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新年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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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遙山遠。
     滿天風露。
     李青若有所思撫摸著小毛驢的長耳朵,沿山澗小道一路南下。
     冬季的白晝總是那麼短,幸好山間繚繞的炊煙指引了她的方向。她從小毛驢的背上跳下,看起來今夜隻好在這座村子裏借宿了。
     “大媽,我想跟您討碗水喝”。李青牽著小毛驢立在院牆外。
     “大姑娘,都這麼晚了走夜路可有些不穩妥,外頭冷快進屋喝碗熱茶再說”。大媽打開院門,將她讓進院子,牆邊的樹下熟透的金橘落了一地。屋子裏暖意融融,大媽給她衝了一大碗熱騰騰的紅糖茶,李青雙手接過連聲稱謝。
     “大姑娘,還沒吃飯吧”?大媽善意問道:“就是回娘家也該早些出門,冬天日頭短,路上可不好走”。
     “大媽不知您家裏是不是方便,可否容李氏借宿一晚”?
     “老婆子夫家姓孫,女兒嫁在村西,女婿給張老爺家做佃戶。我這裏倒是方便,隻怕你家裏要著急”。
     “我不想再提那個地方了”。李青不禁眼眶微紅,此刻,她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離開。
     “小夫妻們親親熱熱,床頭吵床尾合沒有隔宿仇”。孫大媽忙著晚飯:“我女兒才出嫁時也常使些小性子吵吵鬧鬧的,如今老婆子的外孫女已說定了人家,外孫都十歲了”。
     “他是個強凶霸道的武將,我隻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兒,隻能由得他欺負罷了”。
     “官宦人家三妻四妾那是常事,也難為你一個年青姑娘了”。孫大媽看著麵前膚色黝黑、其貌不揚的女子心生憐惜:“可今後你又能怎樣,畢竟是他家的人了”。這個相貌粗醜女子怎能在官宦人家討得夫婿歡心?
     “他才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回娘家隻不過白走這許多山路,一樣難逃夫家責難”。李青幽幽歎息:“我瞧您院子裏的金橘再這麼凍著就都糟蹋了,小時候在家裏也曾學了些醃製酸梅的小手藝,大媽就容我在您家裏躲幾日,避避那個冤家,我幫您把院子裏的金橘都醃成果脯可好”?孫大媽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裏一軟便應承下來。
     連日來的忙碌讓她暫時忘卻了李元赫,忘卻了剪不斷的情思。
     瑞雪迎春。
     臘月二十六,太子李豫登基繼位,改元廣德,大赦天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連叛逃在外的粵王李檾也在大赦之列,一時間朝臣們議論紛紛。
     除夕前的群臣宴雖然充滿了國喪的肅穆氣氛,但推陳出新的局麵已經打開。迎春喜氣衝不散李元赫的滿腹愁悶,反正皇帝還不曾下旨撤銷禁足令,正好借此推掉所有的應酬。
     宴罷散席,李通之奉旨去鍾山郡王府撫慰,並帶去冊封詔書,皇帝親封在這次變亂中失蹤的鍾山郡王妃為一品雍容夫人。京兆府牧沈括帶回了當年憫忠太子一案的重要證據,隻要確認那具朽屍就是前朝翊衛大將軍李渤,則當年的冤案很快就能得以昭雪。這樣一來,針對李元赫的一切非議都將不攻自破,無論對朝廷還是對其本人而言,都是一件莫大的好事,也能讓群臣之間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得以緩和。李通之知道,眼下朝廷最需要的是讓百姓休養生息。
     看著詔書在火盆中化為灰燼,李通之明白李元赫的心情,她既然要走,又有誰能夠留得住呢。
     “等這裏的事了結後,我就動身去找她”。李元赫看著飄搖的火光:“到時候還請閣老不要阻攔我”。
     “暫且不說你與賢王的關係,待這件事水落石出後,陛下定要重用於你”。李通之歎道,像他這樣的人不納在朝廷的監控之內,豈不是個大麻煩。正說著話,門上還不及通報,醉醺醺的賢王李濯已徑自衝進門來,大笑著連連拱手道喜。
     轉眼已是臘月二十八,家家戶戶忙著貼春聯,打年糕。雖是國喪期間,但老百姓家的新年還是要過的,村子裏一片喜氣洋洋。
     “姥姥、李青姐姐我們回來了”。小福子跑得比毛驢還歡快,一路興高采烈振臂歡呼。紅撲撲的臉蛋,憨憨的笑容,所有喜悅都寫在臉上。李青打開院門,這幾日孫大媽突發寒熱,病得起不來床,她倒不好意思提要走的話來,隻好耐心再住上幾天,騎在毛驢背上的姐姐秋妹卻一臉茫然。
     “小福子,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李青笑道:“趕趟集也用不著高興成這樣吧”?
     小福子高高舉起手中的錢袋子晃動了幾下,袋子裏發出一陣銅板的摩擦聲,他大聲笑道:“那些果脯賣了兩千多文錢呢,姐姐到現在還不相信這是真的,一路上老讓我掐她”。一麵說一麵解下驢屁股上的竹筐,裏麵有兩匹粗布,三雙大棉靴還有零碎的針線、發簪、絹花。
     李青忍不住笑道:“姐姐有沒有買冰糖葫蘆給你吃”?
     “有呀,我還給青姐姐和姥姥買回來兩串。姥姥,冰糖葫蘆真的很好吃您快嚐嚐”。小福子舉著冰糖葫蘆跑進屋子:“姐姐說這些日子有閑空正好給您做件新棉襖,姐姐還買了棉靴筒,冬天您就不會凍壞腳了”。看著小福子跑進跑出一臉興奮,孫大媽臉上也笑開了花。
     “姥姥,這裏還有一千八百文錢,您就收好了”。秋妹將錢袋子塞在姥姥的枕頭底下,走到李青跟前低聲央求道:“青姐姐,我能不能跟你學醃製果脯的手藝”?
     “好呀,等過了年我們就把剩下的金橘都醃了,改天你做師傅我給你打下手。隻要能賣錢,咱們不妨把各家的果子都醃成果脯”。
     “謝謝青姐姐,我買了些絹花你也挑一朵戴吧”。
     “我倒喜歡這支烏木發簪,就把它送我吧”。李青拿起竹筐裏的烏木發簪笑著應道。原來生活可以如此簡單,簡單到因為平淡而變得快樂。
     雨越下越大,在冬天下這樣的大雨倒是極為罕見。尚未到酉時,天色已然黑沉。張洪掀起車簾,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山路愈發泥濘艱澀,車轅幾次陷在泥潭裏動彈不得。趕車的張春弄得滿身泥水,寒風一吹凍得嘴唇都已發紫,看起來天黑前他們是無論如何都趕不回田莊了。
     “張春,前麵好像有個村子,不如今夜我們就在那裏尋戶人家借宿吧”。上了年歲的人坐一天車就累得腰酸腿疼,更何況是在風雨裏趕車的張春。
     “老爺,您看小的這糊塗勁,前麵的永濟村還是咱們莊子上的佃戶,孫老六要知道您來了,不知要高興成什麼樣呢”。
     說話間,馬車又陷落在村東頭的泥潭中,張春費了好大勁,終於將車拖了上來。不遠處隻見一個農家少女提著一籃豆腐打著傘冒雨而來,張春認得她是孫大媽家的外孫女秋妹,在附近這樣的小山村裏,幾乎每一個人他都認得。雖然兩年不見,秋妹已出落成了大姑娘,可在他看來這裏的一切絲毫未變。給秋妹開門的女子卻從未見過,而且她也絕非尋常的農家女子,舉手投足間的爽朗頗具男子風範。年青女子顯然也已看到了他們,在那張平凡的臉上生著一雙極為清朗的眼睛。張春知道一個人的相貌能夠改變,但眼睛卻永遠都改變不了。
     “前邊就是孫大媽家,我們先去歇歇腳吧”。張洪揉著脹痛的腿,每逢變天或下雨,這條腿就疼得鑽心,張春知道老爺的病痛,若不是疼得厲害他是不會麻煩自己的。
     “也好,我去孫大媽家拿把雨傘”。
     “張老爺一定是在途中遇上大雨才轉道來此的吧?快進屋喝碗薑茶暖暖身子”。那女子打著傘走到馬車前。
     張春甚為訝異,單憑著一輛馬車,她就知道了自己的來曆,看起來這個陌生女人的觀察力很不一般。背起老爺跟著她走進暖意融融的小屋,正在病中的孫大媽硬是掙紮著起身給老爺磕頭。
     張春喝完薑湯去裏屋換了身幹淨衣服,年青女子端來熱騰騰的飯菜放在板桌上微笑道:“張老爺若不嫌棄,灶上有才熬的熱粥,用上一碗暖暖胃也好”。
     “那就有勞姑娘了,還不曾請教姑娘芳名,改日也好酬謝”。張春見粗瓷碗裏的白菜燉得酥爛,豆腐煎得金黃,一大盆魚頭魚尾湯香辣撲鼻,雖是農家粗茶淡飯做得倒很幹淨,便笑著替老爺應承下來。
     “李青怎能要方老爺的酬謝,隻要兩位不嫌茶飯簡陋就是小女子的萬幸了”。說著用熱水燙過碗筷,盛了一碗菜粥。張洪嚐了一口隻覺鮮滑爽口,細碎的魚肉和菜葉與粥融合在一起,非常適宜老人的口味。張春狼吞虎咽將一大盆鮮辣魚湯連菜帶湯喝了個幹幹淨淨,兩碗飯下肚,渾身上下都暖和起來。才放下飯碗,永濟村的族長和一幹長者都來拜見張洪。
     “張春,明日啟程時帶上李青”。所有人散盡,張洪坐在炕上若有所思地吩咐:“我有種很奇怪的直覺,這個李青不同尋常”?難道真有如此湊巧的事情發生?時隔二十年,他竟然又吃到了同樣味道的菜粥,張洪絕不相信天底下會有這樣的奇事。
     “如果她真是為了那件事而來,隻要我們開口,她一定會跟我們走的,這件事老爺就不必過於擔心了”。張春不禁苦笑道:“當年的一句戲言,讓我跟了老爺整整二十多年,和我打賭的人都已作古,可現在我倒是真的離不開您了”。
     “二十年前,我在豐水縣做縣令時得罪了當朝楊宰輔的家奴,被下在永昌縣的大獄裏,饑寒難耐之時有人給我送來一罐菜粥,用魚湯熬的菜粥……”張洪歎了口氣接道:“後來天下大亂,你乘亂把我救出大獄,隨我去了涼州,這些年若不是你,我已經不知死過多少回了。好容易安生了幾年,想不到又翻起了陳年舊賬。倘若當真能給那些冤死之人翻案,就是搭上這條老命我也認了,隻怕又是什麼人想渾水摸魚,攪得人心惶惶,天下不寧”。
     “這件事的確很不簡單……”
     李青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上粘粘的糖漿,微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怎敢到張老爺府上做事,而且我是個不祥之人,年幼喪親,出嫁後又不為夫家所容,還請張老爺三思”。
     “老朽從來不信這些邪門歪道,既然你已不為夫家所容,憑著一雙手養活自己也是天經地義之事”。張洪微微一笑道:“每月我給你十兩銀子的工錢,你還可以住在莊子裏”。
     李青忍不住歎了口氣,自己到底攤上了什麼賤命,怎會走到哪裏都不得安靜?小福子瞪大了眼睛,滿臉驚羨。
     “請恕小女子不能從命”。李青淡然回應。
     張洪抿了口茶,從那份鎮定與淡漠可以看出,她絕不是個普通人。一旁的小福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失望已極。
     “如果你肯留下,我還可以免去永濟村一年田租”。看她的神情顯然很關注小福子姐弟,張洪立刻便找到了她的弱點。
     “青姐姐,你就留下吧”。看著所有人眼中的期盼,李青隻覺得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張洪的莊園甚是簡樸整潔,牆上的卷軸、中堂都出自主人手筆,深遠的山水意境,飄逸的筆鋒,彰顯著主人不同尋常的胸懷。
     莊子裏的仆傭並不多,幫襯打雜的大都是他家的佃農,閑暇之時來此賺些零錢貼補家用。張春領著李青在莊子裏轉了一圈,粉堊白牆青磚鋪地,收拾得幹淨利落。老爺和夫人住在東院,西院裏住的是公子張靖生和表少爺方繼峰。賬房、廚房、柴房俱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李青姑娘,府裏人少屋子多,隨你挑哪一間住都行”。
     李青喜歡後園牆角那幾株古樸幽靜的紅梅,便在後園的偏房住下。
     “李姑娘,吃過飯後去夫人房中領六百兩紋銀,這是老爺給各村佃戶家裏老人們過年的喜錢,一會兒我把名單拿過來,你尋空將錢分好,初二大夥來拜年時好用”。
     “是張春叔,李青知道了”。
     夫人約有四十多歲,看得出年青時也是個標致女子,氣質溫婉,待人極為和善。李青說明來意,夫人命房裏的丫頭打開箱籠,稱銀子給她。恰好公子張靖生也在,便幫忙將銀子送到賬房。
     “多謝公子”。李青微笑稱謝,每到過年時節,張靖生看著名單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頭都覺得大了,除了河田村的老壽星何氏等五六位九旬老人是三兩賞錢,其餘的都是一兩賞銀,單是將銀錠剪開、稱重就是費力的活。幸好現在賬房上的事都交給了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女子,否則又是他和方繼峰倒黴。張靖生偷笑著逃出賬房,忽然似想起什麼事來,不由放慢了腳步。
     “老張想什麼呢”?表弟方繼峰在身後重重拍了他一巴掌。
     “幹什麼跟做賊似的?要知道人嚇人嚇死人的”。張靖生被嚇了一大跳
     “你這分明就是做賊心虛嘛”。方繼峰笑道:“剛見你搬銀子來著,怎麼一會兒就出來了”?
     “如今賬房上的事不用本公子操心了”。張靖生得意洋洋,一臉輕鬆。
     “就你管的那一筆糊塗賬真叫慘不忍睹,虧你還有臉說呢”。方繼峰笑道:“老爺向來喜歡清靜,怎會平白無故地請人回來”?
     “我也正為這事納悶呢”。張靖生搖了搖頭笑道:“聽張春叔說還是在永濟村上巧遇的,連來曆都不甚清楚”。
     “敢不成是你爹看上她了吧”?剛才方繼峰隻是遠遠瞅見一眼,沒看清楚長相。
     “我呸,就她的模樣隻要不是瞎眼,沒幾個人會看上她”。張靖生不屑地詭笑:“反正我是解脫了,隻要爹高興隨他怎麼辦都行”。
     “我看她一個姑娘家也挺不容易的,要不咱去給她幫點忙”?
     “你想幫忙盡管去就是了,可別拉我墊背。別忘了趙唯一和他小妹今晚要來,我可要去看看趙家小妹有沒有這小子吹噓的那麼好”。
     “喂,我也去……”方繼峰大叫著追趕上前。
     除夕。
     張靖生一大早就竄進了賬房,他真後悔去看趙唯一的小妹,說什麼溫婉可人、知書達理,除了會念“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隻會拿赤裸裸的眼神盯著他和方繼峰。嚇得方繼峰早早借口頭疼逃走了,留下他在那裏受了大半夜的罪。
     李青早已來到賬房,桌上放著兩隻銀箱,跟昨天搬來時的情形一樣,似乎連動也不曾動過。
     “不會吧”?張靖生拉長著一張苦瓜臉,昨天受的罪暫且不說,今兒一大早母親便叫他起床,讓他來幫李青分賞錢,簡直就連莊上的佃戶們還不如,都除夕了還得幹活。
     “公子有事嗎”?李青悠閑坐在窗下,窗台上放著一把紅泥茶壺,一隻青瓷茶盅,看不出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還挺懂得享受。
     “我說姑奶奶,一會兒莊子上要祭祖,咱們趕緊幹活吧”。
     “我有這麼老嗎?公子如此稱呼,小女子可不敢當,真沒見過像您這樣刻薄的主子。說吧,還有什麼活要我做”?
     “大年初一動不得鐵器,再不將賞錢分好,難不成讓我用牙咬”?
     “所有的賞錢都在這裏,就等張春叔來清點了”。
     “你已經分好了”?往年他和方繼峰兩個一起尚且要忙碌兩天。張靖生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李青,伸手打開銀箱。銀箱用木條分成十二小格且都貼著標簽,各村各莊一目了然。每個小格裏的紅紙上寫明了各莊人數,圓圓的小銀餅大小劃一,中間點了朱砂,看上去平添了不少喜氣。隨手拿出兩塊銀餅放在秤盤上,準準的恰是一兩。
     正在這時方繼峰也來了,還沒開口說話,就見張靖生傻愣愣的模樣,不禁笑道:“是不是昨晚被趙唯一的小妹雷倒了”?他也看到了那些小銀餅,詫異問道:“李青姑娘,這是怎麼弄的,又準又好看,改天也教教我吧”。
     “少爺不如去廚房看看張媽怎麼做饅頭,揉好麵團、搓好條子、摘成劑子、按扁不就完了”?
     “開什麼玩笑,你當我們是傻子啊,銀子也可以當饅頭蒸”?方繼峰昏倒。
     說話間張春忙完了莊子上的事,來取分好的賞錢,往年給孩子們的銅錢都是散碎的,李青拿紅繩將銅錢串起打上漂亮的結,好讓他們係在腰間。打開銀箱各村的賞錢一目了然,張春不一會便清點完畢,笑道:“李青姑娘好麻利的手腳,往年我可要跟這兩位少爺磨蹭大半天呢”。
     方繼峰立馬就不樂意了,悻悻地說:“張春叔,照您這麼說倒像我們兩個加起來還不如她一個丫頭伶俐”。
     “表少爺別不服氣,您倆也看看李姑娘的活計”。方繼峰隻得啞口無言,往年的銀子總被他們剪得零零落落,要過幾遍秤才得利索。
     李青笑著從凳腳邊拿出一把形如鍘刀的鉗子,用鐵箍把鉗子箍在長凳上,笑道:“借塊銀子來試試”。
     方繼峰好奇已極,連忙掏出銀錠給她。隻見她將銀錠夾在鉗子中間,用力按下手柄,“咯”的一聲,切下的碎銀屑落在中心的圓孔中被壓成了與銀箱中相似的銀餅。放在秤上,準準的正是一兩。
     張靖生看得目瞪口呆,懊惱道:“你是怎麼想出這玩意的?早知道有這麼好的家夥,何必讓公子我每年如此費勁”?
     “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哪會在意這些小玩意,洛陽做小買賣的誰家沒有這個”?
     “可我們怎麼從來都沒見過”?
     “這剪子原就是你家的,你倒說從來都沒見過”?李青笑道:“說你們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一點都不錯,做小買賣的鋪子若說去兌銀子,私家錢莊銀號雖不要火耗,卻免不了夾鉛、克扣,官家的隻火耗一樣便折了生意的利錢,尋常百姓家誰受得了”。
     二人徹底啞口無言,麵麵相覷。張春的老臉笑開了花,兩位油嘴滑舌、狼狽為奸的少爺總算遇到了克星。
     忙碌了一年,闔家熱熱鬧鬧吃了團圓飯,隻有張靖生和方繼峰吵著要守歲,放過煙花爆竹,其他人都早早休息了。
     在李青的記憶裏從來就沒有過年這回事,難得的閑暇反倒讓她心緒難平。大年初一,給老爺夫人拜過年後,找了根竹竿去莊後的水塘釣魚。張靖生和方繼峰打賞了莊上的仆傭,聽張春說起後園的幾株紅梅開得正盛,便讓房裏的書童提了一壇好酒,去園中賞梅吟詩。
     雖說後園景致不錯,但莊裏的人都嫌此處過於冷清,園中的幾間偏房一向無人居住。兩人喝了幾杯冷酒,再被冷風一吹,早把做詩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何況他們平素習武重於習文,就不再冒充什麼文人雅士,收拾酒具準備回房下棋,路過偏隅,卻見一扇小窗支起著,從屋中探出幾朵極為清雅的綠萼白梅,陣陣香氣拂麵而來。
     “不知道那丫頭從何處得來的白梅”。方繼峰駐足於窗前賞花:“今兒別人都得了賞錢,唯獨缺了她,正好去問她討支梅花”。敲了幾下門沒人應承,剛想推門進去瞧瞧,卻聽身後有人斥道:
     “好歹也是公子哥,怎的隨意亂闖下人的住處”?說話的正是李青,她肩上擔著竹竿,手中提了條活蹦亂跳的大草魚,徑直走來。
     “阿彌陀佛,我說李青姑娘今天可是大年初一,你倒好一大早就去殺生”。方繼峰奪下她手中的活魚,忙不迭地跑去放生。李青雖然有些氣惱,也不好去追他,心想自己殺人如麻從來都不挑日子,更別說是一條活魚了。
     推開房門,李青給自己倒了碗清茶。張靖生在門外大嚷道:“我說李青,大過年的也不請我們進屋吃些茶點,歇歇腳”?
     “張公子請進”。李青丟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張靖生明知她討厭自己,仍然樂顛顛跟了進去,屋子裏青煙繚繞,甜香襲人。尋常的飯碗中以劍山插著一支曲折蒼勁的綠萼白梅,梅枝腳下鋪襯著碧綠的鬆針。
     “好雖好,隻是過年用太素淨了些”。張靖生聞了聞屋子裏的香氣又問道:“這是什麼香,甜甜涼涼的我倒是很喜歡”。
     “這是用橘皮和薄荷腦做的,有安神的功效”。李青一麵倒茶,又將桌上的芝麻糖、核桃餅端到他麵前。張靖生隨意坐下,見香爐前有張紙片,上麵寫著:“水遙楓天霜滿地,瑤池玉液迎君來”。筆跡遒勁瀟灑,隻是怎麼看都像兩句悼詞。
     “這是在祭奠誰呢”?方繼峰忍不住問道。
     “公子,您生也放了,花也賞了,是不是該回去了”?李青故意岔開話題。
     “一杯茶還沒喝完,你就要趕我們走?好歹我們還是來送禮的”。方繼峰嚷嚷著從懷裏掏出紅紙包放在桌上,笑道:“這是給你的喜錢,我們都喜歡你桌上的梅花,想問你討兩枝,看在過節的分上不許推托”。
     “公子既然嫌我桌上的花素淨,不如就用紅梅吧”。
     三兩枝梅花經過她的擺弄立刻顯出山高水清的幽遠意境來,方繼峰更喜歡漂浮在水麵上用草莖編成的漁舟,獻寶似的捧著走了。
     李青將那兩句詩在火盆裏燒化,從桌下拿出一壇酒,隻是借酒澆愁愁更愁,一醉方休後終於忘卻了他的纏綿。
     一夜宿醉,好在是過年,並沒有人在意。
     “青姐姐你在嗎”?門外傳來小福子的叫喊聲,興奮而歡悅,高高舉著手中紅繩串起的銅錢。
     “奶奶和姐姐都好麼”?李青拉他進屋,裝了滿滿一袋芝麻糖給他。
     “他們都念著你呢,姐姐還特意囑咐我一定要來看你”。小福子看著她忽然問道:“青姐姐,你好像不開心是嗎”?
     “哪裏有”?李青原本就不喜歡笑,被他這麼一說隻好擠出一絲笑容。
     “姐姐說濟民縣這幾天演社戲可熱鬧了還有廟會逛,不如咱們一起去玩玩,我想給我娘買根銀簪子,她已經想了好久,青姐姐你去幫我挑花樣吧”。
     “好是好,就是路有些遠,走不動可不許要我背你”。刮了刮他的鼻子笑著抱起他。
     “小福子,有好玩的地方就忘記繼峰哥哥了”?方繼峰鬼頭鬼腦探進半個腦袋,張靖生連馬車都已準備就緒,路上雖然舒服,但這兩位一路鬥嘴,不免有些讓人反胃。
     戲台上熱熱鬧鬧演著關帝爺過五關斬六將的大戲,大街上有五顏六色的燈籠、爆竹,有小孩喜歡的泥人、空竹,有漂亮的絹花、發簪,更有讓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李青向來不喜歡熱鬧,倒是那對寶貨一路東張西望樂得屁顛顛的,買了一大包雜物抱在懷中。小福子吃著香噴噴的糯米糍還不忘記給奶奶帶塊黑棗糕,隻是區區五十個銅板實在沒法子給娘親買銀簪。
     一行人逛累了,就去茶樓歇腳。李青想著小福子的心願,借著去茅房轉到後街的銀飾鋪,挑了根梅花發簪,又買了副絞絲銀鐲給秋妹做嫁妝。遠遠看見小巷中有兩個人往茶樓趕來,一邊走一邊說:
     “這廝身重劇毒一定逃不遠,咱們再好好找找”。李青站在店鋪前四下裏看了看,卻見一座破舊的小院邊堆著幾塊當柴待售的舊木板,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們便能發現這個藏身之處。她好奇心極強,什麼事都喜歡弄得明明白白,不覺興起走過去一探究竟。擱起的木板下果然躺著個人,一身雪白的衣衫上沾滿血跡,李青凝視著那張臉不禁愣在原地,赫然竟是景教教主斐鈞,此刻他臉色黑紫,已然奄奄一息,並沒有發現有人站在自己身旁。
     “救命啊,殺人啦”。大街上一陣混亂,打碎了鍋碗瓢盆,踩扁了燈籠湯圓。張靖生伸出頭去,十幾個綠林穿著的大漢正在圍攻一個粉衫女子,那女子披頭散發竭力抵擋著淩厲的攻勢,此情此景頓時激起他鋤強扶弱的俠義心腸。
     “繼峰,你在這裏守著小福子等李青姑娘回來,我去救人”。
     “為什麼不是你在這裏守著我去救人”?方繼峰反駁道,話沒說完,隻見鮮血激射,四五柄劍刺入那女子的胸膛。張靖生氣得臉都綠了,縱身從茶樓上躍下,隻是大過年出門有誰會帶著兵刃?那些人仗著人多勢眾圍著他一味砍殺,逼得赤手空拳的張靖生毫無還手之力。眼看著他險象環生,方繼峰也急了,衝進廚房操起兩把菜刀跳下茶樓。
     “靖生,接刀”。
     張靖生一躍而起看也不看便將刀抄在手中,順勢砍去才看清楚竟然是把菜刀,反正隻要是刀就好,是刀就能殺人。
     小福子驚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跟著人流奔逃。
     縣衙接報大街上有匪徒行凶,立馬派遣衙役前來查看,這一來更加添亂,那些人顯然不想驚動官府,收起家夥消失在大街小巷中。
     李青好不容易才在街角找到被嚇壞的小福子,這麼一鬧天都黑了,幾人隻好在鎮上找家客棧住下,郎中看到這樣的病人都無奈的走了。
     “他是誰”?看著床上一息尚存的垂死之人,張靖生不由皺起眉頭。
     “自然是那些家夥四處尋找的人了”。李青丟給他一個白眼:“看來他中的毒很厲害,這附近可有好郎中”?說著撕開粘連的袍服,肋下的傷口恐怖地向外翻起,流著腥臭濃血。
     “就他這副樣子,莫說是郎中,就算神仙來了都沒用”。方繼峰搖頭歎道。
     “既然大家都沒轍,就隻好讓他在這裏等死了”。李青拉起睡眼朦朧的小福子回房。打架可是重體力活,很快方繼峰的屋子裏便傳出了愉悅的鼾聲。
     夜色中幾條黑影潛進客棧。
     “閻惜容,你的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黑暗中淡然語聲如風般遠遠飄來。
     那黑影頓時停滯,側耳聽了片刻才顫聲吩咐其他人說:“都在客棧外等著,誰都不許進來”。說著躡手躡腳走小院,立在房門前恭聲回道:“惜容不知道小師叔在此多有衝撞,還請師叔千萬見諒”。
     “我怎敢怪罪掌門師侄?掌門夤夜來此不知有何見教”?語聲仍是輕飄飄的,並沒有絲毫恭敬的意思。
     “師叔說笑了,惜容是為了景教之事而來,既然師叔在此,一切但憑您做主就是了,惜容這就告退”。
     “慢著,金線紅燭的解藥呢”?
     閻惜容不由一怔道:“此人可是景教教主,小師叔……”
     “哪來的廢話?我要他活著”。語聲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森嚴,閻惜容知道,有時候讓一個人活著才是最大的痛苦。她自持武功絕高,成名後在江湖中為所欲為,門中眾多長輩從來都不放眼中,結果卻被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師叔狠狠收拾了一頓,陰溝裏翻船,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打那以後連夢中見到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戰栗哆嗦,冷汗淋漓。
     “惜容這就給您解藥”。說著掏出一瓶秘製的蟲草丹放在門前,她知道師叔的脾氣,若他不想現身,最好還是別自找沒趣。
     “廖師兄可是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既然你知道錯了,畢竟又是本門掌門,再難為你便是對不住二師兄了”。那聲音冷幽幽笑道:“把手伸進來,我今日就替你解除火鶴之毒”。
     閻惜容不禁又驚又喜,如若解除此毒,日後練功便可不再受腐筋蝕骨之痛,還能恢複她本來的容貌,這可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事。伸出的手因為激動而不住顫抖,隻覺中指一陣酥麻,傷口中被摁進一個小小的硬物,忍著劇痛,接過他放在自己手中的紙包,連連稱謝。
     “這三粒冷馨丸每隔三天服用一粒,十日後便能解除你體內餘毒,日後膽敢故伎重演,可別怪我用門規製約你”。
     “惜容不敢”。
     “想不到你也會被人利用,真是令我失望”。語聲冷淡寒磣幽幽吩咐道:“出去的時候,掐斷身後的尾巴,別留下一個活口”。
     “惜容知道”。閻惜容聽屋中之人久久不再說話,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冷聲道:“走吧,這裏的事已用不著我們多管了”。門中弟子都知道她行事乖張、心狠手辣,為何竟會在一瞬間變成溫順的綿羊,一時間都無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閻惜容轉過長街忽然反其道而行又繞回到客棧後門,幾條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客棧四周徘徊不去。
     “讓他們消失無蹤”。風中飄過淡淡的血腥味……
     快馬如風。
     新年的喜氣掩蓋不住小鎮上惶惶然的壓抑氣氛,程苗苗矯捷地從馬背上躍下,走進被衙役們牢牢把守著的客棧。因為李青救了那個垂死的傷者,縣衙甚至為此封鎖了整條街道。因為大家都說不清此人的來曆,縣太爺責令他們不得離開客棧,隨時聽候衙役傳喚。若不是看在張靖生是張善人公子的份上,他們早就被人扔進縣衙的大牢中了。
     程苗苗去了趟縣衙停屍房,重新驗過女屍,屍體脖子上的十字形鐵牌引起了她的注意,應該是某個幫會的標誌,難道這起凶案與江湖幫會有關?可為何鎮上的好幾家客棧同時有客人莫名失蹤?這些人隨身攜帶的行李尚在,可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客棧的夥計說,客人們在店中吃過晚飯後並不曾見有誰離開,早晨送水時幾間客房都空無一人,連被褥都不曾打開過,顯然這些人是在天黑後離開的,可為何走得這樣匆忙,竟連隨身之物都來不及拿?看來隻有等到傷者醒來才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姑娘找誰”?剛到客棧前,一個衙役上前攔住了她。程苗苗亮出京兆衙門腰牌,徑直走進客棧。張靖生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位女捕頭,隻覺她英姿颯爽別有風韻。苗苗打量著眼前一行人,不過是些湊熱鬧的公子哥而已,顯然不能給她提供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繼峰哥哥,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小福子拉著李青的手心裏既害怕,又有些戀家。他們已在客棧中住了兩天,除了這兩間客房,哪裏都不能去。
     “別著急,小福子,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方繼峰腳蹺得比頭高,咬著幹乎乎的燒餅,笑道:“倘若姑夫問起此事,我們可怎麼回話?看來靖生回去又得挨罰了,大過年惹上這樣的倒黴事,真是出門沒挑日子走了狗屎運”。這邊正在哀歎時運不濟,前邊老爺張洪已在縣太爺的陪同下走進客棧。
     “這位姑娘是京兆衙門總捕頭程魁的女公子苗苗小姐”。
     “這位是本縣有名的善人、朝廷欽授的正議大夫張老爺,張靖生就是他的公子”。縣太爺嘮嘮叨叨為雙方拉線。
     “苗苗小姐可是把老朽這不爭氣的犬子給比下去了”。張洪的老殘腿有些隱隱作痛,張靖生連忙扶他坐下,沏了三杯茶來,張洪一麵喝茶一麵問道:“苗苗姑娘可曾找到此案的線索?不知犬子與此事有何關聯”?
     “張公子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與本案並無關聯,但有些細節太爺還不曾弄清楚,故而請公子暫住了幾日”。苗苗不卑不亢地回答:“方才小女子去縣衙驗屍,被殺女子應該是景教教徒”。說著拿出鐵牌遞給縣令,那縣令老眼昏花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便又交給張洪。張洪看著鐵牌,臉色不由一沉,持鐵牌者應是教中地位很高的人物,按理說要襲擊這樣的人,必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
     “傷者現在哪裏”?
     李青撩開帳幔,張洪一見那人的臉色驚駭地脫口驚呼:“此人中的乃是金線紅燭之毒,隻怕再也不會醒來了”。李青聽他一語道出此毒的本名,不禁一怔。
     “張老爺能夠確定此毒就是金線紅燭?難道傳說中的玄靨門當真存在”?苗苗詫異已極。張洪雖已察覺自己失態,但話既出口,想收回是不可能的,隻得含糊其實地點了點頭。
     “傳說玄靨門善於易容變化之術,在江湖中從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甚至連容貌都不為外人所知,想不到竟會出現在這裏”。方繼峰坐直了身體,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那日我們救起此人時,他已經奄奄一息,既然此毒如此厲害,為何時至今日他依然還活著”?張靖生忽然問道。
     屋子裏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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