一團。
“田界無田,出手無手,打一字……”字條已被李斐拿過去,我還在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是什麼字呢……”
“丁。”他笑著以手指在空中比劃給我看。“‘田’字加‘丁’字是‘町’,乃是田界之意,所以‘田界無田’是‘丁’。”
“哦……我明白了。出手就是‘打’,‘出手無手’也是丁!”我像終於開了竅,從他手中抓過字條就要去對謎底。
“不急這一時,何不再多猜幾個?”
“啊,也好,嗬嗬……”
我以為有了他的啟蒙,我會馬到功成,於是我索性將臨近幾盞花燈下的字條全都摘了下來。巧合的是,這幾個燈謎無一例外全是字謎。但對我這個門外漢來講,猜謎一直是個很有難度的遊戲,猜字謎更是難上加難。浩瀚字庫,我要猜哪個呢?唉,剛才李斐還說那個丁字謎很小兒科呢。
“肺肝……膽……脾胃……腎?”乖乖,這叫什麼謎麵?我知難而退直接找李斐求救,誰知他隻看一眼就笑了。
“若猜一字,‘傷悲’的‘悲’字何妨?”
“你也不確定是不?”
他向我揚起手中另兩張字條,感慨道:“這些謎語,我也是頭一次見到。你手中的謎麵皆是在說髒腑,惟獨缺了一個‘心’字,所以可以解為‘非心’,即是一個‘悲’字。”
“哦……原來如此。”不過真巧啊,這謎麵裏竟會暗含我的名字。
“師兄,你那兩個又怎麼說?”
“‘安居無片瓦,孤身無依歸’,你以為又是何字?”
“嗯……看不懂。”我幹脆不再浪費腦力,將解謎重任全都推給他。這文字遊戲莫說我這有文化基礎的人看不懂,怕是今晚來逛燈會的百姓更是看不懂吧?也無怪這邊的花燈人跡罕至呢。
“‘淑女’的‘女’字呢?”他仍想耐心引導我多多思考,隻可惜我天性不高,難得要領,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哦——‘安’字除掉寶蓋兒是個‘女’字,女子孤身無所依……”
哼,偏見!為何女子就要無所依?我不滿地咽回不平,等他將最後一個字謎解密給我聽。
“最後這個……”他平靜的麵色忽而一冷,瞪住紙上不語。
我湊近了細看,紙上寫著更令人費解的五個字——“豎五再豎五”。啥意思?又與什麼字有關?我剛想花花心思猜一猜,那紙卻被李斐揉成了一團。
“師兄,你幹嘛……”我話還未說完,他已拉起我跑進了奔湧的人群中。
咦,怎麼了?我隱約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他不至於如此反應。可是究竟哪裏出了問題?他方才還在同我有說有笑地猜字謎啊!(作者注:四個字謎均為本人原創瞎編,切勿推敲。)
天上的煙花綻放得愈發凶猛了,炮響陣陣,將整個夜空照得亮如白晝。擁擠的人群一時難以通過,他牽著我的手左閃右躲,穿行了好一陣兒才衝出重圍。來時的路就在前方,花燈會才剛剛進入高潮,據說不一會兒就會有聞名天下的藝人表演節目,多日前我就在期待了。隻是現在看來,他卻要帶我回去了。他在前方拽著我不說話,我盡管滿心好奇,可也暗暗覺得眼下不是問話的時機,隻好攥牢我的葫蘆娃娃在後麵緊追他的腳步。牽握的掌心仍在出汗,隻是其中多了一抹濕寒。我下意識用力回握他的手,得到的是他同樣用力的回應。四周漸漸變得安靜了,我們已經遠離喧囂繁華,前後行人越來越少。
“師兄。”前麵是一道窄巷,也是返回李府的必經之路。隻是此時空巷無人,霧靄繚繞,隻有月影朦朧掠過,卻什麼都辨不分明。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我立馬產生一種不詳的預感。
“別怕,有我在。”一直交握的雙手突然分開,我的心裏隨即閃過一抹空虛與失落。李斐是練武之人,自然比我更加敏感。正在我莫名感傷之時,忽覺微風拂麵,李斐已由我身邊飛身躍出,擋在前方一丈開外。不知何時,在他麵前出現了五個黑衣人,個個手持一把寒光凜凜的長劍,半句話不說就打在了一起。
交戰來得太快,我隻來得及躲到街邊牆角,望著霧氣浮沉中李斐以一敵五,恨極了自己不會功夫。自從所謂的入朝為官之後,他就習慣了不配刀劍,因此今晚出門也不曾特意武裝。所幸他隨身仍有一把護身短劍,危急之時勉強可做禦敵之用。但,那些人卻是要置他於死地!
我清楚地看見一道道明光閃過,晃得我冷汗直流。我嚇得不敢動也不敢呼喊,附近隻有商戶並無住家,晚上更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巷。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死攥著葫蘆娃娃想不出主意。躲在雲後的月兒又露出了臉,月光下,李斐虛出的左肩被人劃破,我瞧見那兒正有淡淡血跡洇出來,很快就染紅了他的肩頭。心頭疼得揪緊再揪緊,我好想大聲呼救,卻害怕反招來壞人,害李斐分心救我腹背受敵。五個黑衣人已經有兩個倒地不起,餘下的三個卻像抱了必死之心,招招狠毒毫不留情。好幾次李斐險險地躲過了刺向胸前與頸間的劍鋒,我卻隻能縮在牆角看著,擔心著,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能做。
我是膽小鬼,我不敢衝出去,我連求救都不敢……我歇斯底裏地責備自己,隻在這一瞬便認清了自己——我終究還是愛自己勝過於愛他,因為麵對如此生死關頭,我竟然還能讓理智控製淩駕於情感之上。
李斐仍在包圍中頑強戰鬥,額上沁出的細細汗珠在明暗交替下閃著微光,看在我眼中卻是那般刺目。我以為今晚必是九死一生,不想就在誰都沒有覺察的時候,巷尾忽然閃出一個人影——他一個利落飛身跳進打鬥圈子,對準的竟是那三個人!
我興奮地忘記了害怕,萬分感激地望著他與李斐合手對敵,不消片刻就將那三人打得落荒而逃,隻留下地上無力反抗的兩人垂死掙紮。
逃走的三人中,有一個不知死活喊了一聲,最後還是被同伴硬拖著逃走了。即便我藏身的地方離他們很遠,還是聽到了那聲驚呼分明喊的是“殿下”。心口隨之一窒,解困的喜悅刹那消失。李斐與那人也聽到了,愣了一會兒,然後默契地抱拳一揖,不約而同又將視線投向了我這邊。
盡管夜色浮沉,可我剛剛分明看得清李斐的臉、他身上的傷,為何這會兒又變得朦朧難辨起來?眨了眨眼,視野中的影像逐漸清晰,我這才肯定那從天而降的救兵不是別人,正是謝雲寒。
我說過,相見爭如不見的,卻還是見到了。
一時間,我的心幾乎要裂成碎片。為何要是這樣?我擔心李斐,我想要跑上前去詢問他的傷勢。可在謝雲寒麵前,我竟像被監視著一般挪不動腳步。
我怕他什麼?他不過是一個有血緣的哥哥。
是他,竟然是他救了他……心中五味雜陳,卻是愣愣地又望回去。
他瘦了,這段時間很累嗎?我頹然一歎,除此之外,再不要有其他的感慨吧。
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卻知那熟悉的臉孔上定然寫滿了無奈,一如我這次見到他的心情。哪怕多日不見,哪怕許久不曾想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仍能輕易左右我的心思——我突然間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竟然這麼可笑。
我以為他消失了,就像之前發生過的好多次一樣,不用說聲再見。我以為我再不會見到他了,又何用預想再次麵對時該如何應對?我以為我會忘了他,忘了曾有那樣一場可笑的遊戲,或者隻記得……他是我的燁哥哥,一個似近又遠的親人。
哥哥,哥哥……吳哲威已是我的哥哥,我何來還有個哥哥?
嗬,又一個哥哥。
……
平安地回到李府,李斐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徑自回到書房取來藥箱,打算自行處理傷口。他終究練得出神入化的劍術,否則不會在與五人惡鬥之後自己僅僅傷了左肩。默默跟在他身後走進書房,看他冷靜地揭下覆在傷口上的碎布,那暗紅色的血跡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劍上有毒!”我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心急地看一眼傷口,再瞅一眼藥箱裏紛雜的東西,想幫忙卻不知從何做起。他沒有看我,臉龐仍是溫和笑著,從一個小瓶中倒出一粒丸藥吞下,然後拿幹淨布頭將傷口血跡處理幹淨,敷上藥粉、纏好紗布,動作迅速到位、一氣嗬成,好像他習慣了受傷,也習慣了自己一人處理傷口。我僵硬地站在那兒看著他收拾一切,好似自己是一個多餘無用的人,連踏入書房也是錯誤。心裏總是覺得委屈,可總歸他受了傷,需要遷就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師兄,要不要我去找大夫來?”
“毒已解,無大礙了。”他淡笑回道,眼神仍落在那堆瓶瓶罐罐上,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整理著。
我忽而有種哭笑不得的悲哀。每當他這般閃躲我的視線,這般溫文有禮的說話,往往是他和我距離最遠的時候。我搞不清他到底因何生氣,以為他暗裏已經有些嫌我累贅礙事,隻是讓我自己親口承認還是難以啟齒。
“這書房太冷了,你……我還是去找人添些炭火吧。”
“心兒。”他果然喚住剛走到門口的我。“不用了,我習慣了。”
習慣了?!因為習慣了,所以才不讓我插手,因為習慣了,所以才這麼若即若離嗎?
“那你就讓我冷冷地看著,什麼也不做嗎?”我背對著他緊咬雙唇,鼻子猛的變酸。“你又生我的氣了吧?遇到險情隻顧自保也不呼救,現在,你總看到我有多麼自私了吧?嗬嗬,反正我一向都這個樣子,現在看清了……也不算太晚。”一行眼淚應聲滑落臉頰,歪歪斜斜沒入嘴裏,澀澀的,鹹鹹的。
我怎麼又哭了?
他久久不出聲,以無邊的沉默回應我。當我以為自己真的惹惱了他,打算一走了之時,才又聽他長歎了口氣。
“你又來了。”那聲音帶著熟悉的莫可奈何,好像他是對一個愛耍性子的小孩子說話。
“我又來了……李大人終於忍受不了了嗎?”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你總是這樣,對人忽冷忽熱、若即若離。我們已經成了親,還有什麼事是你不能對我說的?你不知道總要我去猜你的心思很累嗎?”
“心兒……”
“你就坐在那兒,別過來!”我倔強地堅持不轉身,心中仍氣憤難平。
“……我沒有生你的氣,隻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
“騙人。在燈會上我們還好好的,也不見你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怎麼一回到家就變了個人?”
“今晚就放過我吧,等過些時候,我想我會想清楚的。”
“但願吧。”我發泄地踢一下門檻,不解氣便再踢一下,口中念念有詞。“爛鬼元宵節,好好的全毀了……”
“心兒……對不起。”
我愣住一瞬,見他主動認了錯,火氣登時降下一半兒。
“你,你說對不起幹什麼?我又不是怪你,都是那個趙凜……”
“你不是在生我的氣嗎?”
“哪有!李大人無視人的功夫爐火純青,我自然不能落你下風不是?”他聽得懂我的諷刺嗎?我沒自信地又哼一聲,雖覺這般鬥氣既幼稚又缺乏技術含量,可怎麼也按捺不住那股衝動。李斐沉吟片刻,輕輕笑出聲,不知何時已走近我身後。
“……那這次是你贏了。”
“承讓了!”我旋身跳開幾步,正好站上門檻。於是我再不用仰視他,借著門檻的高度與他視線齊平。他的左肩已經包紮好,卻還是滲出了一丁點的血跡,霎時又讓我想起那個令人心驚的小巷子。“如果那些人沒出現,我今晚還是很開心的。”
他隻淡笑著低了低頭。
“這也算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吧?”
“約會?”
“嗯,就是互有好感的一對男女,相約去某個地方見麵,聊天也好,遊玩也好……對啊,你還送了我禮物呢。”那隻葫蘆娃娃被我掖在腰上,我抿嘴笑著取下來,端到眼前看了又看。
“我忘了問你喜不喜歡它了。”
“喲,難不成我說不喜歡你就不送我了?”我扁著嘴不高興了,收好葫蘆後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師兄,你是不是不知道怎麼討好女孩子啊?”見他赧然一扭頭,我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那我算是你的試驗品咯?”
“你……”
“嘿嘿,我開玩笑!哦——對了呢,你以前說過的話還作數吧?”
“隻要我應承過你,絕無虛言。”
“那好。我會記著有人說過的話,還大言不慚說會讓我一輩子幸福呢,我可不想到頭來隻是空夢一場……所以咯,煩請那人還要好好照顧自己身子……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