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水井 梁邦楚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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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一支筆梁邦楚曾是我的鄰居,當時他非常落魄。
那時我年紀小,具體情況不大清楚,隻知道他好象是違逆了學院的“領導”,受到了不公正的處理。為此一路賣畫上北京告狀,這事,在我們家屬區傳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倔強的人。
他是一個有點禿頂微胖的老頭,性格耿直,也有點儒雅的敦厚。
他非常愛幹淨,每天用水把家窗下的流水溝衝得纖塵不染,也因此把院子弄得很濕。我父親和他差不多,也一樣愚直。梁老師天天衝溝,家屬區哪個不曉得?可我父親就不曉得。一次,和父親從外麵回來,踩了水,正好碰到梁老師。父親就說:“這是誰呀,把這裏弄得這麼濕?不象話!”。梁邦楚聽我父親這樣講,一下怔住,隻得尷尬地陪著笑。但我看得出,他當時是一付很為難的樣子。回到家後,我埋怨起父親來:“你這是幹什麼呀,你不知道這是他衝的?”我父親一聽也呆住了:“他衝的?”脫口而出,“我怎麼知道?”。但事已過,也隻有一笑了之。
這也許就是當時的知識分子。
梁邦楚在學院裏隻是一般的老師,不是教授。從上麵的故事裏也可以看出,他不為學院裏的人所尊重。當然我父親不是不尊重他,我父親是右派,不可能不尊重別人。梁老師一個人住在學院的,非常貧寒,常來我家坐。那時我學畫,父親請他指點我,為此會給他一點生活用品,每次,他都是喏喏連聲的感激再三,這又可以看出他的窘迫。他真的非常窮,窮到家裏除了一張畫桌一張床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他眼睛不大好,聽他自己說過,是小時候吃辣椒吃成的(可能是因為眼睛的關係,他的畫顏色有點土,這一直是我注意到的)。但他連一付眼鏡也買不起,我父親便送了一付已不用的老花鏡給他。他得到別人的支助時,都會表示再三感激,那感激的樣子,是那種感激啼零的樣子,好象非常可憐。
至於他怎麼這麼窮?我一直沒弄明白,他工資八十來塊,應該是高工資,這一點比較清楚。因為有一次他的老師傅抱石來學院訪問,他當然作陪,閑談時,問他拿多少?他答八十多。傅抱石還說,你也拿到了八十多?當然這隻是我們家屬間的傳言,不知是真是假。他屋裏(老婆)是家庭婦女,住在九江,兩地分居(這在當時是常事),我從來沒見過。但我知道她會畫畫,而且可能畫得還不錯。
對於我父親的囑托,他很認真,我也因此常到他家去。也許是因為寂寞,他和我說得來,常和我說說話。他常說,他是畫《介子園畫譜》畫出來的,要我臨摹這個。他又對我說,學畫最要做的事是默畫。就是把一張畫反複畫,然後不看畫,再把它默出來,讓它成為自己的東西。每次他叮囑我這事時,一臉認真,讓我知道這是他最想告訴我的,是他成功的秘密。
我也和他一起到書畫之家去,文藝學院到書畫之家要經過厚牆路。厚牆路中段有一個台階,那台階比一個人要高許多。一次我和他走過那裏,見一個小男孩站在那上麵躍躍欲試,梁老師一見,便站住了,挑逗地對那小男孩說:“你敢不敢跳下來?來,跳一個,跳一個給我看看……”。話還沒說完,隻見一個婦人從對街衝了出來,大罵道:“老不死的,吃錯藥了是吧?叫小孩子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梁老師一看,知道闖了禍,忙用手(扌雙)(扌雙)我,壓低聲音地對我說:“走,快走,快……”。他自己立即灰頭土腦地趕快逃……。這情景,直到今天還留在我的腦海裏,曆曆在目,讓人忍悛不已。
還有一件事,對我產生的影響也很大。那時,文學藝術要講政治,每件藝術品都要有政治主題,為政治服務。但政治和藝術的關係,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並不具有這種必然的隸屬關係。因此這必然會反映在文學家和藝術家身上,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或言語中表現出對這種思想的抵製,他們會用委惋的言辭來對此嘲諷之。我父親在五七年前,曾叫他到新餘鋼鐵廠去鍛煉,叫他去寫工農兵。他回來後就說(當然隻對好友):“寫詩?工廠裏寫什麼詩?寫鋼鐵?胡鬧!”
我和梁老師也說到過政治和藝術,他講了一個自己的事。
他說:一次屋裏畫了一張月季(我是從這裏才知道梁老師的屋裏會畫畫)。他一看,便說屋裏:“這怎麼行?這不是風花雪月嗎?風花雪月不就是封資修?不就是帝修反嗎?”他誇張地說到這裏,繼續對我說:“小弟弟,這不行,我們不能不要政治,於是我就拿起筆來,在那畫上添了幾支向日葵,然後題了一句‘向陽花開月月紅。’你看,這不就有了政治,——哈哈哈!”他大笑起來。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不要看我那時年青,但我已聽得出這是嘲諷,是藝術家對政治和藝術關係庸俗化的嘲諷。我有些感觸到:原來藝術從屬於政治就是這麼回事,嚴肅的政治和藝術的原則問題在這裏被戲謔化了,變成了一個笑話。
後來,我進了工廠,再後來,就發生了文化大革命。
梁邦楚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得很厲害,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交橋(大概是這名)省文藝學院集訓隊,當時我父親關在那裏。我在院子裏和父親說話時他看見了我,走了過來。我一看見他,便叫了一聲:“梁老師!”這一聲叫,叫得他很感動,忙說:“不要叫老師,不要叫老師……”。他很想和我說話,但我父親把我帶開了。
我父親對我說:“不要理他。”我問怎麼回事?父親說了原因。原來,集訓隊就是一個種植人仇恨人的地方,每一個受審查者都恨不得以致別人以死地來換得自己的解脫,所以在那裏,假如一個人的問題嚴重了,便會遭到同樣是受審查者的加害和欺淩。由於我父親的問題後來比較嚴重(他竟敢在語錄上打叉叉),所以許多人都來欺負他,當然這也包括梁邦楚。這事,數年後,家人曾對父親說過:這不能怪他,當時,大家不都這樣嗎?不都是想早日獲得解脫而已,我父親也首肯了我們這說法。但我父親畢竟沒有活到文革結束,後來在江西文代會上,有些當年加害欺淩於他的人,現在又一次次的提出議案,要求為他平反昭雪。所以我不怪他們,我知道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打倒四人邦後,梁邦楚成了江西省美協付主席,如今也已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想到與他的交往,便寫下了如許文字,不能算是紀念吧,隻是一段生命的回憶。想起他教我怎樣畫畫,想起他教給我的許多繪畫技巧,我都沒有去做,白白地浪費了一個長者對我的期許,也就隻有一聲深深地歎息。
唉,造化弄人;可,誰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