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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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李斐這一晚是否安睡,我自己卻是徹夜難眠。
有些事情被壓在心底許久,我以為不再想起就代表已經忘記。可如何會忘得幹淨呢?發生過就是發生過,忘不掉就是忘不掉。不由想起不久之前,我還曾言之鑿鑿想要勸說盧婉芪,想勸她忘記過去、忘記傷心,學會放下心累向前看。
現在,有誰來對我說這番話?
是我錯了嗎?回憶或許是一筆財富,可以讓我在今後的漫漫人生中細細回味。可它何嚐不也是種痛苦,哪怕你並不會時時惦記,它卻注定會留下痕跡。
而且,已經留下了。
靜心,我真的需要靜心吧,要心無旁騖啊……
自從得知了導致丁辛與謝雲寒之間恩恩怨怨的真正原因,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回想過去了。或許那笑是假的,好也是假的,甚至四年前的丁辛也像我這般狠心絕情,我又何苦再去糾結一場已分勝負的棋局?而且即使全是真的,謝雲寒腦子裏、心裏想的人都隻有一個,那個人不是我,那個人是“丁辛”,是從小生長在鳳溪山、與他相識於微時的“丁辛”。
想來不覺諷刺,我常說自己是一枚任人擺布的小小棋子,卻不想也曾充當過對弈之人,隻是那布棋的手出自別家。被人操縱的滋味很別扭,可目前為止還不至於讓我悔恨得想死。我隻後悔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白費了不該付出的心思。
謝雲寒,這個名字對於我將隻會是一個名字。既然他與丁辛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我和他這輩子便隻能到此為止。
不禁又想起那些殺手離去時意外冒出的那句“殿下”,很顯然,他們錯把謝雲寒認成了趙凜。隻是他們此番沒有得逞,勢必會發動下一輪攻擊。我不得不開始害怕了——趙凜或許已經知道了李斐的背景,才會絲毫不念信王的麵子痛下殺手。想到李斐一意孤行的下場,我就苦惱得要死。即使我有再多的埋怨,卻不敢將心底話說給他聽。他聽不進去的,我知道,我也知道以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我還不夠資格妄加評斷。但是我會害怕呀,我又該怎麼辦?我怕他會突然消失,怕他什麼都不說就丟下我一走了之,他又知不知道?
晨起後,小靜告訴我說老爺出門去了。我隻聽到心中咯噔一聲,為他擔驚受怕的日子竟然這麼快就到了。
我默默收拾整齊去找哥哥,這是我在之前已同他約定好的。他說義結金蘭總要有個儀式,好讓上天見證我們兄妹情誼的締結。我連聲讚同,隻遺憾今生今世上天不能將我們融合成骨肉至親。
這日天不算太冷,我也穿得厚厚的,隻是怪的是從出門開始就寒顫不止。來到他的住處時,橋生正翹首望著門口,見我到了便直接領我去後院正堂。哥哥已經把香案、供品等物準備妥當,焚香的輕煙一縷縷飄至半空,淡淡地消失在空氣裏。他對我笑了笑,淨白的臉上掛著抹疲倦,雙目卻炯炯有神,似是對這一天期待了很長時間。我以我全心的虔誠同他一齊跪在地上,舉香叩拜然後宣誓,將那誓言字字刻進心底,銘記五內。
禮畢後,我們便在嫋嫋輕煙中相視一笑,互相攙扶著站起身來。
“以後你想不認我這個妹子都不行了,嗬嗬……”
“隻怕是你會不認我這個兄長啊。”
“那咱們就走著瞧好啦!哈哈……哥,伯父近來怎樣?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
“還是老樣子。”他不覺低首歎息,我心知情況一定不容樂觀。
吳哲威從吳則奇手中奪回了吳家的產業,卻又轉手將大部分賣與他人。問他為何如此,他說求得日日溫飽即可,其他的不過招惹禍端。我明白他的心情,也明白他的人。他雖生於商家,卻並無經商的才華。他一定自知依靠個人之能無法將家業打理妥善,與其日後頹廢,不如現下賣個好價錢。他自有自己的打算,日夜將自己囚於經史子集中,時時不敢懈怠。橋生說他家公子是要參加三月科舉的,說這話時眼中充滿了崇拜欽慕之色。
若隻是因為讀書才變得這樣低調沉默,我尚可理解。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又有了心事,隻是他同李斐一樣好麵子,拉不下大男人的尊貴架子同我分享。那一堆堆快要被翻爛的書冊上究竟記載了怎樣有趣的事?他一定早將那些典籍背得滾瓜爛熟,為何還要這麼矢誌不移地埋首於此呢?我勸不來他陪我一起出去走走透透氣,好像他有了書便有了天下。他看書時的目光總是專注而眷戀,不同於他看向人時的淡然沉靜,好似反而那些書是有生命的,是長了腳會跑的,所以他要一瞬不瞬地盯著它們。既然他嗜書如命,那王爺送我的好貨一定能誘惑得了他吧?
見了書,他臉上的笑果真深了些。
“怎麼樣,我這個做妹妹的夠意思吧?”我還真是夠意思,王爺送我的好書幾乎都被我拿去作了人情。好在借給盧婉芪的那幾冊已經被羅暫開還了回來,否則真不知道自己還能留下多少。
他隻翻了頭上一本就忍不住坐回桌旁細細翻看,手指輕輕碰觸那泛黃微皺的紙張,那般的虔誠又小心翼翼。
“這是上冊,還有下冊嗎?”查看過其他幾本後沒找到,果然下冊被我輕忽掉了。
“呀,我下次一定把下冊帶來。”
“還請妹妹先幫為兄將這冊收放妥當,待下次再將兩本一起帶來可好?”他靜幽幽說道,笑意中隱含一絲遺憾。我怔然看著他忍痛遞還的書,一時不解他此舉何意。“為兄深怕將這上冊看完,卻還不能立時看到下冊,豈不等同煎熬?”他笑咳一聲,徑自去取茶水壓壓喉嚨,我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真是一隻大書蟲。索性,待會回去馬上找出下冊,再即刻派人送過來吧。
待日頭升得高些,哥哥陪我去探望他的父親吳則北。正巧伯父今日氣色不錯,一看是我便硬要我叫他幹爹,於是三人談笑一陣,直至肚皮有些餓了我才起身離去。從李府出來之前沒心思吃早餐,正好在哥哥這裏蹭一頓。他笑說他這兒隻有稀粥和鹹菜,怕我吃慣了大魚大肉看不上。我則直怨他小看了我,想當年流落沁州的時候吃的東西又好多少呢?哪知不提則已,一提起沁州,我和他俱都是一番感慨。似水年華,當真似水流過。彈指一揮間已過去了近半年,昨天的種種竟似恍如隔世。那難熬的歲月現在再想起來,好像也沒那麼讓人痛恨了。
正月十五一過,這個年也就算過完了。隻是我久候的雪還是沒有來到,我心想,或許這個冬天再也看不到落雪了。哥哥的住處就在護國寺後街的一條小巷裏,據說因為是寺院的土地,所以租金不高卻甚為搶手,他也是托了那段日子寄居寺院的緣分,才得以租下這處院落。哥哥告訴我說照輝鏢局重新開業了,我雖驚訝,但還是將驚喜暗埋心底。我已經和那裏沒有關係,還想它做什麼?哪怕是為了他們好,我也必須盡快忘記。
和哥哥剛從廊下走進院裏,忽聞遠處踏步聲臨近,眨眼間就見一隊官兵衝進院子,唰啦圍了上來。哥哥像是早就料到他們會出現,不慌不忙,從容笑問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你是吳哲威?”為首一人冷冷道。
“正是。”
“那就好,請吳公子隨咱們走一趟。”
我一步攔在哥哥前麵。“出了什麼事嗎?”他想要推我回去,卻被我反手牢牢按住。
“這位姑娘,咱們也是領命行事,你就暫且讓開。倘若傷了你……可就怪不得人了。”
我看見那人昂著臉倨傲地向背後使個眼色,兩個小兵便應聲走過來。我嚇得拽住哥哥的衣袖,他卻臉不變色將我一把推開,反而向前跨出一步。那倆小兵見狀也並不為難,一人製住哥哥一條手臂,拿繩子簡單地綁了幾圈。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為何要抓他?又是誰要抓他?心像被挖出一個大洞,忽而滿溢冰冷。那些人的穿著有些眼熟,卻分明不是衙役。橋生死死抱著我的胳膊不讓我再徒惹事端,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哥哥被人推搡著就要走出院子。
“橋生,快去幫少爺拿鬥篷來!”
“替我照顧父親。”哥哥說,神情淡定地看著我為他係上鬥篷帶子,好似遠行前的一種托付。我的心頭砰然一聲,喉間湧過一陣酸意。為首的兵頭頭很滿意看到對方並未作出絲毫掙紮,因此等哥哥出了院子後還很知禮數地向我弓了弓腰,好像他也自認給我們添了麻煩。
麻煩,何止是“麻煩”這麼簡單?
一路追出門去,隻看到他們朝西北方向去了,我便馬不停蹄折回李府,問過門房,卻說李斐尚未回來。心急火燎趕緊跑去信王府,我一口氣衝入王爺的書房,他那時正端坐在書桌前,訝然看著突然闖入的我很是嚇了一跳。我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訴給他,顧不得尊嚴麵子什麼亂七八糟的,握住他的手哀求他幫幫我。原來那層關係也是有用的,至少王爺會因它而重視我的懇求。他一見我不顧一切向他求救便已軟了心,馬上就答應下來,勸我先回李府等消息。有他的親口承諾,我自然相信他不會對我食言。這個身份高貴的祖父與我雖然並無多深的感情,但我在下意識已經開始信賴他,相信他對我不會有虛假的應酬與敷衍。
心情起起伏伏的難受了一個下午,傍晚時,李斐終於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穿著官服直接出現在我的房門口,隻是看見他的身影,緊繃的神經一下子便鬆懈下來。他見我臉色蒼白、滿麵淚痕,不覺一驚,快步來至床前。
“師兄,哥哥他……被人抓走了……”我啞著嗓子掀動嘴唇,卻再也控製不住恐懼與悲傷,一頭倒向他的懷裏。“王爺讓我等消息,可是……”
“放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輕輕拍打我的後背,一下一下,竟然神奇地撫慰了我無措的心。於是我不再哽咽,淚痕也慢慢幹涸,隻是眼眶裏仍是迷迷蒙蒙,揪心的痛纏在胸口久久散不去。我不可以再哭了,淚水是無濟於事的,上天不會見我悲傷難過便降福於我,或者寬恕我的罪過。哥哥一定希望我堅強,一定不願看到我隻會慌張流淚的樣子。我什麼都沒能為他做,但我至少可以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讓小嫻幫你端些吃的,吃過後好好睡一覺,嗯?”他輕輕推開我的身子扶我躺下,望著我憔悴的麵孔不禁動容。“心兒,不用擔心,有王爺在,還有我,不會有事的。”
“我等了你好久……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好害怕……”一指微微掠過我的眼角,我這才發覺我竟又哭了出來。惱怒自己管不住眼淚,我憤憤地抹淨眼角和臉頰。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這明顯是一招‘調虎離山’,隻怪我大意了。”
“難道是趙凜?”
“將此事交給王爺處理吧,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安定下來。”
“嗯,你不要擔心,我會好好吃,好好睡……”話未盡,一想到哥哥或許會吃不好、睡不好,眼底再次酸霧彌漫。我要麵子地扭過頭去蒙上被子,含糊說要他先去忙不必理我,嘴角卻嚐到了淡淡的苦澀。
李斐走了,我知道他沒有走出多遠又站住,望了我好一會兒。蒙在被中的我好像隔絕了天地,我像是逃進自己的世界裏,盡管逼自己堅強不要再哭,卻還是忍不住低低啜泣。不知過了多久,小嫻端了東西來喚我,我才又想起方才答應李斐的話。
我要好好吃,好好睡,每天每天都要如此……天沒變,哥哥也一定不會有事!
昏沉沉中聽到雞鳴,我猛一睜眼坐起來。天方露白,離我睡去不過兩三個時辰。
睡不著啊……
穿戴好想要去王府,卻又記起王爺昨日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安生在家裏等消息。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直覺認為此事或許與我有些關聯,越想便越自責。
不知這一夜,哥哥是否睡得安然?
走出房門,天色沉悶陰鬱,卻見小嫻正等候在門外,一見我就嗖地跳過來。
“夫人,王爺有信給您。”她將握在手中良久的一封信函交與我,鬆口氣轉身離開。
我顫著手撕開信封,展開信紙——紙上隻有兩字——東宮。
呼吸不紊地跑去敲李斐的門,侍從卻說他已經更衣出去,去時留話讓我哪兒也不要去,待在府中等他回來。
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失神地一步步走回臥房,再愣愣地將房門關上。
又是一個遊戲開始了,可誰都撇下我,誰都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的遊戲者。我好想就此一哭,看啊看啊,真正大人物的角力上演了,我終於成了旁觀者!
可,我何曾有幸置身事外?
趙凜派人抓走了哥哥,我想不透他究竟是什麼目的。他和吳哲威無冤無仇,抓一個家財散盡的文弱書生又有何用?之前是李斐,現在又是哥哥,那人到底想要做什麼呢?哥哥又幹著他何事了?我氣悶不已,越來越覺得這事蹊蹺可疑。可若他想對付的是我,大可直接將我綁了去,又何必多此一舉?想起哥哥臨去前的囑托,我要替他照顧好吳伯父的,心中酸痛不覺湧了湧,直覺下一刻一定又要吐血了。匆匆從腰間暗袋裏取出一粒藥丸想要服下,手指卻顫抖得厲害,一不小心將藥丸掉在了地上。我費力地撿回,胸口的難受卻已過去。用帕子輕輕拭去表麵的灰塵,想了想,又將它塞回了袋子裏。因為體內餘毒未清,李斐除了幫我配藥調補身體,還特意留給我幾粒清心丹,說是難受的時候可以服下暫緩痛苦。付遠鵬那日也幫我查看過,這丸藥的成分中十之有七與“冷竹”的解藥“火竹”相類,斷續服用一段時間自可解除“冷竹”的藥性。
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虛弱,隻是自從廢去功力後,體力確實下降了一些。有時明明好好的,突然就會感到一陣不舒服,要麼是純粹的嗓子發癢,要麼覺得胸腔憋悶。但這些全不受我控製,我隻能盡人事聽天命,按時吃藥作息。倘若將來證明連累哥哥受苦的緣由中也有我的一份,那麼這時不時的病痛也算是對我的一種懲罰,我反而會在心裏上覺得好過一些。
一麵是王爺與李斐的叮囑,一麵是哥哥的囑托,我毫不猶豫選擇後者,在桌上留書後趁人不備溜出了府。
街上一如往日,淒冷的北風更不見頹勢。來到哥哥家時,橋生正生著爐子,一見我來了便強顏笑著跑去沏茶。我隻好從他手裏接過熬藥的工作,讓他盡管先去伯父房外候著。
“老爺問少爺去哪兒了嗎?”
“沒有,老爺一直睡著,沒叫我伺候……”橋生說道,忽又想起什麼。“不過,往常都是少爺親自去送晚飯的,昨個是清兒去的。我告訴過她,隻說少爺去了明振先生那兒求教還沒回來,老爺也就沒再追問。”
“那就好,若是老爺再問起,你就說少爺上我那兒去了,知道不?”
“嗯,橋生記得。”他剛要走,立馬又被我叫住。
“不要對老爺說我在這兒,懂嗎?”
“嗯。”他點點頭,視線隨之移到剛生好的爐子上。“二小姐,清兒去買菜了,待會兒就回來,這些讓她做就好。”
我回頭望望桌上碼放著的幾包已經拆封的藥材,稍一猶豫。是啊,熬藥可是技術活,被我搞砸可就不好了。“好,我就在這兒等她回來,你放心去吧。”
“哎。”
單薄的少年身影拐個彎就不見了。我且舒口氣坐下,將熬藥的砂鍋拿來細看了看,內壁上烏黑發黃的藥漬已經蝕入陶土裏麵,想是用了很久很久。說來不禁又要歎氣,吳伯父的病情說不上是什麼病,似乎大部分是由心而生,由擔憂而生。想當時哥哥生死未卜之際,吳伯父正被他的兄弟囚禁著,日日擔心夜夜傷心,怕是就在那時身子已被摧折透了。雖然他並未對兒子變賣家產的做法加以製止,多少內心也是感懷的吧?畢竟那是他守了一輩子的家業,那裏凝聚的豈止是錢財這麼簡單。但一個父親對於兒子的感情,又總是大愛無言。經此一劫,他似乎接受了吳哲威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抱負,他一定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兒子平白受此災難,終於父子團聚了,又怎麼會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他的未來呢?
唉……枉我還曾因一點兒小小心思而防備過吳伯父,現在想來真覺得自己太渺小了。若是等我身為人母,我想我也會寧願自己受盡一切委屈非議,隻要自己的兒女能過得更好。
“生哥!生哥!”
我起身出門,正好被闖進門來的小人兒撞個正著。
“清兒,你急什麼啊?”扶住她晃悠悠的身子,卻見那張跑得呼哧呼哧的小紅臉上寫滿了慌亂。
“二小姐!”她似是沒想到會見到我,一時緊張地閉緊嘴巴,雙手也連忙收到身後。
“你不是去買菜的麼?”我瞥一眼那忐忑的小身影,暗暗歎口氣站開一步。“菜呢?沒買到?”
“二小姐……清兒,清兒把錢弄丟了……嗚,嗚嗚嗚……”說著,她便沿著門框一屁股滑到地上哭起來,就像個孩子似的……不,她本來就是個孩子呀!
“好了好了,起來再說。”我一把拉起她坐到板凳上,那張緋紅的小臉兒已經花得不像樣了。“告訴姐姐,丟了多少錢?在哪兒丟的?”
“生哥剛剛給我的二十文錢,嗚嗚……就在集市上,嗚嗚……”兩隻小手交替抹眼淚,抹不盡便全都擦在袖口上。我不禁失笑,取出手帕塞進她手裏,一蹭一蹭地教她如何擦眼淚。
“不哭了清兒,錢丟了姐姐再給你就是。呶呶呶,你看……”我隨意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向她晃了一晃。“姐姐有錢啊,我現在去買菜,你呢就去給老爺熬藥,好不好?”
淚汪汪的一雙小眼眨巴眨巴望著我,又瞧一眼一旁燒著水的爐火。“嗯,清兒不哭,熬藥我會的!”她轉瞬即破涕為笑,搖著頭頂兩側的小鬏鬏窩到爐邊,熟練地操持起熬藥的工作來。
來到門外,見地上丟著一個菜籃,心想定是清兒一撒手落下的。想想這宅子裏老的老,小的小,除去幾個定時來幫忙的雜役侍婢不用多費口舌叮嚀,真難以想象哥哥以前要如何搞定這一大家子。清兒是個小丫頭,是橋生五歲那年和吳哲威在小河邊玩耍時撿到的可憐孩子。因橋生也是被人在橋邊撿到帶回家撫養長大,於是他也同樣同情起被棄於河邊的清兒來,當年就由吳則北找了戶好人家送人收養了。哥哥為她取名清兒,是希望她長大後能如那汨河河水一般清澈明麗。就在去年,那戶人家將隻有十歲的清兒送進京城作小婢,小丫頭跟在橋生身邊一口一個“生哥”、“生哥”的叫著,直到後來與橋生一起被哥哥留在身邊,這近半年的時光卻依舊沒能消磨掉清兒的天真與稚氣。或許哥哥收留她,也正是為了這份絕不摻假的純真吧。
出門再過兩條小巷就是固定菜市,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人擔菜來賣,規模不大卻近便。雖然正月已到中旬,能買到的青菜還是很少,一般菜農都是秋季收獲後將菜存放在地窖裏,待到冬天來了再取出販賣,自然不會太新鮮。我平日裏很少出門,更別提上街買菜了,於是挎著籃子像模像樣地轉了幾圈,除了蔫兒吧唧的青菜和透著豆渣的豆腐,實在也難買到什麼。
肉鋪還要再走兩條街才有啊。心中略一思忖,既然哥哥家裏早飯習慣吃得清淡,那就買些肉作午間加餐吧。
咦,怎麼走著走著竟然快到皮貨市場了?那不是……那不是張大哥麼!
遠處正有幾個人拳腳並用地欺負一個趴在地上的人,若不是那人時不時仰起身喘口氣,我哪裏能認得出那張麵容?心中暗呼不好,還未及多想就衝了上去。
“還沒錢?沒錢開的什麼鋪子,啊?”欺人中的一人猛踢一腳狠狠說道,一抬頭見我跑上前來,快速掃我一眼,鼻孔哼的往上一翻。“你——幹什麼的?”
“我……我來要賬的!”眼見張大哥難過地蠕動身子,露出一張腫脹的臉來,我立即將菜籃背在身後,硬著聲音撒謊。
“嗬——他欠你什麼錢啊?”那人像是懷疑我忽然介入的目的,撤下踩在地上人背上的一隻腳,兩隻透著血絲的大眼珠威脅般瞪著我,好像在說“識相的快點閃開,別礙事”,隨即其他幾人也停下了動作。
“這個人……他欠了王媒婆的禮錢不給,王媒婆要我來催帳的!”我當機胡謅個借口,也裝著恨恨地說。“王媒婆說要是他再不給禮錢,這輩子都讓他娶不到媳婦兒!”
“哈哈,憑他還想娶老婆哪?我看他要到夢裏去娶老婆啦!弟兄們,好笑不好笑啊?啊?哈哈哈……”那個大塊頭顫抖著兩頰的肥肉大笑起來,其他人也忙著陪笑臉。
我低眼覷了覷四周那些貌似不關己事、實則伸長耳朵等待變數的一眾鄰人,隻覺得難堪極了。
“哎我說姑娘,你就直接回去複命吧!這小子家裏可沒東西啦,找他要也是白要!”那人忽而好心地說,說著又向地上人踢去一腳,我便聽到他跟著悶哼一聲。
“您也沒要到帳嗎?”
“咳,這鬼差事……”兩臂叉腰一歎氣,那人抹了兩把頭頂,呼喝著幾個弟兄搬了東西就要走人。我一見他們要走,想馬上扶起張大哥卻不敢妄動,因此學著氣憤的樣子也罵他幾句,卻是看著走遠的幾個影子罵的。真是天理不公,有武力就那麼吃香嗎?連做個小老百姓也要受欺負。等終於看不到他們了,我這才慌忙從地上撈起張大哥一隻手臂,不知從何處又跑來幾個鄰居,幾人合力將他扶回了房裏。
張大哥靜靜地躺在他那張雖簡陋卻仍整潔的硬板床上,撕破的雙唇微微張開,好像青腫的鼻子裏已經堵塞得難以呼吸了。剛才幫忙的幾個鄰居不好意思地看我幾眼就要出去,我搶先一步攔住他們問了些事情,才知打人的那幾個家夥都是一個大皮貨商雇來催要貨款的,已經斷斷續續來過四五次了。一開始周圍的鄰居們看不過想要幫手,都被那群孔武有力的家夥掀了攤鋪、打傷了人,於是後來便不敢當麵抗衡,隻能在事後好心過來幫著收拾收拾。張大哥這間小小的鋪子裏已經空無一物,除了那張床,便是一隻沾滿塵土的長條板凳,慘兮兮地倒在牆角。
胳膊上還挎著菜籃子,我心知此刻不便久留,於是趴到張大哥床邊問他需要什麼。他困難地掀開眼皮,慢慢看清了眼前是個似曾相識的姑娘,卻不知該不該回答我的話。
我一頓,將臉上麵紗取下。
“……小姐?!”他含混一聲,昏蒙蒙的雙眼中立時明亮起來,喉嚨翕動似要再說什麼。我馬上便想到隨身帶著些銀兩,於是一把把全都掏出來捧到他的枕邊。
“張大哥,這有十兩銀子,不夠的話再去找我。”小心按下他似要掙紮起來的身子,我不放心地望望門外又道:“我現在住在城北的李府,到時你去跟門房說要見夫人,他會領你去的。”心中暗暗埋怨自己帶的錢太少,眼一低卻覺得頭上一墜,原來是一支簪子歪了。“對了,還有這些……雖然算不得貴重,可總還值點兒錢的。”我索性將發上僅有的兩三支翠玉、珍珠簪釵和一支簪花都摘下來,一並堆到銀子旁邊,估摸著再湊上七八兩銀子也不是難事。
他嘴唇嚅動幾下,一會兒閉目搖頭一會兒又睜大雙眼,像是極為痛苦。我猜他是不想在這種情況之下受我恩惠,可我還能為他做什麼?打也打不了,罵也不敢罵,趁著有錢的時候能幫也就幫了,他幹嘛非得這麼計較不可?
“張大哥,我能幫的也就這些了。趕緊還了賬吧,以後慢慢還我也行。還有一事……你千萬不要和丁家人說起此事,也千萬不要提起我。”外人眼中的丁辛早就不存在了,就讓他們安安靜靜過日子吧。
他淚濕著雙眼望著我不說話,沉默好久才點了下頭,看一眼枕邊的財物,又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小姐……別再來了。”
我愣了,以為他覺得在我麵前丟了麵子,一心想說些什麼寬慰他。可他卻像是想著什麼一時入了神,想著想著終於不敵疲憊,帶著一臉傷痕閉上了眼睛。
別再來找他……
我沉默地想了好一會兒,心裏一時有種極難堪又無法生氣的感覺。默默戴好麵紗,摸到耳上仍有一對耳墜,便將它送給鄰居一位大嬸,拜托她好好照顧張大哥。沒等聽完她驚喜的連聲應諾,我已提著菜籃離開了。
我隻是想幫他,我沒想其他啊!我還以為自己過得太好以至於生了惰性,對以前熟識的人也漠不關心了。他是排斥我的好意,還是怕連累我?當我遠離塏城飄泊在外的時候,全是依靠他和肖大叔幫我留心城裏的動向。想來,我除了剛回到京城時付過他幾兩銀子,以後竟再也沒有幫過他分毫。我甚至期盼著哪一天能將他的身世告訴丁家的人,也算我還他一份人情。他會不會認為我偽善呢?偏偏以前不幫他回去,卻等到丁家沒落以後?
唉,為何會這樣……
不知不覺已出來好一陣子,籃子裏仍是那兩樣——青菜和豆腐。
一早天色就不太好,像要下雪卻瞧不出雲在哪裏,滿天都是灰蒙蒙一片。我不覺抬手捏了捏空蕩的耳垂,一時沒了墜物還真有些不適應。身上的棉衣明眼人一看即是好料子,但我卻同時蒙著麵紗,發上、耳上皆無首飾,這麼一路走來自然引得一些路人頻頻張望。心想快快趕回吳家,不料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兒一人擎著一隻紙風車笑鬧著擋住我的去路。我往左走一步,一個小孩兒就踉蹌倒退過來撞我一下;我往右走一步,另一個小孩兒又“啊呀”一叫蹦起老高,張牙舞爪地跟同伴糾纏在一塊兒。他們該不會想趁亂偷我銀子吧?我不禁悶笑,反正我身上除了幾棵青菜和一塊豆腐,什麼都翻不出,索性不再顧忌,擠開他們就要過去。誰想這幫孩子卻自顧自地玩得起勁,五六個人圍著我繞做一圈,一個個還嘻嘻嘿嘿的,絲毫不覺得難為情。
“哎!你們這些孩子,我要過去聽到了嗎?”我故作嚴肅地吼一聲,推推拉拉地想要跳出去,這些粘性勝似牛皮糖的小屁孩兒卻還是假裝聽不到,甚至還有人被我引去注意力,跳著腳要揭我的麵紗!真是氣人啊。
我想我一定是打扮得足夠奇怪,才會引來這麼些好奇心重又無知無畏的小家夥。
一隻隻紙風車被風鼓吹得吱悠悠地轉,鮮豔的五彩輪翅隨著孩子們不停的跑動漸漸融在一起,形成一麵麵小團扇,掀動起一陣又一陣微涼的風。天色也隨之動了動,不期然的,幾片雪花率先降落人間,試探地落在我的肩上,落在孩子們跑動的發頂。許是未泯童心終被挖掘出來,輕皺的眉心慢慢舒展開,我禁不住仰頭深吸口氣,望著這些孩子笑了笑,忽的羨慕起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來——若換作我是他們,會不會也能笑得這麼歡暢?我可是不敢強要和陌生人一起玩的,嗬嗬……四周有雪花頑皮地舞蹈,三五成群隨風飄飛,偶爾會飄進我的視線,又或者透過麵紗滲入鼻尖,冰涼涼的一點。發尾也沾上了零星的白色,拍打不迭便越積越多。隻是當我對準它們嗬氣,它們又會刹那融化、蒸發,消失不見。
真是可愛的小雪。
似有一陣清風拂過,左鬢一縷發絲倏忽滑至眼前,我頓覺鼻息一涼——麵紗……麵紗掉了!匆忙抓住舞至半空的輕紗,我下意識抬頭望去,前方正站立著一個白色的身影,白白的,好像白皚皚的雪,好像……白色的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