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卷、二、哪得伶俜一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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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哪得伶俜一枝安?
兩孔崖窯,孤零零地鑿在荒山野嶺之中,深不過丈許,除了一個土炕和灶,什麼也沒有。此地距鹹陽不足百裏,黔首百姓就已貧困如此,但也是常見的。北門晨風見這裏簡陋,汙穢不堪,雖有文士義照應,亦不想久留。但那婆娘極力勸他們多住幾日,好讓夫人將息將息,這正合美麗居意。於是,她對北門晨風說:“此地甚是偏僻,沒有人煙,何不在此地歇息一些日子。一是待我養好了傷,二來也好避避風聲。”北門晨風見美麗居有此意,哪有不依她的?便在這崖窯裏住了下來。
過了一段日子,終於要回季子廬了。
在這荒山野嶺中,過了幾天平靜安穩的日子,飽受身心摧殘的美麗居感到從未有過的愉悅和寧靜。就是這麼簡陋的窯洞,就是這麼貧瘠單調的土地,以及清貧的生活,這在她,本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忍愛的。可如今在她看來,卻象是雲裏霧裏的仙境一般。北門晨風扶她上馬,當她從馬上轉過身來,看著對她依依不舍的那婆娘,含著熱淚地向她告別,她也不竟熱淚盈眶。
“幸福是什麼?”她想,對原先存在於自己心中的理念似乎產生了一絲動搖,“顯然不是錦衣玉食,也不是榮華富貴,哪是什麼?是掙脫這世事紛紜的寧靜嗎?是,好象也不是;那未,是不是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呢?好象是,也不是;仿佛是苦難是艱險:對,是苦難艱險。是苦難艱險產生的巨大反差,使我們平凡的日子,使我們已經麻木了的感覺,對生命的內涵,產生了一種新的認識。從而刻進對生命的理解和追求之中,使有限的生命留下了生動的永不遺忘的記憶。一瞬間,她這樣想道。
在涇陽文士義宅第中又住了兩天,這天傍晚時分,兩人回到終南山。從子午道轉入西山小路,右邊是茂密的鬆柏林,透過那密不透風的點點光亮,是黑沉沉的特別蒼勁的樹幹,纏繞著女蘿和長春藤。左邊是竹林,似一片翡翠。他們來到一條朝北的山階岔路口,朝前走翻過山坡就是季子廬。但他們決定不去季子廬,遂順著這朝北的山階——說是山階,實則是一條崎嶇的小道,盤繞在秦嶺的斷崖處,通向那隱密的時雨軒——走去。
一夜無話。
第二天,北門晨風的老仆角者來到時雨軒,老爺不在,他要時常照看,以保持時雨軒的整潔和人氣。他來到時雨軒,看到老爺正在小院中習劍。自從上古師、哈婆婆一行人離開季子廬後,他就一直擔著心思,不知多少次在神龕前為老爺和夫人祈求平安。後來得知老爺平安了,又擔心起夫人來。這下看到老爺,真是喜出望外。
“老爺,老爺!”他喜極,一時都說不出話來,眼睛就濕潤了。
北門晨風很是感動,劫後餘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掛著自己,便有點不能自禁。他拍了拍角者的肩膀說:“不要這樣,我不是很好嗎。”
“主母呢?主母找到了沒有?”當得知主母也回來了,角者更是喜不自禁。
時雨軒並不大,三開間,懸山式,幾個房間,實在是平實無華得很。美麗居聽到角者來了,對下人,隻要不是大事,她一向還是隨意的。對角者這樣的老仆,更是敬重。她叫他角管家。角者在門前向主母問安。美麗居叫他進來,秦時的女性是中國曆史上最開放的女性,沒有那麼多的規矩。此時,美麗居已起來,和衣躺在床上。她隨意地將發綰在頭上,用簪笄別著,麵色蒼白如素縑,卻依然透露出她那俊俏的麵容。
說話間,角者聞知望夷宮前所發生的事,依然不敢相信,象他這樣的下民,如何想象得出。又聞知從季子廬去的上古師、哈婆婆等人都已永留望夷,真是不勝唏噓。
北門晨風在美麗居床邊坐下,讓角者在坐榻上也坐了。
“季子廬怎樣?”美麗居有些關注地問。
“季子廬倒沒什麼,隻是鄉有司來過幾次,查禁違禁書籍。我們季子廬書多,前幾天,鄉裏派人拉了好幾車去。”
“這是為什麼?”北門晨風雖已知曉,但他對朝廷的這個舉措實在想不明白。
“說是朝廷新頒布的法令,除了一些農耕之書,全部都得燒掉,我們也沒辦法。”
“這,這也太過份了!”北門晨風激憤起來。
“老爺夫人不在,我們如何敢抵製?那縣裏、鄉裏的衙役,平日也是認識的,知老爺犯了事,便不留情麵。說起來好不怕人,象文家莊的文老爺,衙役來到他們莊子裏,沒抄出多少書,有個遊繳知他家有書,便命人仔細。後來有個衙役發現腳下的地磚有點象是新鋪的,便叫人來掘,結果掘出了許多書。這下文老爺遭了殃,立即被抓了起來。”
“我已聽說過了。”
“更可怕的事還有呢,還是這個文老爺,他的大公子,讀書人。那天不在,在私學裏開罵,說焚書是去人智,絕國本。沒想到說話人中有一個當時也附和,隨後就告了密,這公子就被抓了去。說是議論朝政,誹謗朝廷,第二天便被砍了頭。”
“就為這?”美麗居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事。
北門晨風也大吃一驚,這文士仁的公子被殺,文士義和那管家都沒告訴他。
“是呀,說是以禁什麼,什麼的……?”
“以禁效尤。”
“對,對,就是這,以禁效尤。讓我們都去看,四五個人哪,一個一個地砍。‘哢嚓’一聲,我這一輩子沒見過殺人。當時,就感到眼前發黑,日月無光哪!現在誰也不敢說書,也沒人敢聚在一起。大家都害怕,人都不認人。比如我們季子廬,平日裏雖然遵從老爺教誨,不敢欺淩鄉裏,對有司也多有敬重,隻是老爺犯了事,左鄰右舍便沒有一個認我們的……”
“你是說,季子廬我們去不得了?”美麗居立即想到這一層。
“去不得,去不得的,不說裏閭中人,就是鄉有司亭長十天半月地來一次,萬一撞上……。依老奴想,總得避了這風頭才好。”
“書拉哪裏去了?”
“拉到鄉署裏去了,天天都在燒,一捆一捆地往火裏丟。老爺,千萬別可惜,書是拿不回來了,就是他們自家人也不行。有個衙役看到有些縑卷,他是喜歡那白綾,說是摸摸都舒服,偷偷摸摸地拿了幾卷,結果被他平日的弟兄告了,抓起來了。如今天下都發了瘋,人看人都象狼,到處都是告密的人。官府說,撿舉揭發是忠於皇上的表現,鼓勵大義滅親。這成什麼?這不是叫人學壞嗎!一些地痞無賴都光鮮起來了。也不知皇上老爺知不知道?都說是奸佞當道,蒙蔽了皇上,天下全變壞了。”
北門晨風想想,似乎也有這個感覺。他也不知道朝廷出了什麼事?但他又想,如果不是皇上自己要這樣,光憑幾個奸佞,能攪得起這平地波浪嗎?
“這時雨軒,除了你,還有誰知道?”美麗居立即注意到了這關鍵。
“主母多慮了,除了老奴和幾個老爺的心腹外,沒人知道。”
“那就是說,不隻你一人知道?”
“那都是可靠的人。”
“沒有可靠的人。”美麗居說。她轉向北門晨風說,“飄零子,我看,這時雨軒住不得了。”
“你總是這麼多疑?”北門晨風非常自信。
“不是我多疑,是當今世道變壞了。在這樣的情勢下,就是親兄弟,也不能去信的。除了角管家,別人就難說了,何況是下人,懂得什麼忠孝節義?即使退一萬步講,他們都可靠,可……。這樣說吧,人多口雜,萬一不小心,走漏了風聲,就再也不會有今天了。”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主母說得對。”角者對夫人的分析信服得不得了。
北門晨風想想也是,他想起了近十年前,有個匠人帶著個叫良吉的孩子在這裏建時雨軒。他建時雨軒,是為了練功時不被人打攪,所以建在這斷層上。可那匠人不識趣,將自己的兒子帶來,因此他非常不高興,當時就責罰了那個匠人。
“知道的人多了,便不可靠。”當時,他也是這樣想的。
“那你說怎麼辦?”北門晨風一時沒了主意。
“到我的四月春舍去。”美麗居就這樣決定了。
“遠在成都?”
“越遠越好!這樣吧,我們先到太乙山,不知黃老夫子還在不在?不過我想,他可能已不在了。”
“為什麼?”
“這不很清楚嗎,他為人機警,望夷宮前發生的一切,他肯定已知曉。他這人,主要是為田憫,再就是為了他手中的那一部《太公兵法》。現在田憫不在了,他當然不會在遷園呆下去,他自然得去完成田憫交給他的這件事……”
“那我們上遷園去幹什麼?”
“不幹什麼,隻是順路看看,也是我們的產業,順便安置一下。”
“你這身體?”
“不礙事,就是礙事,也顧不得了。——角管家。”
“主母有何吩咐?”
“給我們準備一些錢糧細軟,明天送過來,還有照白玉和青驪馬。對了,別讓任何人知道,你自己當心點。——你看怎樣?”她外置完這一切後,再來征詢北門晨風。
“就按夫人說的辦。”北門晨風見美麗居辦起事來,井井有條,自然沒有不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