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明天,你還會來麼?”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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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月修長的手指撫上琴弦,勾、剔、抹、托間樂聲淙淙流出,行雲流水,連綿不絕,似溫柔纏綿,又憂傷難掩,琴聲在無形的空氣中激起一圈一圈漣漪,再一圈一圈地散播開去。
    這時候夜蝠正坐在自己房裏。
    桌上擺著排骨香酥蝦,紹興醉雞,鬆子鮭魚,文思豆腐,西湖牛肉羹,每一道香氣四溢的菜都散發出美味的誘惑。
    “……”夜蝠隻是盯著這些菜發呆,突然想起了那碗普普通通的西紅柿雞蛋麵。
    端起碗拿起筷夾起一塊魚,放到嘴裏嚼著,想著的,還是那碗西紅柿雞蛋麵。米是江南香米,菜是江南第一飯莊的好菜,吃到夜蝠嘴裏,全是西紅柿雞蛋麵的味道。飯菜蒸騰的水氣化成了一張少年的臉,笑得眉眼彎彎,幹淨舒心。
    或急或緩的鼓聲從窗外傳來,他渾然未覺,隻是看著那少年的臉扒拉著自己碗裏的米飯。
    等碗裏再無飯食的時候,夜蝠才發現那五道菜幾乎都沒有動過。少年的臉不見了,窗外朦朧的嘈雜聲亦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歇。
    “錚……”
    幽幽的琴聲傳進,輕得幾乎聽不見,朦朧得宛如夜月臉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
    片刻之後,哀婉清冷的琴聲一波一波地傳來,繞梁而上,似語還休。
    修長的手指越來越快速地在弦間移動,撮、搖、滾、輪,琴聲漸重漸急,樂符迫不及待地從指尖溢出,高低激蕩相撞的樂符甚至攪亂了空氣,一時間夜月長發廣袖無風自動,就連不遠處由重重紗簾組成的幕布都被輕輕帶起。
    “……”這種擾亂空氣的感覺讓夜蝠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不會水的人溺於河中隻好劇烈地掙紮翻滾,胸口一陣窒悶,不由皺眉。
    兩輪急迫的刮奏之後琴音複又緩下,變得空洞飄忽,無處捕捉,漸漸淡去,消失不見。
    夜蝠卻感受到了空氣中飄浮的那一絲淡淡的情意,突然覺得非常疲累,讓人撤下飯菜,把那些煩人的喝彩掌聲全蔽於窗外,直挺挺倒床上睡了。
    “……”
    匿身於官道邊一個普通小吃店旁的樹上,夜蝠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看著少年來來回回的忙碌身影,三天以前的他絕對想不到會有一天自己會在睜開眼後就跑到這種地方來遭罪,隻為就這樣藏在樹上像個傻瓜一樣看著一個人。
    少年在桌椅間輕快地穿梭,叫做斧子的狗一直尾隨在後,時不時用腦袋拱拱那少年的腿,然後少年便會笑著轉身摸摸斧子的頭開始招呼身後的客人。
    看得久了夜蝠的眉頭不由微微收緊。
    “阿水,謝謝你的招待,這兩擔柴算是趙大哥一片心意。”
    “都是熟人了還這麼客氣做什麼,阿水還得多謝你們的關照呢,不然小店也難以支持下去不是?”
    “唉,老周頭一去,這兩年也辛苦了你,一個人在這忙裏忙外的,也沒個人照應著,再加上你這耳疾,不如還是回了村裏……”
    “瞧這說的,阿水本是爺爺從河裏撈上來的,能有現在這般已是阿水的福氣,在這還能為大夥兒做點什麼,挺好,趙大哥不必掛心。”
    “大哥知道你是個老實孩子,眼看著也老大不小了,聽大哥一句話,回村找個姑娘照顧你吧,在這晚上也沒個解悶的人兒……”
    “大哥!”少年急急打斷那漢子,“阿水不忙娶親的,這小店是爺爺的一片心,阿水怎麼能隨意離開,你也知道,我的耳疾……”,語氣中添了幾分失落,“阿水不麻煩別人已是不易,又怎好耽誤了人家姑娘……”頓了頓,語氣又變得輕快,“放心吧,晚上有斧子陪著阿水,沒什麼的,倒是你,天色不早,再不趕回去嫂子該擔心了吧?”
    “那……大哥回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漢子猶猶豫豫地走了。
    “隻是可惜了這孩子……”一聲無奈的歎息傳進了夜蝠耳中。
    阿水笑笑,回頭準備收拾桌子。
    “阿水!”夜蝠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少年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反倒是斧子回頭滿懷敵意地瞪了他一眼,警告性地低吼一聲後,不甘不願地拱了拱少年的腿。
    少年回身摸摸斧子的頭,帶著笑意抬眼,卻對上了一雙寫著些許擔憂的明亮的眼。
    “……”
    “是你呀,不知大哥想吃些什麼?”
    “西紅柿雞蛋麵。”
    “請先坐下稍待,馬上就好。”年輕的身影又開始忙碌。
    夜蝠在少年身後低聲道:“阿水,你的耳朵……”
    少年,渾然未覺。
    夜蝠突然明白為什麼那少年說話時帶著奇怪的腔調,也明白了為什麼那晚少年會對他的窘迫表示疑惑非要他開口才能明了,以及為什麼斧子要時刻跟在他身邊——這孩子會讀唇語,而他的耳朵,聽不見。
    又是一碗熱騰騰的麵擺在眼前,夜蝠的神色有些複雜。
    吃完那麵,沒有馬上離開,“陪我聊聊吧。”,夜蝠道。
    於是小店昏黃的燈下有了兩個相對而坐的身影,一個輕輕地說著話,眉眼興奮地飛揚起來,另一個偶爾應上幾句,更多的時候是專注地聆聽。
    少年用手托著的頭開始不住地滑向桌麵,而清澈的雙眼卻像個小孩子一樣不願合上,努力地還想說點什麼。
    “你累了。”夜蝠起身,“早些休息。”
    “明天,你還會來麼?”少年的眼裏閃動著希驥。
    “……”夜蝠心頭一熱,那個“會”字哽在喉頭半晌,還是生生咽了回去。
    “別任性,快去休息,我回去了。”
    轉過身不去看少年的臉,夜蝠低聲道:“我想,我會。”
    官道旁的樹,泛著香氣的西紅柿雞蛋麵,昏黃燈光下輕聲言語神采飛揚的少年。
    夜蝠覺得很輕鬆,在這裏不用給自己戴上任何一種麵具,不管是在樹上還是在桌前,他一切的行為都是真正由心而生,在這裏,他可以做一個木訥的食客,看客,以及聽客。
    天黑後少年便會點亮小店昏黃的油燈,摸摸斧子的頭,然後向從暗處走來的夜蝠露出一個幹淨舒心的笑。
    夜蝠甚至產生了一種那燈是少年為自己而點的錯覺。
    飛翔於暗夜的蝙蝠,疲累時想在昏黃的燈光下收了翅膀休憩,可否?
    夜蝠知道自己病了,一種對這裏的一切上了癮的病,一種對殺手來說極為可怕的病,一種,在他控製能力之外的病。
    可是那種透過骨髓的寂寞像一隻毒蛇纏結在胸中,毒得他隻想在睜眼後能看到,聽到,感受到有關那少年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少天後的一個晚上,少年終於支持不住睡著,夜蝠不理會斧子充滿敵意的眼神把熟睡的少年抱進了那間小屋。
    “爺爺……阿水遇上了一個好人……”
    少年夢中的囈語讓正欲轉身離去的夜蝠生生頓住一瞬,複又大步離開。
    身形展動,夜蝠向擎月樓奔去。
    什麼也聽不見,耳邊響著的,隻有那一句:
    “爺爺……阿水遇上了一個好人……”
    對不起,我不過是一隻控製不住自己,希望靠近溫暖的蝙蝠罷了,莫說我是好人,我的手曾經穿過多少人的咽喉你不知道,我的眼曾經看過多少人的恐懼你也不知道,莫要這樣說我,你的話,對我而言不過是一種諷刺,更是……一個可怕的魔咒。
    其實夜蝠知道在他吃下那碗麵的時候是會有什麼要發生的,隻不過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之後一天一天對自己行為的放任,刻意不去理會理智忠告的結果是讓那少年成了他的死穴,一個殺手最忌有的死穴。
    回到擎月樓,遠遠地,卻看到自己的小屋門前站了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夜蝠並沒有立即上前,隻是隱在稍遠處看著。
    白衣廣袖,臉色蒼白,夜月左手拿著一個小小的信封,倚著門扉,好像看著空中的明月,又好像不是。淡去了笑容的臉上有一點點憂傷透出,一陣晚風鼓起白袖扶起他鬢邊的兩縷長發,仿佛隨時會被吹走一般,大名鼎鼎的血月殿殿主此時看來,竟有些許脆弱。
    ——他在這裏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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