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很遲才明白什麼是寂寞。
    對模糊的從前我隻有很少很少片段的記憶。
    在我的那段記憶裏除了一個模糊的溫柔女人以外什麼都沒有。
    村裏的小孩子們大都喜歡聚在一起騎竹馬、遊泳、跳房子……這時候我就會遠遠地站著呆呆地看著他們。
    以前他們也會拍著我的肩叫上我的，後來因為跟我在一起的人老輸老輸大家便漸漸不怎麼喜歡叫我了。
    其實老是弄錯方向也不是我願意的。
    因為，他們和我說話的聲音，我聽不見。
    印象中我好像是聽到過聲音的，但自從被爺爺從水中救起開始，記憶中的隻有，一片永遠的靜默。
    其實我隻記得那時全身熱得難受和守在床前的慈祥老人那擔憂的神情。
    雖然聽不見他在和我說什麼，但是這種受關懷的感覺讓我並不覺得害怕。
    爺爺對我很好，那段時間常常找郎中來看我，為我煎藥、擦身，忙裏忙外。
    雖然我聽不見，但好了以後我還是跟他說了句謝謝，至於說得怎麼樣，我不知道。
    我隻記得當時他眼裏發出的興奮的光。
    後來，爺爺就經常跟我說話，教我說話。
    我還記得，夏天的晚上，天上群星璀璨，忙完了生意的爺爺會帶著我一起坐在路邊，搖著扇子笑著陪我說話。
    爺爺會給我講神話，講傳說，講村裏的趣事……
    漸漸地，我學會了唇語，也能和爺爺順暢地說話了。
    是不是，這樣我就能和那些村裏的孩子們一起玩了？
    那天，村裏的孩子們又聚在一起，玩捉迷藏。
    我也去了。
    輪到我抓人的時候，眼睛被蒙上，原地轉了三圈以後，我傻了。
    沒有光，沒有聲音，雙手也觸摸不到任何東西。
    有的，隻是時不時推我一把的手，可是等我追逐那方向的時候，卻又什麼也沒有。
    我失去了一切方向。突然有一種隻剩下我一個人的孤零零的很可怕的感覺。
    遊戲還沒有結束，我不能，摘下那蒙眼布的。
    隻好一直向那些時不時襲來推我的手追逐著。
    不知過了多久，再也沒有手來推我了，可是我還是一個人也沒有抓到，怎麼辦呢……
    我慌亂地跑著，有誰能……我不想……一個人……
    腳下絆到了什麼，我跌進了水裏。
    摘下遮眼布，原來，天已經黑了，我不知怎麼的，跌進了村口的小溪裏。
    水不深，那砂石卻劃破了我的褲子，劃破了我的腿。周圍一個孩子也沒有了，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裏，也沒有人來告訴我，遊戲是何時結束的。
    那水剛剛浸過我的腰，滿天的星星，魚兒從我手邊遊過，偶爾有什麼飛過天空。我也就那麼呆呆地一直坐在小溪裏，什麼也沒想，就那麼坐著，那時還小，也不知道想的是什麼，看著天，我一直沒動也不想動。
    不知過了多久，爺爺來了，他把我從水裏澇起來，急切地問我：
    “阿水，爺爺來晚了，你冷不冷？疼不疼？”
    我抱著爺爺的腿哭了，好像是因為冷，好像是因為疼，又好像不是，就是覺得，我想哭。看見爺爺的時候，本來也沒怎麼的，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好委屈，便抱著他哭，看到他安慰我的樣子愈發哭得厲害。
    那天之後，我發現，哭，是要有人知道的。
    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一個人的時候沒哭——反正沒人會知道，哭有什麼用，沒有別人安慰，沒有溫暖的擁抱，一切，隻會還是原來的一切。
    我終於不再想去找村裏的孩子們了，白天爺爺出去幹活兒的時候我便一個人幫忙掃掃地，鋪鋪床，發發呆，那些孩子們玩的時候就遠遠看著。
    有一天，爺爺打柴的時候帶回了一隻小狗，爺爺說，既然是打柴的時候發現的，那就叫斧子吧。
    那時候斧子很小很瘦，被爺爺撿回來的時候幾乎隻剩了半條命，給了點稀粥就呼嚕呼嚕地喝，應該是餓久了吧。
    ——斧子，你也，和我一樣，常常是自己一個麼？
    從此，白天的我就有了一個伴兒，我常常和斧子說話，它也會很認真地看著我。斧子喜歡跟著我，就像一條小尾巴，每次回身看到斧子的時候，我就會很高興——看，我還是被需要著的。
    斧子一天天大起來，爺爺的背也一天天彎下去。
    我也一天天長大，開始懂得，從村裏人看我的眼神中讀出憐憫或者同情。
    我一直很愛笑，總覺得，對著人家笑了，大家的心情都能好些，他們也就能像看村裏其他人那樣看我了。
    有一天，爺爺看著我說，孩子，我們換個地方住吧。
    其實，爺爺，斧子，我，這便是我的一切，沒有什麼別的，隻要我們在一起，那麼住在哪裏都無所謂。
    我們在官道邊開了一家小吃店。
    爺爺的人緣很好，開這家店鄉親們也幫了很多的忙。
    店離村子挺遠的，爺爺說，我們在這裏開店，去城裏的人便能有個地方歇歇腿腳。村裏人或是過路人要到蘇州城的時候，我們也能幫上些忙。
    小店就這麼開張了，不是特別忙，也不是特別閑，生意不好也不壞，偶爾村裏人路過時，會拿些柴米油鹽之類的當飯錢，也算是幫了我們。
    有了斧子的幫忙，我也能搭搭下手。時間晚了，爺爺便會點起一盞燈，陪我說話。
    爺爺，斧子，我。
    一直都不認為這一切會有什麼改變，直到有一天，爺爺在我轉身招呼客人的時候突然倒下。
    斧子拚命用頭拱的我腿，回過身看到倒地的爺爺，我隻覺得有一座大山在我麵前轟然倒塌。
    一直很硬朗的爺爺就那樣一天一天衰弱下去，他和郎中都很明白，吃藥，也不過是將性命多吊幾天而已，人活一輩子的時間到了，誰也沒有辦法去阻止死亡的到來。
    爺爺走之前一直看著我，“阿水，你是個好孩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爺爺走了，以後誰陪著你呢……”
    “……爺爺不會走的，爺爺，阿水和斧子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傻孩子，別哭啊。爺爺老了，總是要去的，以後找個好姑娘好好照顧你，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好有個伴兒，不會覺得寂寞……”爺爺是懷著擔心走的，我一直記得那天爺爺的眼神和他無奈的語氣。
    原來，那種無人陪伴的感覺，叫做寂寞。
    原來，那種別人歡笑時自己卻隻能孤身看著的感覺，叫做寂寞
    原來，那種心中空空蕩蕩，一切沒有著落的感覺，叫做寂寞。
    ——爺爺，在遇到阿水之前，一個人的你，寂寞嗎？
    ——爺爺，現在你一個人去了那個世界，你，寂寞嗎？
    爺爺走後鄉裏鄉親有要我回去的，有讓我找姑娘的，我都拒絕了。我知道我的耳疾怕是這輩子也就治不好了，也從沒想過要找姑娘，我這狀況能不拖累大家便好了，又怎麼能耽誤了人家一輩子……
    兩年了，也習慣了一個人經營著小吃店，白天忙忙碌碌地好過，到了晚上，我就會想起爺爺，想起他會點一盞燈，陪著我說話。
    那一日，正是爺爺走的日子，我抱著爺爺的牌位，斧子臥在我的腳邊。
    抱著那牌位就好像當年抱著爺爺的腿，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有的沒的，每年也就這個時候我能痛痛快快地說個夠，就好像爺爺還在身邊一樣。
    我正說著，斧子突然站起，對著門外狠狠地叫。
    它從不曾這樣凶過。
    “斧子，可是有人？”放下爺爺的牌位，打開門，我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