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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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如絮。
掩蓋住天地間的塵埃,連險惡的人心似乎也因此得到了淨化。粵王李檾這些天在壽陵督建不曾早朝,賢王李濯死了位側妃也稱病在王府中歇著,加上李元赫被禁足,朝堂上那些爭論的焦點暫時煙消雲散,劍拔弩張的氣氛隨即鬆弛下來。
李通之退朝後閑來無事,換下朝服隨手係上披風徑自出門。
大街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猛然間才想起再有十來天便要過年了。這些日子自己費盡心力卻落下無數口舌之災,信步所致,不知為何已至承恩王府門前,隻見闔府上下冷冷清清,黑漆大門緊閉,連個應聲的門童都看不到。反正粵王也不在府中,李通之便從他家的大門前走過,距王府不遠處有座宏大的酒樓飛簷高挑,三層屋簷上銅鈴隨風搖動發出悅耳的響聲。
“老爺風雪獨行,何不來小店稍歇,也嚐嚐咱忘憂閣裏的狀元紅”?酒保客氣迎上前來。
“前麵引路,隻是老夫不喜歡熱鬧,需找個清淨之處才好”。
“老爺盡管放心,小店有的是雅座,您請上樓”。說著在前帶路徑直上到三樓,這裏果然與其他地方不同,極為雅致。
“就這間菊舍吧”。李通之是個愛菊之人,隨手推開房門,屋中果真擺著老大一盆繡球,菊花在這種季節盛放,李通之還是頭一回見到:“燙一壺好酒,隨意來幾樣小菜佐酒就是了”。李通之臨窗而坐,依稀可見大街上人頭攢動。自己所知的李豫坐上監國太子之位後,竟然變得這樣優柔寡斷、喜好猜忌起來,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眼下局勢動蕩,覬覦之心紛亂,太子竟至大局於不顧,拿粵王李檾開刀立威,一旦逼反了他,不知又要橫生出多少變數。忘憂閣的酒果然不錯,菜做得也精致,難得放鬆一下,可心情卻怎麼都好不起來。
“難得閣老閑暇,隻是您這樣獨自喝悶酒就不怕傷了脾胃?不如讓本王陪您聊聊,能喝到您老的酒,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李通之不由一驚,房門尚未開啟,屋中竟然憑空多出個人來。
“賢王怎會在此”?
“這屋子裏可不止我們兩個人”。李濯應道:“既是同病相憐,何不出來喝上幾杯”?說話間牆上的百寶閣緩緩移開,顯出一間密室來,房中的器皿、擺設無一不是極品之物,可難得的是這樣華貴的器物擺放在一處倒顯得分外清雅,可見主人布局之巧,手段之精非比尋常。
“王爺不是在壽陵督建麼”?
“是我請他回來的”。李濯歎息道:“太子窩了一肚子火氣,不知受誰的挑唆,竟想拿鍾山郡王開刀。閣老,您說我能不著急麼”?說著起身親自斟了三杯酒苦笑道:“我這是借花獻佛,請二位千萬替本王想個解決的法子”。
“王爺客氣了,老臣也正為此事犯愁呢。也是老臣妄自揣度,問罪鍾山郡王不過是剛剛開頭的序曲”。他不由看了眼李檾,真正的目的其實大家心裏都很明白。
“我說李檾,你倒說句人話吧”?李濯一杯接著一杯豪飲,看得李通之直心疼,這兩位王爺可不用發愁俸祿夠不夠花銷。
“你就少喝幾杯吧”。李檾拍了李濯一巴掌冷聲道:“如果喝酒能夠解決問題,我早就爬進酒缸睡覺去了”。
“那就是說你有辦法了”?李濯欣喜不已:“快說來聽聽”。
“鍾山郡王的平亂大軍尚在封平大營待命,許多他的舊部聽說此事後聯名具折想進京擔保他,此事被吏部事先得知後彈壓了下來,為此還處置了幾個起頭的將領,原本是要殺頭的,我的人花了點錢將他們贖了出來,這些人已經答應隨我起事。隻要閣老暫時將封平那邊的事忘記幾日,我這裏一動,太子必定會啟用鍾山郡王來收複舊部,這批精銳之師任誰都不舍得放手,隻等沈括回來,一切就都好辦了”。
“竟然有這樣的事?為何閣部和本王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王爺要反”?李通之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
“此事千真萬確,所以我在懷疑,那個一直在左右我們的人應該就隱伏在我們身邊。依太子目前的心思非但不會輕易放我離開,還會以我來試探賢王爺,不如借事舉旗,既可以解除李元赫的危厄,還能乘機離開長安”。
“可一旦事敗被擒,王爺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反是死,不反也是死,這樣的日子豈不是要憋屈死人了?那些鳥氣我早就受夠了,哪天暴怒起來大不了同歸於盡”。
三人都忍不住笑了,李濯借酒泄怨,勾著李檾的肩膀道:“隻可惜認識你晚了些時日,不然我也跟你去閩南,咱們海闊天空,喝酒玩樂,做什麼鳥賢王”。兩人碰杯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李檾又說了許多海外的逸聞趣事,三人喝了個盡興。
“時候不早了,老臣也該回去了,難保誰想起什麼事來又要鬧得滿城找人”。李通之站起身,摸出銀子打發酒錢。
李濯大笑道:“這老頭倒當起真來了,還不快收起那幾兩散碎銀子,您以為這家酒店的大掌櫃是誰”?他斜睨著李檾道:“這點小錢粵王爺可看不上眼”。說著拉上他便向外走:“記得有空常來這裏喝幾杯,什麼貴吃什麼,千萬別替他省錢”。剛一開門隻見幾個熟悉的身影上得樓來。李濯雖然喝得多了,腦子倒還清醒,連忙將門關上。
“他也來了”?李檾打開密室的門,兩個靚麗侍女將桌上的杯碟碗筷收拾妥當。李通之不由對他更是欽佩,這種習慣性的周詳與縝密當真令人讚歎不已,也難怪此人總能立於不敗之地。
“菊舍裏有人”?一個聲音警惕地問道。
“隻有一位單身老者閑暇小坐”。店小二躬身應答。
“印龍,過去看看”。
“是,公子”。印龍剛想推開房門,卻見那老者已然走出,臂上挽著一件普通的披風,正是內史李通之,除了他屋裏空無一人,桌上隻有一副碗筷、四碟佐酒小菜。
“老李,原來你在這裏,讓公子好找”。陪在太子身邊做護衛的是金吾衛大將軍楊罡之子楊暘。
李通之這才恍然大悟,難怪粵王李檾總能手眼通天。一番客套後,大家關起門來,李通之重新行過大禮。豐盛的酒宴,但氣氛卻極度壓抑。李豫的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心中有難以抉擇之事,又不便同外人商議。
許久,他輕歎道:“戶部說壽陵那邊的事差不多已經完工,隻是享殿中缺幾根大梁,就剩屋頂目前還拖欠著。今兒李檾就該連夜趕回長安處置此事,通之,明日有空去承恩王府看看,粵王這幾天也著實辛苦他了”。
“是,老臣會將太子之言轉告粵王”。李通之已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艱難掙紮:“太子爺,不知李元赫的案子徹查的怎樣了”?李通之歎了口氣:“他手下的那些舊部已經坐不住了,萬一生出事端又要大費周章,不管怎樣總要給他下個定論吧”?
“我早就聽說他的舊部聯名上書之事,可就這一時半會兒憑刑部的那些老爺們哪裏能查出個子醜寅卯來。他們在回文裏說這是陳年舊案,已無人證物證無從查起”。
“可就這樣把鍾山郡王禁足於府中也不是長久之計吧”。
“曾聽宮裏一些奶娘們說起,當年李渤與昌平公主甚熟,公主擅長舞劍據說就是跟李渤學來的,難道真是李渤因情誤國”?
“即便如此,太子難道想讓李元赫父罪子償麼”?李通之沉默良久才又說道:“至少這些年李元赫的功績不應為此而被抹殺”。怪異的沉默使所有人都沒了吃飯的胃口,一頓豐盛宴席在尷尬和沉默中不歡而散。
瑩雪映梅,更顯出梅香清冽。通透明亮的燈光映著李檾迷蒙而憂鬱的麵容,飄忽不定的目光遊離於麵前燃燒的蠟燭間。
“王爺,夜已經深了,您也該歇著了”。鶯兒輕聲低喚。他牽起鶯兒的手,眼中充滿柔情,麵前的女子明知自己是個女人,但為了幫他隱瞞身份,仍然當眾說出“生死契闊,與子相悅”的話來。為了他放棄自己心愛之人,成了他的王妃。
“鶯兒,我這裏有封書信要連夜送到鎮南王府,事關機密必須親手交給李浠”。
“那好,你可要早些休息”。鶯兒微笑著接過他手中的信箋返身而去,目送她離去,李檾忍不住歎了口氣淒楚地自語道:
“對不起,鶯兒,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稟王爺,一切都按您的吩咐準備妥當”。豹騎衛中郎趙有義在屋外低聲稟告。
“那就行動吧”。李檾疲憊地回應道:“他想見我一麵卻遭莫名攔阻,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玄機,看來隻有我親去洛陽走一趟才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王爺一片忠心,卻橫遭猜忌,那些貪生怕死的苟且之輩高居廟堂,處處陷害王爺思之令人忿忿不平”。
“你們可要想清楚,本王做的是起兵謀反之事,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我們都曾跟隨鍾山郡王出生入死,現在無非也就是一死而已”。
“好,即刻調集前營攻占京兆府及各衙署,本王要讓太子見不到明日的早朝。其餘人隨本王前往朱雀街的千牛衛府,徹底掐斷他們的視聽”。
“那鍾山郡王呢”?
“太子想殺的人是我,並不是針對鍾山郡王”。
“既然王爺明知太子的意圖,為何還要起兵”?
“李元赫可是難得的將才,太子怎會舍得殺他。而我卻不同,無論誰坐上這個位置,第一個想殺的人必定是我”。現今太子監國,手中最缺的就是銀子,查辦粵王府就可以得到大筆銀錢,還可以委派親信前往閩粵,控製海上航運貿易,一舉多得之事何樂而不為,太子所做的一切自然早在李檾的預料之中。
趙有義吃驚地看著他,此人心思縝密非比尋常,竟將監國太子的所有舉動摸了個一清二楚,看來他是成竹在胸,早就替自己找好了退路。
“放心吧,閩粵等地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就算兵敗太子又怎奈我何?到時候本王不過進貢一筆銀子,花錢買太平”。他優雅的唇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滿不在乎地笑道:“隻要本王起兵,兵部會立即啟用鍾山郡王前來平叛,我們用不著殺人放火,隻要達到各自的目的也就是了”。李通之當然明白,普天之下除了李元赫沒有人能夠平定粵王之亂。這個倔老頭雖然一心想要他死,但也知道以目前的形勢,太子無論如何都殺不了他,大不了鬧上一鬧,然後坐下來和談,從閩粵弄點銀子花銷。
趙有義心中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粵王反了”。李浠將手中的信箋重重拍在桌案上,朝堂上的爭端演化成了不可調和的尖銳矛盾。李檾甚至翻出陳年舊帳,廢黜了自己的王妃。李浠看著鶯兒,卻見她一臉平靜無息而坐。燭光映著她牙雕般的臉龐,依舊明豔動人,可李浠知道,在她平靜無痕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完全破碎的心。他不由想起第一次遇見鶯兒時的情形,至今依然為她驚豔心動,可是她卻偏偏愛上了自己的仇人。
而今他們一個是鎮南王,一個則成了粵王妃。如果不是李檾的出現,鶯兒早就是鎮南王妃了。為了他最好的朋友,也為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李浠選擇將所有的痛苦深埋在心底。
但現在,這段純真的感情竟然成為粵王謀反的借口之一。這種痛,痛徹心扉,不僅僅是因為朋友的背叛,更是對自己最大的嘲諷。
“李檾可以選擇權位,但他不應該褻瀆你”。李浠已被這個朋友氣得手腳冰冷,臉色發青。
“我知道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鶯兒平淡地回應,直到現在她仍在為那個傷了她心的男人辯解。
“不管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我都不會原諒他”。李浠咆哮道:“我這就去找他”。
“如果他想走,絕沒有人能留下他”。鶯兒看著李浠麵色冷淡,緩緩說道:“無論何時何地,你都不可以傷害他,否則我們就是敵人”。
李浠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了,這個謎一樣的人究竟有著怎樣的魔力?
十幾匹快馬穿過寂靜長街向鍾山郡王府奔去,府門尚未完全打開,一行人便已直衝而入。李通之手中高舉著聖旨,一路小跑著喝道:“宣鍾山郡王李元赫速來接旨”。
“稟閣老,王爺正在病中,已經好幾天滴水未沾了”。管家李大跟在身後急著回稟。
“隻要鍾山郡王還有一口氣在就給本閣起來接旨”。李通之大喝道:“就算死也要給本閣死在兩軍陣前”。
李大更是一頭霧水,再怎麼說他還是王爺的姻親,怎麼連一點情麵都不講?說話間李通之已衝進李元赫的臥房。雖是大白天,臥房裏卻是黑漆漆的,隻見李元赫坐在帳幔間癡癡撫摸著床上的羅裙,李通之依稀記得,當日她回門時穿的就是這身衣裙。
“王爺……”
“我隻問您一句話,隻要您如實回答,無論讓我做什麼都行。否則您幹脆殺了我,一切免談”。李元赫的語聲淡然如風。
李通之不由一怔,輕歎了口氣道:“好,本閣答應王爺,本閣知道王爺的心事,也知道您想問些什麼,所以王爺就什麼都不必問了”。
“痛快”。李元赫說著朝南跪下:“臣李元赫接旨”。
“旨意:今粵王李檾起兵禍及蕭牆,酌令鍾山郡王李元赫即刻率軍平亂。欽此”。
“臣領旨”。說著雙手接過聖旨。
“閣部還等著我回去交旨呢,王爺這就準備一下即刻去兵部接印”。他拍了拍李元赫的肩道:“請王爺保重身體”。
“您老就放心吧”。
“太子說,王爺的舊部和豹騎衛附逆軍士隻要自願回頭,一概既往不咎”。
“元赫在此多謝閣老了”。
“謝我做什麼,這是閣部會同太子爺一起商榷定下的,這些人可都是朝廷的精銳之師,太子爺也不舍得對他們責罰過重”。
令李元赫想不到的是麵對自己的緊逼,李檾一改當日驍勇,避其鋒芒節節敗退。遠處的驪山在漫天風雪中更顯得蒼翠欲滴,他看著山腳下整齊的大營,依山背水殺氣騰騰,李檾如此布置顯然不是為了防守,看來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今夜就在這裏安營紮寨,我獨自去李檾的大營找他好好聊聊”。
“這太危險了吧”?金吾衛大將軍楊罡遲疑不定。
“沒關係,那裏大多是我的舊部,不看僧麵看佛麵,我想李檾也不會著急這一時半會兒”。楊罡自然明白兩邊都是朝廷的精銳之師,真動起武來隻能是兩敗俱傷。
“王爺可要小心,一旦有風吹草動即刻回轉”。
“楊將軍就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李元赫縱馬直奔李檾大營,想不到那裏的守軍一見是他立刻打開路障放他進營,幾員舊將還上前與他見禮。李元赫隻覺得有些怪異,這哪裏像是要打仗的樣子,大營裏一團和氣,巡哨的也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李漢一見他立刻撲上前來,二人緊緊抱在一起,經過這麼多劫難,他們都還能活著,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了。
“王爺請進,粵王正等著您呢”。
“鍾山郡王請坐”。李檾穿了身黑袍隨意坐下,斟了兩杯酒微笑道:“王爺一定有些奇怪是吧?”
“按理我應該感謝你才對”。他喜歡這種塞外烈酒。
“這倒不必”。李檾笑道:“你當真是李渤之子”?
“千真萬確”。
“那就好,看來上天畢竟還是給了讓我實現多年前那個誓言的機會”。說著從桌案下取出一條腰帶,一條豔如桃花般的腰帶係上。
李元赫不禁怔住了,當真就是她……
“現在是我們兩人之間的戰爭,與任何人無關”。她微笑著,清澈的眼眸中充滿了決絕和鬥誌。
“你看帳外的雪花多美”。李元赫突然笑了,那笑容出奇的溫柔:“你說的不錯,這是我們倆之間的戰爭……”起身並肩走出帥帳,同樣英挺的身姿,同樣堅定的步伐。所有人都驚異地看著他們走向無垠的荒原,而後消失在地平線上。
“能見識一下廬山真麵目麼”?李元赫眼中充滿柔情,李檾從臉上撕下麵具,露出絕美容顏。眉如遠黛,眸若星辰,膚似凝脂……
李元赫熟悉她的每一個細微之處,除了這張炫目的臉。
“這一次我絕不會輸”。李元赫堅定地微笑著。
“我看未必”。李檾的笑容依舊冷傲。
兩人同時帶上頭盔、護甲,目光膠著,帶著相同的讚許,而後同時出刀,刀光相映,飛舞如練。閃亮的刀鋒托起一片片飄落的雪花,而後又在刀鋒下片片碎裂,雪花圍著兩人身體上散發出的氣息不停旋轉……
在這個飛雪漫天的冬季,李元赫再一次遇見她。他決定拋棄所有的執著和尊嚴,贏得她、留住她。他用鋼鐵般的身軀和意誌隱藏著自己內心的脆弱,始終以一顆溫柔的心愛著那曾經的豔麗和燦爛。
英姿勃發的黑色身影,係著一條豔如桃花般的腰帶……
翩翩純潔得就像漫天白雪……
刀光如流水滑過,幻化了兩人急速變化的身影。行雲流水的刀法、天馬行空的身姿……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震驚看著眼前險象環生的一幕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們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雙方的軍士和將領早已忘卻了戰場上的對峙,一同燃起篝火,注視著這場生死之戰。
天色完全暗了……
李檾的刀忽然脫手飛出,直沒入厚厚的積雪中,他眼中閃過一絲讚許,沉聲道:“你真的勝了”。猛然直起身淒厲大笑道:“你為什麼要拒絕我,用這種方法來毀滅我的尊嚴”?不等李元赫回答,火光中升起一團紫色煙霧,李檾已然消失無蹤。
李元赫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嘴角緩緩淌下鮮血,怔怔看著紫霧隨風消散。
“王爺……”
洛陽城外。
巳時已過,一大群進城置辦年貨的百姓仍被堵在緊閉的城門外,既然進不了城,隻好去林崗上的悅來老店喝幾杯順便歇歇腳。
“這才太平了幾天,怎麼又把城門堵上了?還讓不讓人過個安穩年”?
“你就小聲點吧,聽說前兒粵王又反了”。
“這些王爺今兒他造反,明兒換一位還來,有誰可憐咱們這些平頭百姓”。看著一隊隊進進出出的軍士,眾人不由哀歎。
“老板,燙壺好酒,切兩斤牛肉”。一個俊朗的年青人應聲而入,淺紫色袍服配上同色腰帶,隻覺飄逸絕塵。
“我家婆娘還指望著過年的穿戴和年貨呢,這一來啥時候才能進城啊”?
“原來各位是等著進城呢,聽說長安那邊粵王之亂已平,很快就能天下太平了”。年青人微笑道。
“小哥是怎麼知道的”?
“在下正是從長安而來”。
“聽說粵王可是個厲害的人物,怎會這麼快就兵敗了”?幾個被堵在城外的官差上前探聽消息。
“俗話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強中自有強中手,據說平叛的鍾山郡王李元赫比他更厲害”。年青人隨口應道。
“總算能過上太平日子了,來、來、來,大夥幹上一杯”。眾人都舉起手中的酒杯。
正如那年青人所言,洛陽的禁戒令於午時取消。酒盡人散,洛陽盡奢華,駿馬轉過永業街,來到聖後宮的宮門前。
“太子所料一點不差,粵王爺果然來了聖後宮”。楊暘冷笑道:“末將在此恭候王爺多時了”。話音未落,一隊翊衛上前“呼啦”將他圍在中間。不遠處埋伏的弓箭手,滿弓相對。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隻要是人都能猜到我必來此地”。李檾淡淡一笑,神色飄逸連看都不看楊暘一眼。
“眾軍隨我上前擒拿逆賊”。楊暘的憤怒和恚恨在一瞬間爆發。
一線黯淡陽光從窗隙間透來,吳庸撩起帳幔好讓昏沉沉的太上皇透點新鮮空氣。
“吳庸,怎麼信都送了好些天還不見李檾來看看朕,這小子也開始懈怠起朕來了”。老人歎息著。
“粵王爺可不是那樣的人”。吳庸用力扶起他僵硬的身子,將錦緞軟枕塞在他背後:“這些日子不太平,隻怕粵王爺脫不開身”。
“有什麼事比來看朕還重要”?老人幹咳了幾聲,想當初隻要一聲召喚,他可是不遠千裏都能趕來見自己一麵。
“陛下想吃點什麼?老奴這就叫人去做”。
“這臭小子再不來,隻怕連朕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他吃力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什麼都不想吃。
“要不老奴再去宮門前看看,讓侍衛們見到粵王爺立刻帶他進來”。
“那還不快去”。老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楊暘出身將門,俗話說將門虎子,用這個詞來形容他是再合適不過的。可他也總算領教了粵王李檾的厲害,僅此一戰就能看出此人的大名絕非浪得而來。五百翊衛一大半已躺在地上,三百弓箭手愣是沒一箭射中他,可怕的是直到此時李檾尚且氣定神閑未曾痛下殺手。
吳庸剛走到永德門,就聽見外麵亂哄哄的,羽箭破空發出的“嗖嗖”聲不絕於耳。宮門前的內侍早就逃竄得不見蹤影,吳庸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探出頭去想看個究竟。隻是這一探腦袋,幾支羽箭立刻向他射了過來。便在這時,一個人影掠過,伸手將利箭夾在指間反手揮出,宮牆上頓時跌下幾個侍衛。眼見楊暘的手下對吳庸施放冷箭頓時激起了李檾的殺性,他一手夾著吳庸,左手彈出腰間軟劍,隻見劍光飛舞,吳庸膽戰心驚地看著一片片刺眼的紅色從眼前飛過。
楊暘看著李檾麵如土色。
“打狗還得看看主人的金麵,吳公公是陛下身旁的人,就算是太子在此也不敢動他”。李檾放下吳庸冷聲道:“今天原要取爾狗命,念在你楊家一門忠烈,你又是家中唯一的獨子,暫且饒你不死。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不要欺人太甚了”。說著轉身向大殿內走去,一幹翊衛竟然沒有一人膽敢上前阻止。
“王爺,這是怎麼了”?吳庸戰戰兢兢地問道。
“沒什麼,吳公公勞煩你替我找身替換衣服”。李檾語氣稍稍緩和,隻是身上沾滿鮮血沒法跟他去見駕。
“陛下正念著王爺呢,老奴去準備些細軟的麵食,王爺進去正好勸陛下用膳”。說著便帶他走進偏殿,親自取出一襲月白色的衣袍給他,又從櫥櫃裏翻出一條腰帶歎道:“這些還都是當年睿王爺用過的東西,陛下一直都舍不得讓人收起來,時不時讓老奴取出來給他老人家看看”。
李檾眼中一澀,抬眸他顧,目光落在廊柱的基石上久久不能移開:“吳公公,天後宮曾經是廣陽王府”?
吳庸略微一怔,笑道:“廣陽王本是睿王爺出生時的封號,隻是王爺打小隨方外人氏修行,時間久了大家便都隻記得睿王的封號了”。
李檾深邃的幽瞳中充滿了苦澀,深深吸了口氣,依然冷淡:“此番一別我便再也不會回來,你要好好陪在陛下身邊”。
“王爺也要多加小心,陛下總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旦翻起臉來吃虧的還是王爺您”。李檾也不願多說,徑直走進寢宮,依靠在軟枕上的老人已是奄奄一息。
“吳庸,李檾還不曾來麼”?
李檾不禁渾身一顫,跪在床前,哽咽著不能出聲。老人吃力地睜開眼睛,隻見床前跪著一人,依稀是他日思夜想的潢兒,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顫聲道:“潢兒,是潢兒來接為父了”?
“陛下,臣是李檾”。他緊緊握住這隻幹枯的手。
“別叫朕陛下”。
“皇爺爺”。
“是不是太子為難你,不讓你來見朕”?
“沒有,太子很好能以大局為重,皇爺爺盡管放心”。
“你就別瞞著朕了,其實朕什麼都知道”。他重重喘息著:“告訴朕,李沢是不是朕的骨肉”?
“李沢的確是您的兒子,鎮國公的遺孤和熙國公都已經證明了此事,隻是當時的宮女,孫兒還不曾找到”。
“他現在可好嗎”?這是他永遠的心病,折磨了他整整二十餘年的心病。他不是沒有愛過那個女人,但喪妻喪子之痛又有誰能代替?“朕就把他交給你了”。如果李檾不能做到,李沢便隻有死路一條。
“他現在很安全”。
“陛下,太子來看您了”。吳庸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太子來得正好,朕有話要對他說,李檾你先去吧”。
“是,陛下”。
“你的膽子果真不小”。李豫冷眼看著從殿中走來的李檾。
“罪臣李檾見過太子,承太子讚譽了”。兩人交錯而過,殿外翊衛、金吾衛已將整座聖後宮圍了個水泄不通,李檾毫不在意負手而出。行不多遠,忽然寢宮中傳來一陣淒厲的哭喊聲,他不由停住腳步,胸中頓時象失去了什麼變得空落落的。隻聽太子在宮門前大聲嚎哭道:“禦駕殯天了”。
李檾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眼眸,隻見四周密密麻麻圍滿軍士,鋒利的劍戈遠遠指著自己。楊暘撥開人群上前道:“太子想見你”。李檾站起身跟他往朝華殿走去,這座聖後宮裏的正殿被白綾裝點得一片肅穆。
“李檾,你都對陛下說了什麼”?李豫咆哮著。
換來的卻是李檾的沉默無語,曾以為自己會恨他,會因為他的離去而高興,可事實完全相反。
“為什麼你一來洛陽,陛下就殯天了”?李豫揪住他的衣襟。
“其實我曾經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對太子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殯天了,這是老天給太子殿下殺我的最好借口”。李檾漠然凝視著垂落的白綾:“可以說從現在起您就是一國之君,可以為所欲為了不是嘛”?李豫一掌打在那張冷漠的臉上,他卻並未躲閃。“做皇帝的感覺很痛快吧”?李檾依舊無動於衷,仿佛挨打的人並不是他。
“來人,將這逆蕖拿下”。
“請太子速離朝華殿,此賊凶悍異常,沒有一時半會兒是擒不住他的”。楊暘急道。
“太子爺就那麼想殺我”?李檾身形驟然一晃,奪下翊衛守護的金劍,李豫見此情景不由退後一步。他淡笑著將手中寶劍的劍柄遞向李豫道:“既然如此,太子何不親自動手,那些刀劍又怎配殺死我李檾”。他斜睨四下凜然得令人膽寒,楊暘請來的幾個高手更是神色緊張、目不斜視。
李豫上前一步拔出寶劍指向他胸前,握劍之手卻止不住微微顫抖。眼前這個讓他又恨又怕的人神色坦然,沒有一絲想反抗的舉動。劍鋒驟然一推,李檾不由冷哼一聲,鮮血隨即染紅衣袍,他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喃喃顫聲道:“豫叔叔,你當真這麼恨我,一定非要我死麼”?淒絕的眼神,顫抖的聲音像一柄鐵錘重重砸在李豫的胸口,寶劍“當啷”一聲落地,李檾一手按住左胸的傷口,再也支持不住單膝跪倒在地。
“是你?怎麼會是你”?李豫的臉色頓時變得雪一樣白,詫異地看著李檾喃喃道:“你竟然還活著”?李檾緩緩伸出右手,掌心裏握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玉兔,正是李豫送給他的生辰賀禮。
當年那個凶殘頑劣醫術高明的孩童竟然變成了眼前的粵王,李豫至今尚且記得他的生辰。老天似乎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讓他傷害了自己最牽掛的人:“怎麼會這樣”?他顧不得至高無上的尊嚴,將皇家不容褻瀆的威儀拋到九霄雲外,一把抱住李檾的肩,顫聲道:“為什麼不早點告訴豫叔叔你回來了”?
“原本想在豫叔叔做皇帝的那一天再告訴您,想不到……”他忍痛皺了皺眉頭:“可我竟然沒能等到這一天”。說著從腰間掏出一塊純金印信放在李豫掌中微笑道:“這是我給豫叔叔準備的賀禮,可惜隻能在這裏交給您了”。提起一口真氣,屈指封住傷口周圍的穴道:“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再留在此處了,小妹之事還請您多多費心”。說著踉蹌著站起身,向殿外走去。此時連楊暘都愣住了,不知是不是應該上前攔截住他。
“太子……”
“太子,您可不能縱虎歸山……”
“讓他去吧……”李豫扶著住桌案邊緣,望著深邃的夜空苦笑著。夜空中響起一聲清嘯,楊暘駭然看著李檾躍上高高的屋宇消失無蹤。
夜未眠。
看著洛陽人來人往的繁華街市,李青已然了無牽掛,她將女人最美好的一切都留在了這裏。
不知為何,又來到了清水河畔的柳林街,客棧依然冷冷清清。猛然間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李元赫竟然也在這裏。
此刻站在窗下,胸中的痛已分不清是傷口在痛還是心痛,這個男人曾經拒絕了她的求婚,徹底粉碎了她的尊嚴,可天意弄人偏偏又讓他完全占據了自己的身體和心靈,女人一旦付出真心從此將一無所有。
“王爺,聖諭下達,命文武百官去麟德殿共議國喪”。
李元赫緩緩站起身冷冽苦笑:“像她這樣高傲的人是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窗外的李青同樣也想不到,冷酷堅毅的李元赫為她流下了離別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