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渡口時天剛擦亮，一線微光在水天相接處將露未露，待到眾人全部上岸，天空上已是霞光萬丈，晃得人睜不開眼。
    車馬早已備妥。在看到不遠處那幾輛簡單的車時，鳳求凰等人都不約而同生出隔世之感，江毓兒更是回頭看了洞庭湖一眼。
    晨霧剛剛散去，身後的洞庭湖波光萬千，在初升朝陽下有種異常清澄的美，烏篷船在湖麵微微起伏，耳邊所聞俱是濤聲。
    真的要離開這裏了，這個帶給自己不盡痛苦回憶的地方，這輩子都不想再來了。
    “毓兒，”淳於明在前麵喚她，“走了。”
    轉回頭跟上去，淳於明問她：“在看什麼？”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帶著微微的笑意，江毓兒抬頭瞧了他片刻，搖搖頭沒有回答，走了幾步卻突然問他：“明哥哥，顧初蓮帶你進洞來看我和三哥那次，你臨走時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哦？”淳於明仰起頭，不易察覺地側過臉去，“我說的什麼話？”
    “你說——”江毓兒尚未說完，淳於蓮在前方招手道：“阿明，毓兒，有話上車再說。”
    “我們上去吧！”
    淳於明似乎巴不得她打斷了談話，牽住江毓兒的手緊走幾步鑽進了車裏。當著大家的麵，江毓兒一肚子話問不出來，隻得作罷。
    眾人一一上了車，卻發現武吉昌和他的屬下沒有動。鳳求凰剛要發問，心中突然一動，脫口道：“武將軍，你不跟我走？”
    “皇上恕罪。”逆光中，武吉昌向著他們深深一拜，隨後跪了下去，“臣隻能送皇上到此了。”
    你……。鳳求凰欲言又止地望著他們，最終點了點頭，“你去吧。”
    武吉昌清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像是歎息的微笑，“皇上多多保重，臣……實在放不下首領。”
    聽他這麼說，鳳求凰頓如灌了一大口黃連，臉上神色黯了黯，勉強笑道：“也是，那就拜托武將軍你替我照看菲兒，多勸他兩句。”
    “是。”武吉昌口中應著站起身卻一時沒有動，看著鳳求凰、淳於蓮與十八年前相似的臉孔，半生光陰倏忽而過，急忙抬起頭，把湧到眼眶邊的淚憋了回去，“這一去，臣不知幾時才能再見皇上你了……”
    “是啊，”鳳求凰點點頭，看向天空笑了起來，“是啊。”
    武吉昌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可見大家都看著自己，有些狼狽地舉起衣袖拭了把淚，轉身就欲離開。這時顧初蓮叫住了他，“武叔叔，代我向大哥說句對不起，好麼？”
    武吉昌卻道：“雖然臣不是首領，但首領定不會怪你的。”
    顧初蓮搖了搖頭，半晌道：“不管大哥怪不怪我，我都想跟他說這句話。”
    因為我那時雖沒有做過承諾，然而我終是沒有做到一直站在他身邊。
    武吉昌應了，見淳於明和李昭離坐在另一車中靜靜看著自己，眼中俱是一種說不出的神色。他微微一歎，轉向他二人叩了個頭，帶著士兵快步離開了。
    鳳求凰一直望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荻草叢中，這才閉上眼往後一靠，“蓮兒，走吧。”
    隨著馬夫一聲吆喝，馬車搖搖晃晃沿著泥濘小道疾馳而出，載著一行人向著繁華的嶽陽駛去。
    “哦？所以你們就投奔我來了？”
    小巧的別院內，白悲鳳與邢如妝高高坐在狐皮交椅上，手中捧著茶盞，前者眨著眼睛瞧著麵前這幾個危險人物，第一個反應就想搖頭謝客。
    開玩笑，交情是一回事，麻煩是另一回事，我去找麻煩是我的興趣，讓麻煩來找我，那就得衡量衡量了。
    “你看看你們，”白悲鳳拿茶蓋挨個指過去，“雞屁股，你們一家就不說了，還加上江碧沉和江毓兒——”這兩個冤家對頭住這裏，“到時幾家都找到我紫霜樓來，我還要不要清靜了？”
    鳳求凰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兀自端詳著手裏雅致的青瓷杯，“這杯子不錯，出自哪個名家？”見老爹不正麵回應，淳於明便沒打算說話，江毓兒坐在他身邊，眼睛在他們身上來回梭巡了幾次，看起來沒有自己插嘴的份，聰明地也選擇了沉默。
    淳於蓮倒是安然地笑道：“唐為燭呢？飄瑤呢？”
    “他們有事出去了，待會兒才回來。”白悲鳳懶懶地答道。這時李昭離把江碧沉送到西屋安置好，在淳於蓮和顧初蓮身邊剛剛坐下，邢如妝好奇地望著她進來，開口道：“這位大概就是昭離了吧？”
    李昭離一愣，見她和白悲鳳都看向自己，忙起身應了，邢如妝又仔細看了她半晌，對白悲鳳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眾人心裏默念著，一下轉了個彎，都或明或暗把目光投向安坐的淳於明——怪不得你心心念念那麼多年。
    淳於明此時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妥，一時間不知怎麼應對她的話，笑了笑幹脆什麼也不說。
    邢如妝促狹地一笑，轉對李昭離道：“這麼多年在外，受了不少苦吧？”
    “沒什麼的。”
    “都在哪兒，做什麼呢？”
    “在荊州。”李昭離一頓，補充道：“被一位大人買作丫鬟使喚。”
    見她神色間似有難言之隱，邢如妝便轉了話題，幾輪話說下來，看她穩重大方，沉靜聰敏，心裏一喜歡，於是道：“聽說你父母也不在了，我和你有眼緣，認你做幹女兒如何？”
    李昭離尚未反應，白悲鳳已偏過頭瞥了妻子一眼：你不是要收淳於那小子做幹兒子嗎？怎麼又收她？何況收了她，咱們就更沒理由不留他們了。
    邢如妝不理他，招呼李昭離上前來，笑吟吟地拔下一枚發簪放在她手裏，“今天見得倉促，也沒準備什麼東西，這姑且算是定禮吧，改日幹娘我再補份重的。”
    “這。。。。。。”李昭離遲疑地看看鳳求凰和淳於蓮，他二人一臉平靜，眼中卻分明是在催她：“這可是多少人都求不到的緣分，還不快應了？”
    “李姐姐好福氣。”顧初蓮笑著催道，“猶豫什麼，快去磕頭行禮啊。”
    淳於明也適時道：“是啊，有大當家這個幹爹，以後看誰能欺負你。”
    聽他們這麼說，李昭離縱然有些忐忑也隻得含笑收起發簪，向白悲鳳和邢如妝各自行了禮。白悲鳳雖然心裏歎氣，可事已至此也沒法子，當即叫人取了自己的箱子來，將一對羊脂玉鐲送給了她。
    待李昭離坐回原位，淳於蓮瞧著那對鐲子笑道；“大當家才是真正的出手不凡，一見麵就把幾座城池給了幹女兒。”
    江毓兒頗為羨慕地望著她，“我也想認個幹爹幹娘了。”聞言，邢如妝眼珠一轉，轉對她笑道：“毓兒，不是我不認你，是我不便認你。”
    “啊？”江毓兒疑惑起來，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問：“因為。。。。。。因為我是郡主嗎？”
    邢如妝衝她使勁眨眼，“你想啊，我原是打算再認阿明做兒子的，又何必多此一舉認你做女兒呢？”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江毓兒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臉上頓時窘得通紅，低下頭裝作喝茶。
    淳於明笑道：“夫人今日怎麼盡拿我們小輩取笑？”
    邢如妝擺擺手，正了色道：“也不盡是取笑，我與你白叔叔確實商量過想認你做幹兒子。”
    這下鳳求凰等人都愣了一愣，鳳求凰心裏首先想：“既然要認我兒子，那姓白的剛才為什麼一副送客的樣子？”袖著手看向白悲鳳：“此話當真？”
    白悲鳳不答。此一時彼一時，那時你們哪裏像如今這般麻煩纏身？單說今天你們進嶽陽，就不知被多少人盯上，待會還得讓唐為燭一一去處理。他聳聳肩，示意由邢如妝解釋，邢如妝便把他們私下的話大致說了一遍，然後笑道：“如今謝書林已經死了，白玉樓的繼承人也不能一直空著，因此我覺得是時候商量下認你家阿明做兒子的事了，剛好今日我又與昭離結了緣，索性就一塊兒都認了吧！”
    淳於明和鳳求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把謝書林支到西伯山穀還有這麼層意思在，原以為不過是白悲鳳順便送的人情，不想居然是白玉樓。他倆互相看了一眼，鳳求凰對淳於明眨眨眼：兒子，你看如何？淳於明慢條斯理地捧起茶碗，輕輕撥了撥浮沫：不行。
    “讓我們考慮考慮。”鳳求凰麵不改色，，正打算再說些婉拒之辭，白悲鳳卻道：“那就勞煩你們到紫霜樓外考慮，順便把江碧沉也抬出去。”
    鳳求凰一腔話被他堵得不輕，張大嘴巴望了他半晌，奇道：“白悲鳳，你為什麼急著把白玉樓塞給我兒子？你不怕惹麻煩了？”話未說完就被他冰冷的目光一挖，鳳求凰怔了怔，心知有不能道的內情，當即打了個哈哈，“那就卻之不恭了。”隨後一把拽住正瞪著自己的淳於明，站起身：“我們住的房間在哪兒？”
    “老爹，你幹嘛答應大當家？”一離開白悲鳳的視線，淳於明立刻甩開他的手。顧初蓮也疑惑地道：“爹怎麼突然就改變主意了？是不是——”
    “噓。”鳳求凰輕輕擺擺手，瞥了白悲鳳的方向一眼，“不要問。”
    眾人越發疑惑，然而見鳳求凰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想起方才白悲鳳奇特的態度，隻得知趣地不多問。
    江毓兒把淳於明拉住小聲問道：“你為什麼不願接手白玉樓？我看大當家做得好威風啊！有錢有勢，跟我父王比也差不了多少。”
    “以唐為燭那惡毒的性子，我可不願意做他的頭兒，底下那些人也都是眼高於頂，除了大當家和唐為燭誰也管不住。”淳於明翻了翻白眼，望著這座熟悉的庭院，歎了口氣，“何況自從那一年離開這裏後我已經自由慣了，再讓我管這麼大一座樓實在是。。。。。。。”
    “可是你爹已經答應了。”
    “那倒未必。”瞥瞥前方老爹的背影，淳於明扶著額苦笑，“他們倆如此迅速達成交易就表示還有挽回的餘地，隻但願那個可憐的犧牲品不會真的落到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