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裏閑外,似閑非閑 人麵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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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記昨夜春風吹過窗檻,筆下人物再得潤色一番,明日裏不需催促自可交差。他在這亂世裏稱個筆杆英雄,說不清道不明的命理纏繞著他發白的指尖,明顯是用力握筆留下的。
有幾個知曉他真實情況的,經常聚在一起邊吃邊笑,說他比那城南邊烏龍巷住著的說書先生更下飯。
他隻好聽著,連長歎一聲都不敢。
白雲生咽下滿滿的愁緒,想學前人揮袖作別夕陽,終究還是不敢,攢起的拳頭始終沒鬆過。他寫風月多情,卻再不敢碰山河壯闊。
他是被貶到這的。
裏麵坐著的人從不提起這些,他們笑他從一代文學天驕落魄至此甚至要依靠青樓賣笑女子為生。
他還是會哭。
有人珍惜他的眼淚,上前為他拂去,天色漸晚,那女子卻沒出去見客,管事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白雲生握著女子的手,出聲喚著什麼,裏麵的人聽不清楚,隻見女子拿出香帕,順著眼淚流出的軌跡輕柔地擦了過去。
雲蘿想對他說,你等我清白的那一天,會不會娶我。
“桃花開了?”
“前幾天就有跡象,不過我沒在意。”
出來了個穿著長袍大褂的中年男人,凳子落地,伺候雲蘿坐下,又給她遞了件遮風大衣。
人們許是愛護這薄命女子,他們愛她天縱奇才,卻護不住她,隻能任紅顏枯朽,留她在風塵裏化灰。
“雲生啊,我,歡喜你的。”
“原來桃花開了。”白雲生不敢直視雲蘿。
“雲生。”春天的風對於雲蘿來說還是冷了些,她聚攏了大衣的衣領,接過中年男人手裏的熱茶,頷首道謝。
“我不逼你。”
白雲生聽見後回頭望,他總是看不太清雲蘿眉間的情,那眼睛裏麵一層含著一層的水霧,薄唇輕啟。
好冷啊,白雲生感到徹骨的冷意從心底升起,占據他的腦海,他渾身發抖。
他看見自己跪在雲蘿膝邊,眼淚止不住地留,濕了女子的青綠色裙擺,屋裏的中年男人不滿地注視著他。
說話聲漸息,燭火暗了一瞬,剪燈人打破眾人心中的寂靜。
“雲蘿,我是個罪人。”
雲蘿的手指穿過白雲生肩上的發:“雲生,對不住啊,是我唐突了。”
他跪在原地,周圍人熙熙攘攘。
明目善睞的公子哥路過,中年男人對跪著的頹喪鬼恨聲說道:“你最好別悔!此生都別悔!”
雲蘿房間的燈火滅了,眾人離去,他換了個地方跪著,本不該此時落的桃花散開它的手臂向他而來,無意落入他發間、手心,定格在他眼前。
他一直敲門,驚得旁邊客人罵聲連天。
中年男人從雲蘿的房間出來,擋在門前神情肅穆。
“你跟雲蘿說,院裏的桃花落了。”
白雲生走了。
黃紙、白紙向地而來,風聲呼號,中年男人打頭,領著不安的魂魄尋她該去的路。
荒郊野外最適合葬無名孤魂,最適合葬這薄命的人。
玲瓏在此刻意識到從前與她談笑的雲蘿的影子越來越淡,她不該受她嫉妒嗎?她不該一直受她嫉妒嗎?怎麼滔天的滾滾紅塵容不下一個苦命的弱女子?
中年男人扶住昏倒的玲瓏,叫人來將她安穩地送回去。管事的一言不發,指揮抬棺的人小心再小心些。
黃土蓋過棺材,再由石碑點上雲蘿最後的痕跡,直至填實。
他們肅立兩道,送魂魄往生。
回去後,人們默默地消去雲蘿在世時所有的痕跡,管事的根據老鴇吩咐換了新的招牌,中年男人依舊做著守門人的事。
玲瓏褪去嬌豔的衣裳,手裏捏出一個又一個好看的點心,她分給站在二樓的老鴇一個,又去找管事的,叫他嚐嚐。
中年男人早就躲到柴房裏,好大的身材縮進陰影裏,生怕玲瓏發現他。
“諸位,有那麼不好吃嗎?”玲瓏問道。
正在偷偷藏匿點心的老鴇聽了直誇好,末了不忘補上:“玲瓏,咱還是請個糕點師傅唄,你那小手它不適合做點心嘞,你不是算數上有一手嘛,給咱當管賬師傅不好嗎?”
“小劉,是不是。”
“當然。”管事的抖落一身寒顫,應和著老鴇的擠眉弄眼。
“老李又躲柴房去了?”玲瓏嘖嘖道。
“聽說九安城來了新的青天大老爺?”
白雲生敞亮官服套身,氣色好極,直奔雲月酒樓而來。
老鴇斜眼看過去,嚇得手裏的點心落了滿地,忙叫管事的迎上前,給大老爺端茶遞水。
玲瓏默然轉身去柴房那邊拿了掃把,心裏念叨著:老李,你可千萬別出來,我真怕你瘋。
“呦,這就是咱九安城新任的青天大老爺!瞧著可真不錯!”老鴇連忙下樓。
“雲蘿在嗎?”
“咦,那是誰?”老鴇去看劉管事,兩人麵麵相覷。
玲瓏收拾了樓上的點心渣子,下樓時聽見雲蘿二字差點踩空。
“大人,雲蘿已經離開九安城了。”
“什麼時候?”白雲生哽著聲。
“許是前年春天桃花剛謝,具體的記不太清。”
玲瓏回道。
“怎麼改開酒樓了?”
“於媽媽年紀大了,經不起鬧騰,隻得換個安生生意。”
“她去哪了?”
“不知道。”
白雲生離開後,於媽媽就開始哭,劉管事站她旁邊也不安慰,玲瓏坐到凳子上,仿佛又看見女子扶欄輕笑。
老李看著白雲生走了,才回去酒樓裏,手指捏的發青。
白雲生沒去繼任新的官職,他在家裏躲了三天。
雲蘿,門前的桃花開了,是真的開了,它再也不會謝第二次了。
那冰冷的雪花融進他溫熱的肌膚,大口大口灌酒,無聲落淚,不會再有一個滿目是他的雲蘿替他拂去不得誌的淚,不會再有看他不順眼卻仍舊留他一處安靜之地的於媽媽,不會再有嘴硬心軟的劉管事買書給他……
他們早就走上了不同的路。
第四天,白雲生走出家門,與上任官大人交接事務。
接下來二三月,他撲在陳年往事上,為雲蘿一家翻案正名。
來年開春,桃花翩翩,白雲生立在樹下。
那桃花可算是落在他懷裏。
他抱著一場無痕的夢,跑著去見心裏念了許久的人。
那女子美目盼兮遠望青山。
老李站在酒樓的門前等白雲生:“她葬在城外的藍雲山,那棵枯死的桃樹下,她一直在等你。”
等風停了,霧散了,雲開雨霽,你會娶我嗎?
雲生啊,雲生,你會娶我嗎?
“會的。”
白雲生跪在石碑前,你聽他念著。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行香子過七裏瀨》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