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兒！”宏定的咳嗽變得濁重，突然帳內傳來清脆的瓷器碎裂的聲，一個內侍跑上前，隨後是一陣窸窸窣窣收拾的聲音。馮始眉站在殿上，對自己親手熬的藥粥就此被扔掉一事毫無反應，忽見宏定搖了搖頭，“皇後，沉兒的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馮始眉的嘴角淡淡一撇，對太子使了個眼色轉身走了。太子卻沒有動，宏定問：“你還有什麼事？”
    太子道：“父皇，前方戰事越發緊張了，這是我軍七日來的戰報，請父皇禦覽。”
    宏定在帳內揮揮手，“大致說說戰況吧。”太子應了，揀了重要的戰役說了幾場，隨後道：“父皇，上次太尉提出的借兵一事，兒臣左右思量後認為可行，不知父皇覺得怎樣？”
    “嗯。。。。。。。你做主就好。”宏定似乎累了，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沉，太子伸長脖子等了許久，才終於聽到父皇緩緩對他道：“退下吧。”
    他又是迷惑又是驚喜，看來父皇身體真的不行了，徹底放權的時候就快到了。想到這，他連聲答應著退出了宮殿，外麵早已不見嵐王的身影，舉目四望，殿前一片開闊氣象。
    嵐王根本不是他對手，一個深陷情網、為情所困的人不可能贏得過自己。要捏碎他的心真是太容易了。
    江洗墨自得地笑了起來，他贏不了自己，過去不可能，今後也不可能。
    李昭離隨著江碧沉一路奔離宮廷，他像是渾然忘記自己拉著一個人，也渾然不顧撞了誰，慘白著臉衝出了宮門。可就在登上王府馬車的前一刻，江碧沉忽然站住了。
    今日天色不好，出門時尚是陰雲密布，此刻太陽卻轉出了雲層，點點金光透過樹蔭灑在他的白袍玉冠上，他越過她的肩頭入神地望著遠方，像是看著自己未知的前程。
    “夷笙？”李昭離擔心地喚著，換來他微微一笑：“你先回府，我想起有事未做，晚些再回來。”
    “你要去幹什麼？”他的臉平靜得太可怖了，李昭離心頭掠過一絲驚慌，抓住他的袖子不敢放手。江碧沉又是一笑，輕柔地撫了撫她的手，隨即毫不遲疑地將自己的袖子從她手中抽了回來，“昭離，你先回去，等晚上回來我帶你去逛逛，好麼？”不等她回答轉身上了另一輛馬車，馬迫不及待地嘶叫著朝前衝去，幾乎撩掛著她的衣裙。若非後麵有人及時將她拉回，她怕是當場要被掛倒在地。
    扶著那人的手慢慢站穩，李昭離立於宮門外，看著車輪卷起的煙塵把飛馳而去的馬車遮得模糊不清。她歎口氣，扭頭跨上馬車，一言不發回了嵐王府。
    府裏有種不同尋常的安靜，人人埋頭做著自己的事，連交談也比往日少了許多。她並不多問，徑直回了小榭歇息。傍晚時分蕭青來府裏轉了一圈，見王爺不在便要走，她正巧撞見，有些奇怪地問：“王爺沒去見你們嗎？”蕭青頓時神色不自然起來，說了句：“想起來了，王爺是說過在北城等屬下。”一邊說一邊匆匆往外走，迎麵卻又撞在一官員身上，那人見是他，忙道：“王爺在裏——”話說了一半便被蕭青捂住嘴拉了出去。
    夢歡見李昭離的眉頭蹙得越來越緊，急忙道：“姑娘，廚房的菜快要做好了，我們去瞧瞧吧？要是不好就讓明畫來。”李昭離看了她一眼，淡淡應道：“嗯。”
    晚飯用畢很快便是掌燈時分，因江碧沉說要帶她逛街，李昭離便依言等他回來，可江碧沉一直未回，臨到二更時分捎話過來讓她不要再等。到了此時李昭離總算是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執拗，任由夢歡和英梅為自己洗漱，又在房中點了支甜夢香。她看著香煙在無風的室內冉冉嫋嫋，紛亂的心緒漸漸歸於平靜，不久之後終於陷入了沉睡。
    第二日剛起床便聽說賜婚的旨意已到了府裏，她沒去問那個女子是誰，隻追問江碧沉在哪兒，卻被告知他清晨回過府，但接了旨意又離開了。
    “是麼？”她低下頭，手腕上一對白玉鐲子在晨光裏閃閃發亮，“是麼。。。。。。。”
    此後十幾日李昭離再也沒見著他，隻知一道道旨意不斷地傳進府中，形形色色的人不斷地進進出出，卻唯獨沒有她在場。她仿佛是王府裏被刻意隱藏的那個，就連接旨也沒人讓她出去跪迎叩頭。
    江碧沉許多時候也在府裏，可是好像很忙似的，她跟他總也見不上麵。她無法得知更多的消息。不知出於誰的嚴令，人們被禁止向她透露有關賜婚的任何詳情，甚至不再讓她離開王府。每次她想出去走走，都被人客氣而堅決地“請”了回去。她不想為難他們，大多數時候便也隻好待在蘭芷雅榭，不止一次地對著不遠處人來人往的院子憑欄遠望，希冀著能看到他的一點身影。
    榭前的水仙陸陸續續開了，空氣裏飄著淡淡的香味。鎮雲的天空一天比一天蔚藍明淨，濕潤的風溫暖地吹拂著窗欞，像是情人的手挽起層層紗簾，溫柔地把她望著。
    日子過得難免有些落寞，卻也無可抱怨。她知道他是為她好。忽一日收到白悲鳳的信，她高興得什麼似的，一個勁地問送信的人幹爹幹娘過得可好。那人笑著點了點頭，然而別的沒有多說，隻有些警惕地朝周圍看了看，從懷裏又摸出一封信塞進她手裏道：“淳於公子的。”說罷告辭走了。
    李昭離心裏怦怦地跳，回了房間迫不及待地先把白悲鳳的信拆開看。信被嚴密地包裹在織錦信袋裏，錦是邢如妝最愛用的那種，被人手的溫暖一蒸，散發出在紫霜樓裏常常聞見的幽雅香氣。一打開信，白悲鳳蒼勁有力的字體頓時躍入眼簾。李昭離讀了幾行，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濕了。
    信極簡單，不過是說了些近況，問她過得如何，又代邢如妝問她好。前幾句口氣就像是他平常的樣子，措辭準確，語氣隨意，看上去冷冷的卻透著難以忽視的關心。後幾句卻明顯瑣碎了許多，簡直有些絮絮叨叨了。李昭離笑了起來，一定是邢如妝逼著他一字不漏地把自己的話寫了上去，透過信紙仿佛還能看到幹爹正皺著眉頭，不情不願地蘸著墨瞧著自己的妻子，一邊搖頭一邊乖乖地照寫。
    他們真的是很恩愛啊。李昭離忍俊不禁地想著，又見信尾寫道：“住得不習慣就回來，那裏不見得比嶽陽更風平浪靜。幹爹幹娘隨時等著你。”她怔怔看著這幾個字，眼淚一下湧上眼眶，慌忙把信放下拿起了另一封。
    相比白悲鳳的講究，淳於明的信要實在得多，平平常常的白紙上寫滿了話。她望了四周一眼，見沒有人在，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讀了起來。
    信上說鳳求凰在嘉興附近山上的小村落安了家，整座村子不過三十來戶，絕大多數人都靠種植藥材為生。他與淳於蓮在村東租了個屋子學著種了些白術，閑暇時便跟著村人去嘉興城賣藥材，十分自得其樂。
    江毓兒走了，趕在朝廷動手前去了燁王軍中。宏定果然還是狠心的，派來的官員嘴上說得客氣，卻差點把紫霜樓包圍了起來，若不是白悲鳳比那人更強硬，隻怕局麵不好收拾。
    李昭離看到此處心裏不由得一緊，淳於明刻意輕描淡寫，但當時的情形必然緊張萬分，幹爹真的沒事嗎？怎麼他的信上一個字都沒提？
    信上又說繼承之事一直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他每日都很忙，送走江毓兒後就隨著唐為燭去各處巡視，還對她抱怨說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人、說過這麼多話。她捧著信看了又看，淳於明字裏行間顯得有些寂寞，雖然隻字未提，可她看得出他想江毓兒了。
    李昭離看著手中飛揚的墨字，絲絲笑意從心底翻了上來。她再也忍不住了，緊緊把兩封信按在胸口，嗅著錦袋上熟悉的氣息，在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想念著他們。
    過了片刻，她又取下淳於明的信掃了一眼，忽然看到一行被忽略的字：對了我看見大哥了，他瘦了。
    李昭離微微一怔，她已有很久沒再想起過那個人，此時驟然聽說他的消息，心中頓時不知是何滋味。抬起頭，不知不覺間夜幕已降，四處都上了燈，金黃的燭火在府中搖曳，遠處傳來下人忙著傳飯的聲音。她站起身，許是坐得太久，腦中一時有些暈乎，扶著床柱站了會兒，轉身朝門外走去。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出來，打算去哪兒，隻是由著雙腿信步走著。
    恍恍惚惚走了一陣，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昭離？”
    她一個激靈回過了神，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到了王府大門，朝思暮想的江碧沉正站在她麵前，幾個紅袍官員圍在身邊，看樣子像是要出去。她怔怔地望著他，張了張嘴，“夷笙。”
    江碧沉卻詫異地看看她身後，皺眉道：“你要出去？昭離，待在府裏，有需要的我讓人買給你。”
    她又是一怔，湧到嘴邊的歡喜一下煙消雲散，半晌後僵硬地點點頭。似是感覺到了她的異樣，江碧沉往大門走了幾步又回頭盯著她，西天尚未落盡的霞光落在肩頭，他的眸色一下變得深沉，突地道：“等我。”
    她沒說什麼，目送他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腳尖朝蘭芷雅榭的方向一轉，略一猶豫後改朝廚房走去。
    他讓自己等他，會不會又很晚才回來，會不會餓？
    做點東西給他吧，吃一些總是好的。
    江碧沉偷偷摸進蘭芷雅榭時，李昭離已經困得靠在榻上睡著了。他躡手躡腳走到榻邊俯下身去，想要叫醒她又有些舍不得，看著她連在夢裏也微微蹙著的雙眉，愧疚之情頓時油然而生。
    他總是讓她等得太久，可她從沒怪過他。江碧沉輕輕撫著她的眉，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讓她如此等待？
    深深歎了口氣正要離開，忽然被她懷裏緊緊按住的幾張紙吸引住了。見她仍睡得香沉，江碧沉好奇地把紙抽出來瞄了一眼，原來是大當家和淳於明的信。目光飛快地從頭掃到尾，看著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一浮現眼前，嘴角慢慢翹了起來，隨後在淳於明提起顧萋菲的話上微微一滯。
    顧萋菲，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大概沒有人猜得到。
    “沒想到阿明對他似乎還有憐憫之心。。。。。。。這樣的人。。。。。。。”他自語著，眼角餘光中見李昭離的手動了動，慌忙放下信，“醒了？”
    “你回來了？”李昭離睜眼看是他，一下翻身坐起來，江碧沉按住她的手臂笑道：“抱歉，我又回來晚了。”
    李昭離把散落在腿上的信紙收好，對他笑了笑，他看著她把信一並收進錦囊，問道：“阿明他們的信？你回了嗎？”
    她搖搖頭，江碧沉替她把錦囊口封好，又遞還給她：“替我向大當家他們問好。”頓了頓，又道：“告訴他們你在這一切都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直視著李昭離的眼睛，沉默片刻，卻突然轉了話題，“下洞庭湖的日子，如今想起來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