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一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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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府時已近日暮,跑了一天,仍不免心事重重。在盧婉芪麵前睜眼說瞎話,其實我知道那謊言她當場就能拆穿,可她終究沒有指出來。羅暫開身為翰林學士,家裏要什麼書沒有呢?說他向我借書討好娘子,實在是牽強得緊。她這般善解人意,是為了我的麵子,還是為了羅暫開的?我不知道啊。
我想幫她,隻不過我一人才智、能力畢竟有限。若是我有心撮合他倆,我又該如何做起?沒人教我。錢落穀那裏想必會讚同我,隻是我們仍不了解羅暫開的品性,也不知道他們對彼此有什麼想法。倘若將來證明那個羅某人對婉芪不好,我豈不是助紂為虐?唉,紅娘果真是個苦差事,如果我還在五道堂,至少還能借著身份之便打探點兒消息。
從回到臥房開始,我一個人便一直在苦思冥想。我想過去找王爺幫忙,可這樣的事又要我如何出口相托?他一定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一定又要反過來勸我安分守己。我也想過去居元居那裏找一下老同事,幸運的話就能一勞永逸。可若有人跟蹤我找到他們的據點,害得他們暴露,我的罪過不就大了麼?
師兄啊,若是你與羅暫開有一點兒交情就好了,我也不必想破腦袋都想不出辦法來。
將厚厚的大衣脫了去,忽然看見腰間那隻錢袋——啊,我忘了……忘了去存錢了。
說起這銀子的來曆,還要追溯到不久以前,我與付遠鵬見麵的時候。我不知在這個年代,一個人若是為朝廷辦事能得到多少酬勞。但說句實在話,我還是覺得五道堂給我的東西算不少的了——二百兩現銀,外加一座僻靜的宅院,單論我這大半年來的工作業績,這些也算得十分豐厚。銀兩和地契是隔天不知誰悄悄送至我窗前的,雖隻有區區二百兩,比不得那些真正的有錢人,但若我能精打細算的話,也足夠下半輩子的吃穿用度。那所宅子暫先擱著不說,我原打算今天出門存一點兒,明天出門再存一點,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將銀子全都運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地存進錢莊裏。以後,我就可以見機行事,平日也能取些零頭花花,或者留著以備不時之需。今日原計劃在探過婉芪之後去一趟錢莊,隻是沒料到自己一分心就把正事忘了。
“夫人……”
“幹嘛?”我正覺得腹中空空作響,掀開簾子探頭一看,小嫻正端著什麼站在外廳。“是吃的嗎?我剛好餓了呢。”說著便走上去徑自端過來,再一看,竟是一碗濃稠飄香的肉羹。“這……”
“這是老爺剛從外麵帶回來的,說是拿給夫人嚐嚐鮮呢。”
“他帶回來的?”不對啊,李斐回來的路上不會經過居元居的呀!
“是啊,老爺說在路上看到就順手買了。”小嫻清脆脆回答完,收了托盤就走了。
肉羹,雞肉羹,還是……老牛家雞肉羹。我不禁想起先前方夕岩曾在無意中提及,李斐以前常去老牛大叔的攤檔。而他現在身負官職,卻仍不改過去獨來獨往的作風,即便當值的時候也不會像別人家的老爺們似的帶幾個小廝在身邊服侍,所以說……這是他親自去買的咯?還是繞了遠路去買的呢!虧他每每擺出一副公事纏身的忙碌樣,連晚餐都不會與大夥兒一塊兒吃,又是哪裏來得閑情逸致?
哼,雞肉羹,雞肉羹……
怏怏地一匙一匙吞下腹,一碗肉羹很快見了底。肚子是填飽了,可我怎麼還是覺得不舒服?隻不過不是肚子不舒服,卻是在心裏。有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逝,我怔了怔,又搖頭笑了笑,心想若是換作一般男子如此做,我定會認為他是在以退為進了。不過,他應該不會的。我那麼傷他的心,他一定早就懶得理我了。
冬夜總是靜靜的,雖然聽得到廊簷下時而傳來幾人談笑,那種熟悉又陌生的孤獨感還是緊緊圍繞著我。房裏忽而有些冷,我看了看火盆,卻燃得正旺。床頭上隨意扔著一件夾襖,凝眼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已伸出手去,將它滿滿地抱在懷裏。第一年的冬天已經冷得讓我心生膽怯,那麼以後的冬天呢?還有不知多少個寒冷的日日夜夜在等著我,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在眼下說苦。可是,好冷,真的好冷啊……
外麵仍是清冷冰涼的空氣,卻嗅得出淡淡的煙火味兒,好似誰家剛剛放過鞭炮、煙花,絢爛不曾見,隻留給我一個引人遐想的氣味。我一向不敢近距離接觸那些裝著火藥的玩具,但卻喜歡看別人躡手躡腳地點著引信,然後再逃命般跳出老遠,噼噼、啪啪、嘭嘭,還有人們幸福的追鬧嬉笑聲。不免想得出神,停下腳步時,我竟來到了書房的門外。
夜空中的星星多不多?我不知道,我隻知它們都在朝我眨眼睛,好像在笑話我又失去理智了。有一抹類似委屈的情緒從心裏鑽出來,我悶悶不樂地拍拍臉,仍試圖告誡自己千萬不要感情用事——非心、非心,這名字不就是在告訴你不要有心嗎?我正悶聲站著,不經意聽見房裏傳來某種異樣的聲音。李斐理應是在裏麵的,但是除他本人之外,顯然還有另外什麼人,一會兒靜得毫無聲響,一會兒又聽到不同方位一齊響起輕微的踱步聲。我不覺緊張起來,斂息屏氣耐心傾聽,可等了許久仍沒有聽到他們有什麼交談。李斐說他所做一切皆為報仇,會不會那裏麵的人是……
“誰在外麵?”
哎呀不妙,被發現了!
局勢變化得太快了,我剛剛還在門外顧影自憐,現下卻被當場抓了個現行。房門嘭的敞開,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時已飄到我的眼前。我隻能尷尬地笑笑,想了想,決定自然一些,不去找借口了。
“師兄,我找你有事兒。”粘膩膩的語調像是剛從蜜罐裏撈出來,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打了個顫,壓根不敢看李斐的表情。他好像無奈歎了口氣,說外麵太冷,大方請我進屋細講。
咦,他不怕我泄密嗎?還未等我多想,一隻腳才邁進門檻,抬眼就看見書房中果真還有另外一人。這人穿著一身沉悶的褐色錦繡長袍,發髻盤得一絲不亂,那麵色卻像是小麥粉做的發麵饅頭,就連臉型都圓乎乎的,卻也隻是圓而已,並沒有長多少肉。一雙透著睿智和善的眼光一直笑眯眯地盯著我,見我打量完他,他才又泰然地施禮一揖。
“嫂夫人有禮。”
“您是……”心口噗通一聲,我急忙福身還禮,暗裏卻在掂量他那聲稱呼——嫂夫人?
“在下羅暫開,不才在翰林院就職。”溫文的圓臉爽然道,我當即驚呼出聲。李斐自然知曉我的驚訝源自於何,卻隻與羅暫開相視一眼,並不打算多做說明。
“心兒,你先等我一會兒,羅大人正要回府,我去送送他。”
“好啊。”
他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這才與羅暫開一同離開。
呼……這個世界太小了。白天時,我還在非議沒見過羅暫開的麵,誰知到了晚上反在自家見到了真人。不過,那人單看樣貌倒與盧婉芪很是般配,雖是文人出身,卻也不像哥哥那般瘦弱,不知他會不會也習過武呢?即使彼此接觸尚不及一分鍾,我多少還是能從他沉靜的氣質中感覺出點兒什麼,至少,他應該是個真材實料的知識分子吧?翰林學士果真是翰林學士,隻一眼就讓人覺得他那腦袋裏一定裝滿了非凡的學問。若是以後有緣深交,我非常好奇他與哥哥誰的學問會更大一些。
隻是啊,隻是,有一點越想越可疑——李斐不是說他和羅暫開交往不深的嗎?可他們剛剛明明就像朋友一樣嘛!怎麼看都不像是點頭之交的交情。
這書房裏還是冷得要命。我一邊跺腳一邊活動腳趾,真怕再多待一會兒就被凍僵。瞅一眼地山,那個幾乎算做擺設的炭盆裏果然隻亮著幾點火星,快要燃盡卻又死撐著不滅。看來,李斐就算是接待客人,也不曾想過勉強自己去遷就別人吧?他平日裏明明對人很體貼的,奇怪……要麼就是那個羅暫開也是火爐體質,壓根不會感覺到這間屋子有什麼不對勁。
不過片刻,李斐很快就回來了。我不得不收斂了熱身運動,見他先是關了門,而後唇邊帶一抹淺笑坐回了他專屬的座椅。
心裏又悶了,我咬咬牙,決定先問他一些實際問題。“師兄,關於剛才那位羅大人,我能不能問你些事情啊?”
“你又有問題了?嗬嗬,說吧。”
“你之前還說和他不熟的。”我帶著些許埋怨道。
他一徑微笑,眉眼之間始終不曾變色。“我不曾瞞你,我確實未曾與他深談過。而且,今晚僅是我第三次見到他本人。”
第……三次?我有些吃驚。不過想想還是算了,糾結這個有啥用呢?問我想問的便是。
“師兄,那你知不知道羅大人平日裏有什麼愛好沒有?”
“愛好麼……”他略略思考。“一般文人愛的,他應是都感興趣吧。”
這可好,文人又愛什麼呢?文房四寶?字畫?古董?還是金銀財寶?我不禁大感苦惱,使勁揉著太陽穴。唉,問一個僅見過他三次麵的人,我還能指望問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呢?唉,不好辦啊。
暗自沮喪地哼氣,餘光瞥見李斐正要呼人續茶,這才又看到一旁茶幾上擺著的茶壺與茶碗。茶碗隻兩隻,而且還殘留著小半碗涼掉的茶水,顯然是方才他與羅暫開用過的。他們真的隻見過三次麵嗎?兩人都能坐下來喝茶談天,又讓人怎麼相信他們隻是泛泛之交?我不免心存疑惑,卻不好貿然問出口,隻不過忖度之間對羅暫開有了些模糊的猜測。李斐必不會平白無故結識一個普通文人,哪怕那人學富五車、才高八鬥。他也許對李斐日後的計劃有什麼助益,而他們之間也或許還有些不同尋常又不為人知的聯係。由此推斷,即便我能從他人口中了解到關於羅暫開的星點描述,也無法辨別那是否是他為了掩飾身份而佯裝出來的假象。
呀,不妙不妙,我可不能將盧婉芪推進火坑,還自以為幫她尋到了幸福呀!
李斐為我換了杯子斟茶,淅瀝瀝的倒茶聲悅耳地落入杯中,彙成一汪清香的琥珀色。我端來慢慢品著,略苦的滋味浸入喉口,化作一抹近似腥甜的回甘。神魂一閃,我想起什麼,隨即笑了笑,握住茶杯暖著手心。他總是不覺冷的,所以能在這寒凍的冰室安之若素,似乎冬天於他也與其他季節無異。而我最愛的季節是冬季,最怕的也是冬季。
“對了師兄,十五那天你有空嗎?我想……想去看燈會。”我試探地問他,問過後又趕緊瞄向別處。他劍眉輕皺,不知所以應了一聲,沒瞧見我的眉梢高高翹起。“那,可不可以由師兄出麵,發帖邀請羅大人夫婦一起去呢?”
“……邀請啊……”他悠然旋身背對我,似陷入思索又似出神,點亮的雙目刹那流過一瞬淡漠。“也好,我過幾日便送請帖過去。”
“嗯。”我頓時歡欣鼓舞,捧著茶杯跑到他身邊。“師兄,我還有一事……”
他轉頭看著我眼巴巴的樣子,長歎後笑意加深,卻無奈地直搖頭。
“你何時會少一些問題呢?”
“師兄,你聽我說……”
“不用了,我知道的。”他徑自點著頭,低頭見我手中茶杯,便接過去放在桌上。我那剛被溫暖的手指碰到了他的,他卻像被燙著似的顫了一下。“心兒,近日你出出進進都在忙些什麼,我雖然不說,又怎會看不出呢?”
“那,師兄是不是願意幫我?”我眼前一亮,隻覺得心花就要怒放了。
“嗬……如果我不答應,你也不會安心呆在家裏不是?”
哈哈,我止不住地開心,卻還是忍不住委婉地狡辯幾句。
“師兄,其實這事兒的推動者不是我,是錢落穀!我是好心幫幫手而已。”汗水啊……我默默攥了攥手心。
李斐好笑地看著我說謊,彼此眼神交彙之時,謊言早已不攻自破。我隻能咬著嘴唇看他臉色,他卻好像要看我洋相似的久久不表態。
“你答應我了是不是?”
他還是笑,隻不吭聲。
“師兄,練武之人是不是都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雖然不懂功夫,可跟著大家多少也學了點兒俠義精神……嗬嗬……”被他看得我直覺一陣心虛。唉,若是當初也順便學些功夫就好了,偏偏僅有的那點點又被奪去了,真是沒福氣。“咱們總不能看著那些人無法無天卻冷眼旁觀吧?婉芪雖不是我什麼人,可那幫人的所作所為真的太可惡了!你不知道他們有多麼喪心病狂呀!我簡直恨不得……恨不得……唉呀,隻可惜我打不過他們……”我恨恨地宣泄不平,心裏一時隻想著那些人的殘忍和狠毒,卻沒有察覺李斐聽著聽著麵色陡然一變,眉間愁山隱現。
“心兒,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知道啊,我是想幫婉芪討回公道嘛!她性子太弱,若是此時沒有人為她出頭,她一定會一輩子忍下去的!”我理所當然說著,心中還暗暗盤算如何才能說動他的惻隱之心。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現在也同我一樣了?你和我,都走在一條路上了。”
“和你一樣,一條路?師兄,我不懂……”
“你是不懂。你若是懂得,也就不會強要為人出頭了——你在為別人報仇不是嗎?”
“為別人報仇……這麼說,我也……在報仇?”話一出口,我頓時明白為何麵對他總覺得心虛了。
同一條路,一條複仇的路,隻不過他是在為自己複仇,而我卻是為了別人。突然間看清了自己,我卻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在他麵前,我口口聲聲說不想卷入他的仇恨,不想與那明槍暗箭沾上半點關係,可話裏話外卻像是在強迫他放棄一切恩怨,隻有那樣才有資格同我說什麼相守一生。我以為時時以自私為借口就可以放縱自己,放縱自己任性而為,甚至以為那是懷著一顆善心去悲天憫人,卻從未醒悟到,我其實是何等的不公正。我說我怕受他的連累,所以我寧可遠離。可當我為人打抱不平時,他何嚐會真的袖手旁觀?何況我還不讓他袖手旁觀,硬要他為我提供幫助——對人對己雙層標準,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胸前憋悶的感覺又加重了,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辯駁的資格。
“師兄,是不是……我讓你為難了?”
他走近我身邊,躊躇間,將我已然冰冷的指尖包覆在手心,慢慢地收緊。“我並不為難,隻是……覺得有些委屈。”
他在笑嗎?我心慌地看他抿抿唇角,更覺羞愧萬分。
“對不起師兄,我……”
“心兒,我並非是要你向我道歉。我隻是忽然間體會到了,你說的那種心情。”
我說的那種心情?
“所以呢?”我不好意思再抬頭看他,隻怕這一看會徹底失了主意。他的手好暖啊,是不是男子的手都會比女子的暖上許多呢?而且他的手那樣漂亮,相形之下,我隻有愈發自慚形穢。
“所以……你做什麼,我便陪你一起去做。你怕擔驚受怕,我便偏要去嚐一嚐那會是何種味道。而我私心是想……若我能陪你走到那條路的盡頭,你是否……也願意陪我走下去?”溫熱的氣息緩緩貼近麵頰,我暗咬雙唇,心驚地退開一步。
我要被他說動了嗎?我不清楚。似乎無論我怎樣選擇,我都會預見會有後悔的那天。可是我的心在痛啊!我想要他的承諾,我想要!我幾乎急得哭出來,慌亂的脈搏已將我鬆動的意誌傳遍了全身。他又在說那些誘人的話了,他又戴上迷惑人心的麵具了,是不是?可我竟然會覺得高興,竟然真的會高興!他這算是什麼呢?要挾還是表白?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急得直想逃跑,跑到天涯海角讓誰也找不到,那樣我就能讓我的心沉靜下來,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心兒,我以前從來不知什麼是害怕,什麼又是擔心。身為男子若想要成就什麼,必然會舍棄一些東西,我甚至為自己的毫不在乎感到萬幸,萬幸我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是對你……心兒,你聽到我在說什麼嗎?”
“沒聽到沒聽到!”那都不關我的事!我惱羞成怒想要逃走,卻被他用力製住雙肩。我推他打他,發泄般的用盡力氣,他卻絲毫不為所動。我不甘心地哭了,為何我在他麵前總像是在無理取鬧呢?他永遠都那樣從容不迫,即使麵對任何人都能毫不妥協,為何妥協的就要是我呢?嗚嗚,老天你太不公平……“李斐,你……趁人之危!你一點兒都不君子……你明知道,你明知道的……”
他知道什麼?我已經來不及思考了,隻知自己又羞又惱,口不擇言,卻並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說什麼。靜靜地等我發泄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有了動作,似是後悔地歎口氣,瞥一眼窗紙上映出的幾顆人頭,旋而低聲道:“心兒,你盡管出氣,可房外……有人偷聽。”
啊……啊?!眼淚還掛在臉上,我匆忙抬頭望去,果見有人抻著耳朵躲在外麵。我已經這麼慘了,這幫人還要看熱鬧嗎?不該當做什麼都沒聽見好好去睡覺的嗎?
“你怎知那不是刺客。”我無意義地嘟囔,抹著臉上的眼淚深吸幾口氣。李斐又笑,卻不知他使了什麼暗器,隻聽“啪”、“啊”幾聲,窗外那幾個影子就立刻散去了。
是我發潑了嗎?否則怎麼會把好事者引來呢?我……我竟然會這麼失態,太丟人了。
“……可打夠了?”他含笑問我,好像方才他一直是在逗我,而我卻要死要活正中了他的圈套。
我努努嘴哼出一聲,雖然不明白為何剛才還對他滿含愧意,現在竟變成了滿腹委屈。
“我嫌累了。況且我不會功夫,怎麼打你都不會疼。”
“誰說的?”右手忽的被他拉近懷裏,隔著他棉質的長袍貼上左胸。“你可知,這兒有多疼麼?”手心下有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我像是被點住穴道似的任他握緊我的手,冷汗卻襲了一身。
他這是要幹什麼?
“心兒,你要我等你多久?”
他怎麼可以那樣笑呢?好像我這輩子欠下他好多好多債,再也再也還不清了。我渾身一顫,想起自己總該要掙紮,卻發覺無法驅使自己的手臂。
難道我真的動心了?
“我和你,早已牽扯不清了……”
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啊!
他驀的傾身靠近,卻在即將碰到我的唇時錯開幾許,淡淡地吻上我的唇角,淺嚐輒止瞬即離去。
他……他親我?
我這才遲鈍地搗住雙頰,腦中卻像融了化了,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竟然……
我愣愣低頭看向地麵,看到他順垂的衣角邊緣和素麵的單靴,心兒登時揪緊,疼得淚水也湧出眼眶。那點似有若無的酥麻猶在,他唇上溫軟的觸感也那樣真實,我甚至還記得他嘴邊淡淡的氣息……
僅一瞬,卻讓我心頭忽的湧過一朵奇妙的浪花。不過一個吻,一個親在臉頰上的吻而已,我怎麼會……心底深處有扇緊閉的門在瞬息間崩塌坍圮了。我試圖收緊下墜的心呼喊著清醒過來、清醒過來,卻恍然發現它早已墜了下去,再也回不了頭了。
我死定了,我這回真的死定了!
他靜靜擁住我,像是終於得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珍寶。我已經失去了一切抗爭的力量和勇氣,隻知眼前的懷抱溫暖得讓我舍不得離開,久據心底的執念不覺已化為烏有。他為何會吻我?我隻在心底怯怯地問,好似他能心有靈犀聽到我的話。但他何以聽得到呢?他隻是將我的頭輕輕按在胸口,像是要我聽清他的心跳,又像是要我熟悉他衣上的味道。那幽幽的香氣似乎被施了法術,我隻覺心裏漸漸變得寧靜下來,卻不知今夕何夕直想昏醉過去。一分又一秒,時間好像也靜止了,我貪心地沉浸在他安靜的擁抱裏,想起過去,又想到了現在,卻忽然不敢去想未來。
我徹底失敗了。
我還是輸給了自己。
對他,我已經下定決心做個無情無心的壞人,我不敢為自己拚貼一個沒有未來的命運。可他不打算放我走,他要用那樣美好的承諾打動我,讓我心甘情願留下來。我又要自作自受了嗎?怨不得他的,是我不夠堅定,也太脆弱。我已經萬劫不複了,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丁非心了。
而他呢?他……真的愛我嗎?
或許,說“愛”還為時尚早吧。
我雖不敢相信他會為了我放棄仇恨,但我相信他為了複仇必會改變自己的本性。他是個好人,卻是個背負重任的好人。我也知他對我並非沒有真心,隻是我如今身份特殊,又如何相信他靠近我別無動機?是啊,他的目的隻有那一個。為了鋪平他的複仇之路,他一定會竭盡全力討好任何他想要討好的人,然後利用他們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我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丫頭,他又會看上我什麼?
我就說麼,我輸給了自己。
心漸漸冷卻下去,我隻覺此時的自己就像那些閨中怨婦,明明知道始作俑者是誰,卻甘願忍受痛苦的煎熬。雖然知道站在他身邊是一件多麼冒險的事,我竟然也抵不住誘惑,抵不住他一再深情的目光。淚滴晶瑩滑落腮邊,溫溫暖暖地融化了我心底的顧慮。我方要開口,一絲心痛卻不期而至,熟悉的酸澀滋味隨之侵上心頭——我不由驟咳一聲,一口血已湧出了嘴邊。
他驚愕地捧住我的臉,急忙用手指揩盡血跡,卻望見我愈發沉浮不定的目光,懊惱地欲將我抱起。“心兒,我帶你……”
“師兄。”我已不覺胸口發堵,神智也異常清醒。緊緊攥住他的前襟搖晃,我低歎一聲望向他。“我沒事,真的沒事。”
他是真的嗎?我看著那深幽的眼眸喃喃自語,瞥見他臉上升起抹自責的神色,自己卻吃吃的笑出聲來。是毒啊,那如影隨形的毒,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為何就是不肯離去呢?呼吸慢慢順暢了些,心底卻有另一個聲音鼓噪著。他抱起我將我放在書桌上,我暗暗鼓起勇氣,顫顫地抬手摸索上他的臉,卻隻敢用指尖輕輕拂過,不敢踏實地落上去。李斐靜靜地俯視著我,任我涼涼的手指在他臉上一寸一寸遊移,聽我像瘋子一般自言自語。
難道我以前從未細細觀察過這張臉嗎?他是個多麼俊朗的男子,我如何敢相信他會這樣柔順地站在我麵前,任我輕薄?嗬嗬……我真的該知足呀。模糊了的記憶中單有他燦若繁星的眸子,每每想到“三師兄”,我就會想起他的眉眼,想起他永遠和煦如風的溫柔。我以為我能看清他,以為他一時孤傲,一時體貼,隻是因他摘下、戴上麵具太過頻繁,叫外人難以分得清。但又有何必要硬去區別開呢?不管哪樣的他,他都是李斐,是我的“師兄”,他還會喚我作“心兒”,也隻有他會這樣喚我。我著迷了,或者入魔了,是不?我就像從未見識過男色的豆蔻少女,癡癡望著那雙眼睛,他也靜靜回望著我,四目沉沉相視糾纏,好像彼此目光中隱含了什麼深意,而我們都執著地想去一探究竟。
“師兄……等我哪日打了退堂鼓,你再放我自由吧。”
這般任性幼稚的話,連我自己都禁不住笑了。我沒敢再去看他,我僅存的勇氣就快要用盡了。他還是溫柔地將我揉進懷裏,我好似終於尋到了追尋已久的什麼,想抱著他大哭一場,卻又止不住滿心的笑意。
男子的胸懷啊……我沉沉吸氣,雙手攬向他寬闊的脊背,緊緊交握,好似一生都不願放開。
是我的夢嗎?新婚夜鋪天蓋地的火紅再次閃回,揮之不去,現在想來隻覺難以置信,難以置信我竟然是他的妻。我和他早已成了親,不管當初是出於何種考慮,如果我因此存有白頭到老的幻想,那也是情理中事。隻是我還想著做我的自由女性,還憧憬著風生水起的人生。身受現代的文化教養對我來說或許是不幸,那隱隱的大女子想法在這裏壓根派不上用場。我曾堅持要尋一個愛我的、同樣也是我愛的人,兩人情投意合,此生不渝。可那一點兒都不現實。我不可能走遍天下去尋找一個或許存在、或許不存在的假想情人。
他,那樣的一個他,怎麼會喜歡我的呢?
久久的,夜色深沉得已經分不清幾時了。我捧著一張臉靜坐窗前,仍覺心音如鼓,好似在宣告著……對他,我會傾盡一生的心動。我聽到自己的心在躍躍欲試,甚至在慫恿我拋卻矜持。可我真的愛他嗎?
當我身為旁觀者時,看著談情說愛的兩人,總覺得一切都明朗得不容置疑。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何來那麼多一言難盡又言不由衷的借口與托辭?可當我成了那兩人中的一個,卻發現自己也無法免俗地犯了難。我喜歡同他在一起,可我不知我是否能愛他到不顧一切的地步。若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又叫什麼“愛”呢?僅一個字,在我心中卻被看得很重很重。我一直認為愛人的人要具備崇高的信念,要無私付出,還要在關鍵時刻為了所愛之人奮不顧身。所以我怕自己的膽小怯懦會出賣我。如果將來有一天,證明我愛自己更甚於愛他,我又要如何麵對他?
我好困惑,我到底將他看成什麼?
不,別再多想了,多想要入魔了。
李斐仍就住在西麵冰冷的廂房,盡管每天相處的時間也還不多,但我們會一起吃過晚飯,然後再一起去書房裏沏一壺香茗,一邊品茶一邊閑話天地。他和我一樣鍾愛沉靜的氣氛,不喜紛擾,卻每每在望向我時淡抿笑意,那般柔和溫暖的目光總會使我不覺沉迷其中,好像就這麼不說話而被他一直關注著也是件令人極為開心的事情。我也才知道他寫得一手好字,大氣或雋永,憑字看人,總覺得他的真性情一定也相差無幾。而我呢?寫的字連七八歲的孩童都不如。於是我向他學習寫字,每晚都會在書房練上大半個時辰。這時的他似乎成了隱形人,隻會默默伴在我身邊凝神觀察。一時萬籟俱寂,我心神一閃,筆下也走了樣。每當這時,必會聽到他殷切地闡述起“練字煉心”之道,握過我的筆杆親自上陣示範。
我喜歡看他寫字的樣子。
為何會這樣呢?雖然麵對他時時會神遊天外,我卻是懷著莫名欣喜喃喃自問。按理說來,像我和他這般寡言少語的人湊在一起,一定會更加沉悶無趣。可為何我反而覺得心中越來越安寧?夜晚因此變得異常短暫,而白日卻覺那麼漫長。我從不知自己也會成為整日沉迷於情情愛愛的小女子,如此的依戀他,依戀到連自己也感到害怕的地步。他有他的使命,盡管我認為那隻是一場徒勞,他卻不會因為我的反對而萌生退意。我怕我會失去這份安寧,我怕當我付出全部真心的時候,就是他離開的時候。
師兄,他早已不是師兄,而我卻執意叫他師兄。我其實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隻是冥冥中覺得那聲師兄會不時喚起他的記憶,告訴他我期盼他仍能像以前那樣。我所說的擔驚受怕的日子,就要開始了吧?我會為他擔心,會為他憂慮,可我不打算厭惡這心情,我又怎麼會厭惡呢?如果能以此為代價換得他的真心以對,我又如何禁得住不去做?
我變了吧,或許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隻是一直不知。我其實是多麼喜歡有人陪著我,有人想念我,有人目光灼灼卻隻落在我的身上,我還能騙得了自己嗎?不,再也不能了。
“師兄,你記得早些回來。今天天色不好,我是怕你走到半路,要是下雪就……”
“我記得的。”
外人眼中的李斐必定是一個優秀的男子,儀表不凡又知談吐進退,每當我想到這樣的他被我一人獨占,總覺得自己連背影也高大起來,連帶生出好些大無畏的勇氣。我還不敢斷定這就是愛了,誰又能說那不是習慣性的依賴,又或者生為人固有的占有欲呢?不過周圍的人卻都察覺到我的變化,若是談天說到“老爺”,他們總會曖昧地等看我的反應,然後再心知肚明似的彼此交換眼神,掩嘴嘿嘿的偷笑。我再也不必強要解釋什麼,我已經有了理由和立場保持會心微笑。甚至當馬大娘和茹嬸話家常時提及懷孕生子,眾人又將目光投注向我時,也沒能叫我羞得臉紅心跳、手足無措。生育是神聖的,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幹嘛去想那麼多?
靜心,靜心,小心入魔。
他回來了,還是習以為常對我笑一笑,卻笑得深沉而朦朧,像要把那笑花綻放得再馥鬱絢爛一些,連我也融進他的笑裏去。我沒聽到旁人打趣的話語,隻覺耳根又是熱熱的,心兒也依舊躁動著,卻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放開手,敞開心吧,何苦那麼束縛自己?
“快去換衣服,我等你吃飯。”
“嗯。”
好像一夕間,天地不再是天地,連北風也停止呼嘯。空氣變得溫潤了,而滿懷勇氣的我忽而不覺得這個冬天有多麼冷了。冬天是頹敗枯萎的季節,可我卻對它存著深厚的留戀。兒時曾度過不知多少個刻骨銘心的冬夜,每當自己受不住思念或委屈而想大哭時,天上便會下雪。我好像也因此受到安慰,好像自己在這世上並不是孤身一人,看著雪,嗅著,觸碰它,感受它,我的心就會暖暖的。
隻是不知這裏的冬天,主管下雪的各路神明是否還認得我呢?我真的好想看一場雪,或者……是想和他一起看雪,看雪淋漓盡致鋪滿大地,看雪的磅礴將我與他一同吞沒,嗬嗬……都沒能打雪仗呢,這個冬天太可惜了。
默默地遐想許久,突然發覺我自起床後什麼都沒做,隻是想著他。這怎麼能成呢?不行不行,我一定快要入魔了。草草斂拾著門庭前的幾片枯葉,再一一丟到樹根底下,狠狠地踩上幾腳。我想我隻是被那晚的他刺激到了,雖然隻被刺激到一小下,但也足夠讓我揀個階梯下了台去。他必是曉得我已經些微動了心,所以才會緊追不放逼我承認。回首望望澄湛的天空,這個冬天許久不見這麼高遠的天了,青幽幽的,好似又回到了秋天的時候。我喜歡這空氣裏的味道,盡管嗅得出蕭瑟,卻也有種美妙。我最是識得冬夏之間的落差,就像一個人處於峰頂與穀底時的兩重心境。
習慣一人過活,並不等於喜歡一人過活。
又想起不久之前,付遠鵬還是我師父的時候曾經說過,我將來總是要嫁人的。雖然那時我仍持懷疑態度,但結果竟真的如他所言。身為人,總歸逃不過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這些環節。我不想特立獨行,我從未意識到自己的固執和執拗也會傷害到別人。唉,我這磨人的性子,有時就像一隻刺蝟,有誰會喜歡這樣的女孩兒?連我自己都不喜歡,李斐怎麼會看上我呢,真是想不明白。
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覺得自己很不堪,於是看到誰都不禁會想——若是我學他的樣子,會不會更受人歡迎?而被我盯視的眾人又哪裏猜得到我的心思,隻知我忽然間變得怪怪的,見到誰都要研究上好一陣兒。小嫻也跑來笑我,我也覺得自己實在可笑,可我又該怎麼做?這年代的閨中婦女難得有交際的機會,我還能向誰學習修身養性嘛!茹嬸倒是好心幫我找了一堆書來,一看卻是講婦德之類的老古董。馬大娘也閑不住了,一聽說我要學學問,滿口都是“老爺”如何如何。
我知道啊,早就相形見絀了,幹嘛還要再來提醒我?
苦惱了一段時間,卻不敢把心事告訴李斐。夜間的遐思偶爾會讓我難以入睡,我便枕在他的枕頭上,仿若能借以得到些溫暖安神的力量。白日裏想的多了,難免就會在夢裏與他相會。隻是夢醒之後,我竟然將夢境記得一清二楚。再出門看見他本人,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每每羞得抬不起頭來。
我愈發清醒地認識到,我有多麼不正常,又有多麼正常了。隻是叫我如何邁得出那一步呢?我太笨,太平凡又太普通,橫看豎看都沒有半點魅力。這樣的我好似隻應該謹守本分默默等待,連一絲一點的妄想都不該有。
唉,難過啊。老天,快快下雪吧,安慰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