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晝兩夜，第一夜，直到少年睡著，夜蝠都沒有離開。
    “明天，你還會來麼？”夜蝠坐在少年床前，看著少年沒有防備的睡臉，久久不語。
    ——這個承諾一般的回答，我該不該許下？
    輕輕掖好少年的被角，夜蝠沒有回去，坐在小店外的樹上，對著如輪的明月，發呆了整晚。
    第二夜。
    “明天，你還會來麼？”熟悉的希冀的光，熔化了夜蝠的最後一道心牆。
    罷了，不論我是否能活著回來，也不論你是否會接受這樣的我，我還是想，為這一場賭局，押上我的所有。
    “你……可願等我？”
    “……？”少年偏了偏頭，露出一絲不解，片刻之後，眉眼複又彎彎，“當然願意。”
    “睡吧，可能這幾天，我不能來了。”
    睡夢中的少年緩緩展開了幹淨的笑顏。
    夜蝠明亮的雙眼映出的隻有少年的睡臉，瞬也不瞬，久久，久久。
    捋去少年落於眼前的碎發，在那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
    “明天，我不會再來；而明天的明天，我會，爭取回來。”
    第三夜。
    明月下，擎月樓。
    有一人立於荷塘邊，白衣如雪，廣袖翻飛，長發被風高高地撩起，他的身後，有一人單膝跪地。
    “月主，我願往。”站起，轉身，展動身形，沒入黑暗。
    “……”沒有言語，沒有回頭，白衣還是立在池邊，任晚風揚起他的廣袖，他的長發。
    擎月樓後院有一排不起眼的屋子。
    此時，夜蝠正站在其中一間的門口。
    “進來吧，桌上有茶。”淡淡招呼一句，夜弩沒有回頭，手上的筆蘸了胭脂，在宣紙上隨意點畫，朵朵桃花在筆下綻放。
    夜蝠走到桌前，翻起瓷盤中的一隻杯子，拿過茶壺，徑自倒了一杯。隻見杯中茶水碧綠清瑩，拿起湊到唇邊，幽雅清高的香氣撲鼻而入，微品一口，滋味甘鮮醇和：上佳的雨前龍井。就是這茶壺也頗為講究，看夜弩作畫的樣子應是已放置頗久，而倒出的茶水卻還滾熱，想必不是凡品。
    “不想你竟有閑情逸致畫這桃花。”
    “現在我已不再殺人，除了有閑，還有什麼，每日不過品品茶，作作畫罷了。月主待我不薄，也該滿足了。”
    勾上最後一筆，隻見桃花滿枝，躍然紙上，略有些許花瓣隨風飄落。
    轉過身，夜弩的表情淡淡的，正如他淡青的長衣，淡淡的仿佛對什麼都不在乎的眼神，一種，將要溶入空氣的淡。
    牆上掛著一幅春桃小品，那紅色的花開得正盛。
    這根本不像一個殺過人的人住的地方。
    凡是從前見過夜弩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竟變得這樣厲害。
    從前的夜弩黑衣勁服，英俊挺拔，淩厲無匹，正如他的名字，像一支蓄勢待發的尖銳弩箭。
    “夜弩的弩，例無虛發。”夜月曾經這樣說。
    從前的夜弩，是血月殿的殺人利器。
    牆角靠著一架漆黑的鋼弩，弩身精巧輕便，弩箭短小尖利。
    可是現在，弩上已落滿了灰塵。
    “怎麼會突然想到來找我？”
    “不過是想來看看你。”
    夜弩用右手拿起另一隻茶杯，輕抿一口，而左手的袖口，空空蕩蕩。
    能夠靈巧迅速操縱固定在右臂上鋼弩的左手，已連著小臂一起斷去，因為，在他在擊殺獵物的時候左手不慎沾上了毒砂。
    那人的名字叫做唐家成，而夜弩之前擊殺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強得多。
    夜月讓他殺這個人是為了恢複他的信心，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有過兩次失敗。
    不想這第三次擊殺竟成了最後一次任務。
    蜀中唐門的暗器向來淬毒，從無解藥，為了保命，夜弩斷去了一隻左手，也斷去了再次殺人的可能。
    “自從那次以後我們見麵的機會愈發少了，你，也越來越忙了吧。”
    “……那次若不是因為我，你定能殺了他的，我本不該去。”夜蝠有些愧疚，那次夜月終於開始對夜弩不放心，他讓夜蝠跟著去了，從那次以後夜蝠便取代了夜弩在血月殿的位置。
    “我想你一定是知道我當時也在的，你覺得月主對你已不信任，所以才會失手。”
    “不，那不是因為你。”夜弩歎了口氣，“我隻是覺得累了，突然就累得什麼事都不想做。當時隻想著，就這麼樣的話，也不錯，死了，也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淡淡的一句話，卻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鼓槌擂在夜蝠心上，同樣的話，在夜蝠心裏何止響過千遍。
    “那種感覺，我明白。”夜蝠覺得夜弩就像一麵鏡子，映照著他的未來。
    “人活一世，如果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就不要放過。”夜弩淡淡的語氣中透出一種淡淡的悲涼，“我們雖然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但若有一天上天給了你進入光明的契機，就牢牢抓住，因為很可能，再不會有第二次。”
    “……”
    “我就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機會，有一個人……隻不過，我和那人各自身上的牽絆都太多太多，不敢去切斷，也就沒辦法一起離開這黑暗，隻好永世沉浸這監牢，不得超生。”
    “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嗬嗬，不忍更傻，我隻求你，莫要像我一樣，受這無際之苦。”夜弩轉過頭不去看夜蝠，他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已然微紅的眼眶，不過，這眼淚，這請求，不是為了夜蝠，卻是為他自己。
    他不希望夜蝠再步他的後塵，希望夜蝠能替他實現自己的夢想。
    桌上那幅桃花紛飛的紅色花瓣，原是帶血的眼淚。
    “你這次又有任務了？”
    “嗯。”
    “獵物是誰？”
    血月殿殺手所接的任務，都是極秘密的，別人根本就不能知曉，誰殺了幾個人，分別是誰，都是不能為別人所知的，但是麵對夜弩幾乎能看透一切的雙眼，夜蝠沒有秘密。
    “乾坤山莊柳禦錦？”
    夜蝠看到夜弩的臉色開始繃緊。
    “你認得他？”
    “我隻知道我絕對不會選擇去殺他。”
    “可是我非殺他不可。”夜蝠笑得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