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卷、一、為政者的悲涼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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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五 卷
     一、為政者的悲涼
    秦皇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冬天,秦始皇改臘月為嘉平。轉眼春末夏初,這天早朝後,他去了蘭池宮。午後,在那裏召見扶蘇、胡亥和李斯、趙成,問詢望夷策。得知一切均在按部就班的進行,隻待龍應奎選定吉日,在望夷宮設法壇舉行拜祝儀式,安劍、固劍之後,天下大比即可舉行。始皇帝聽後,甚是不悅,他嫌這一切進行得太慢。今天早朝在鹹陽宮,他曾就北方胡事問左丞相槐狀,太尉繚。他不問他們望夷策,知道問了也會討一場沒趣,也不想讓他們知道。朝廷中這一班大臣,能遷升到這種地位,沒有幾個不是諍直之士。尤其是這兩個倔老頭,自從天下一統之後,盡若他心煩。
    扶蘇知道,望夷不望夷,不是父皇的目的。父皇的目的,是驅逐北方匈奴,望夷策隻是這目的的一部分。天下私劍悍俠,象一群討厭的蒼蠅,自從天下一統之後,在各郡縣都有這些蒼蠅出沒。橫行鄉裏,積惡凶暴,替客索仇,累幹公法,掣肘著父皇,令他心煩,使他無法專心致誌地去對付北方。現在既要對付北方,就不得不把這些討厭的蒼蠅清除掉,還海內一個安靜。正因為這樣(他自己雖有所不忍),還是認為事前應更謹慎更嚴密地去準備,以最大程度地保證最終目的的不出差池。始皇帝正是在這一點上,對扶蘇不滿意,認為他優柔寡斷。
    始皇帝這一輩子,都是在驚心動魄的政治搏擊中出入,很少有過一份從容。瞬息萬變的生死之間,可以憑藉的隻有直覺,是瞬間的判斷。他的這種直覺、判斷,使他一次次逃過了劫難,因此,他自信、果敢、堅強,直麵挑戰。
    “……二位老將軍訓練的卒伍,象弩機上的箭一樣,”趙成因親自和夏祿文察看了徐延齡和黃均的弓弩手和輕騎,在扶蘇的吩咐下,正在向始皇帝稟報。他形象的敘述著“那有著倒刺、血溝的三棱箭頭,正閃著寒光,隻等陛下一聲令下,便無堅不摧。”
    按說趙成這種果敢、堅定,應該討得始皇帝高興,但今天始皇帝不高興。不知為什麼,始皇帝有時又不喜歡這種近似自己的人物,不喜歡趙成這種自信的口吻(這是一種喜歡中的不喜歡),但他用這種人。始皇帝從不表露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有時喜歡說與真實內心相反的話。這一點,他認為韓非子的《主道篇》不足為訓,倒是孫子兵法略可參考。每當別人意見一致時,他偏獨出心裁,說出相左的話。他的想法是:任何一件事,在態勢已成時,餘者皆可以隨意,隻不過是所付出的代價不同罷了。既然結果不變,事後就沒有一個人會去計較,即使計較,那也隻能是得到一個不確定的因果關係,並且無法證實。所以他往往力排眾議,天馬行空般地被人目之為天恣縱武。此刻,他的心態就是如此,他訓斥道:“怎可如此輕漫,難道不知道‘驕者必失’嗎?這是些什麼人?是麋鹿?是羔羊?全不是!他們是一批犀渠,是麅鶚,是會吃人的!”
    回到蘭池宮後殿後,他的心情非常愉快,內侍為他擺好禦膳,一共二十六道。他命內侍在其右側擺了個案幾,讓青城坐在那裏陪膳。他吃了一點熬豚,鹵水很濃,覺得味道不錯,便命內侍賜給青城。青城說:“父皇,孩兒還是吃點細筍腐幹冬葵吧,熬豚味太濃。”
    “唉,你呀!”始皇帝想起青城口味清淡,不象自己,雖然一向如此,他還是有點不高興。青城知道父皇寵著自己,總是這樣不合臣道。他不去與她計較。
    青城見父皇高興,說:“那我嚐一點兒。”她在討父皇歡心。
    “是嗎?來,來,端過去,端過去!”始皇帝很高興。
    “夾一點就可以了,兒臣也吃不了那許多。隻是,父皇別再飲了,今晚,你不是還要到黃將軍的訓練營地去嗎?”
    “唔,唔,“始皇帝知道,青城又來幹涉他飲酒了,他不睬她。吃了點肉膾,飲了點白薄清醴陳釀,他的生活並不太奢華。想想也是,今晚,他還想出蘭池宮,到黃均的訓練營地去。趙成說的話給他的印象很深,他想去感受感受那種氛圍。用完晚膳,就吩咐內侍更衣,帶著青城和幾個侍衛,微服出了蘭池宮。
    四野靜悄悄的,就象是一種時空的失落(這種感覺,現代人是無論如何也感受不到了),蘭池宮西北是望夷策衛尉令丞櫟陽雲師牧黃均的南軍訓練營地。守營的衛士見是皇上,要去通報,被他製止了。他帶著青城和侍衛悄無聲息地行進了一裏許,天氣較暖,和風微薰,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月色下,遠處的軍營在一片燈火中,不時傳來金鼓號角聲,人叫馬嘶聲,顯示出一片肅整繁忙景象。始皇帝靜靜地佇立了一會,仿佛是去感觸,僅僅是感觸。也不知為什麼,到了這裏,他就不想去軍營了,似乎是對那一套繁瑣的禮儀有些厭煩。此刻,他站在月色下,從那片朦朧的燈火中去感觸這田野的寧靜,這寧靜使他這一整天的繁勞勤勉充實起來,“生命或許本應就是這麼樸質的!”他想,這樸質使他觸及到了寧靜的底蘊本質——一片簡約空曠。這使他感到愉快。
    “回蘭池。”他佇立了一會,吩咐道。此行非常愉快,春寒已經消盡,四野蛙聲一片。一行人往回走。回蘭池的路上,他不再去想望夷策,他想的是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北疆的防務。想到北疆的防務,他就感到煩躁。尤其是恨這些大小蟊賊——悍俠,根本就不明白事態的急迫性和嚴重性,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這樣憂心如焚。所以他必須艱難的取舍,痛下殺手。
    “北疆的防務……”他想。
    將軍王離、楊翁子作為主將,怕威望不夠。後來雖然派了護軍中尉盧粲,依然是缺少主心骨。既然已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心腹邊患,就得派一得力的將軍去。哪派誰?這個人他一時還難決定。雖然有幾個人選,比如:王賁、李信、蒙恬、趙亥、馮毋擇,但都有利有弊,一時難以取舍,他一個人靜靜地想著這件事。始皇帝是個孤獨寂寞的人,一個人到達權力的頂峰,就難免孤獨寂寞。沒有人會喜歡強者,除非利益的驅使或自己太弱小,沒有辦法,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在強者麵前,人隻能屈服,人不喜歡強者是人性的本質之一。一個人具有了宏才大略和察微睹漸的才能,便難以使人親近,“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始皇帝固然因此而自得,恰恰也因此而不快。
    這時,他想著這個棘手問題,不覺來到蘭池邊,他順著這池水走去……。
    “王賁太莽直,”他想,“權勢太重;李信嘛,伐楚那次大敗,雖事隔多年,怕一時也難再委以重任;馮毋擇這人威武有餘,卻缺乏遠智;蒙恬和趙亥呢,這兩人……。”關於用人,他從不征詢大臣的意見,乾綱獨斷,這是君王最重要的三個權力之一(諭旨權、知情權、人事權),這是不能放棄的。他想著派誰去上郡去統禦這邊事,剛繞過蘭池,進入一小徑中。突然,從那山石中,衝出四個剽悍黑影。月光下,明晃晃的劍,向他撲來。他略一驚愕。
    “什麼人?”青城叫了一聲,劍已出鞘,她護住父皇。眾侍衛一陣混亂也已出劍,卻擋不住那四個剽悍的刺客,已有幾個侍衛倒了下去。始皇帝見狀,知道眾侍衛敵不住,事急,此刻他的思路非常清晰,麵對陡然事變,他總是這麼鎮靜。他立即對青城吩咐道:“你去,別管我。”
    “父皇?”青城還有些遲疑。
    “什麼時候了,隻有你!”始皇帝一邊推出青城,一邊後退。
    青城立即明白,隻叫了一句:“護住皇上!”便飛劍直上。她那一柄猿公劍已至出劍不見劍的隨意之境,疾如閃電,一個刺客早已著了一劍。另兩個刺客見狀,一點頭,轉向她來。青城一人戰兩劍,戰了幾個回合,眾侍衛正敵著另一個刺客。青城見事急,賣了個破綻,放進一劍來,用左手一拍那刺進來的劍脊,堅決果斷地把那劍打開。右手之劍又格住另一把劍,又馬上收回,一個突刺,立見那個刺客身體僵直了一般,往地便倒。這一係列動作渾然天成,沒有一點僵拙,那速度之快、之準、之狠,連劍鋒上都不帶一點血。另一個刺客被拍開的劍也不是吃素的,收回之後,瞬間便到。但青城閃過這一劍,她的劍已到,真正就在毫厘之間,卻有霄壤之別,再也容不得那刺客有個回旋,公主的劍在月光下閃了一下。第四個刺客見狀知道難以抵敵,返身便走。但青城那一柄劍,象一團寒光一樣,將他緊緊粘住,他根本無法脫身。“別讓他死了。”始皇帝厲聲吩咐道。那刺客知再也無法脫逃,遂執劍橫頸交加一掣,自刎而死。
    始皇帝非常憤怒地看了看倒地的四個刺客,瞬間的驚心動魄,如不是他當機立斷,還不知後果怎樣?他憤怒的是,在自己的離宮,在鹹陽,他竟會遭到這樣的伏擊!劍士的胡作非為,原來隻在奏章裏,如今卻發生在他身邊,而身邊的衛士又沒有一個當用的。再就是對青城,他也非常不滿意,這孩子,畢竟稚嫩了些,看不到關鍵之所在。他向青城指出:“你怎麼這樣不曉事,今天隻有你一人敵得住,你不先出手,等到侍衛盡失,到時你如何敵得過來?”
    “孩兒當時隻記得父皇。”青城慚愧地說。她也第一次看到父皇臨危不亂的非凡膽略,實在是感佩之極。
    第二天,皇上在蘭池宮遇刺的消息,震驚了朝廷。廷臣們都來到鹹陽宮門外,等候已回宮的皇上召見。同樣就在昨天晚上,同一時刻,廷尉右監夏祿文在廷尉府附近自己的外宅中被人勒死。他的印符也落到逆賊依梅庭手中,依梅庭憑著那印符,差一點就將北門晨風解救出去。廷臣們不知該怎樣來向皇上稟報,事情全攪在一起了。
    始皇帝很是憤怒,當他聽到廷尉李斯在奏報:“夏祿文因常奸淫犯婦,被昨晚那女賊所乘,被殺。”令他更是怒不可遏。本來在朝廷廟堂之上,不論發生怎樣的大事,他都能處變不驚。可今天他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不知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濟;還是天下一統後,他沒有必要再加以掩飾。
    “夏祿文死有餘辜,奪其爵,收其三族……”他那雄渾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蕩,語調依然平緩有力。他又想到依梅庭,這個他著力擢拔的青年郎官,竟會背叛?他看向大殿中所有的廷臣,似乎感到沒有一個是可信賴的,所以他對夏祿文、依梅庭,就想用極嚴厲的手段來懲處之。但他找不到更嚴厲的手段來了,他的語氣就變得更嚴厲更高亢,“一定要拿住依梅庭,那怕逃到天涯海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你們看看,這朝廷還象個朝廷嗎?禦史府是幹什麼的?廷尉府呢?你馮劫,你李斯,你們都是幹什麼的?槐狀、王綰,別以為你們就擺脫得了幹係,這國家你們是怎麼當的?張嫣死了,什麼什麼尉佐死了,夏祿文死了,死有餘辜!依梅庭叛逃了。還要有多少人被殺,叛逃,才算罷休?鹹陽都要變成屠宰場了!你們拿國家奉祿,屍位素餐,成天幹什麼?昨天晚上,刺客都殺到朕的頭上來了……”
    “扶蘇,胡亥!”他突然看見侍立在大殿下的扶蘇、胡亥,想起了望夷策。憤怒已極,當廷就責問起來,“交給你們的要務,執行得怎樣?你們就是這樣代朕分憂的嗎?”
    “稟父皇,”胡亥見扶蘇一時未答言,立即出列稟奏道,“兒臣以為望夷策,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隻等父皇的旨意。”
    扶蘇沉默,是他不明白,父皇怎會當眾問起望夷策來?再者,他也想把這事做得更充分點。隻是,內心的感受時時牽製著他,他不會違背父皇的旨意,隻在無形中以周全來作為口實,以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忍。
    “誰問你了,——你說!”始皇帝看定扶蘇,他雖然喜歡少子,卻不大相信他。
    扶蘇見這樣,知道父皇已不避廷臣,這就是他的決斷,立即出列回答:“全憑父皇旨意。”
    “那好,”始皇帝聽到扶蘇這回答,掉轉身來在禦案前坐定,掃了一眼群臣。下旨道:“七天之後迎劍、安劍、固劍,再七天後大比開始,然後是起劍、祭劍、決出劍宗,你們有異議嗎?”
    大殿上一片沉寂,到這時,大臣們才明白,有一個望夷策。其實也有耳聞,隻是得不到證實罷了。左丞相槐狀突然出列:“臣有奏”。“說來”。槐狀奏曰:“此策萬萬不可,作奸犯科者寥寥數人,陛下可責令廷尉府揖捕,不應殃及天下。此策一行,必使天下人誤解,以為俠義之氣,皆不可取,此乃我華夏一族萬世之災也。累犯公法者,斬!餘者皆善導引之,萬萬不可行此下策,使我華夏一族盡失陽剛之氣,此為害尤盛。我華夏一族本就民風柔弱,崇尚禮儀,——雖然民風強悍,弊端多多,卻是我華夏一族萬萬不可或缺的!”
    李斯聽槐狀這樣說,立即出列駁斥道:“老丞相差矣,什麼陽剛之氣?正氣是正氣,邪氣是邪氣。這些累幹公法的私劍悍俠,以意氣、殺戳為榮,並且相互標謗,藐視朝廷,正邪豈可混為一談?如不將他們悉數殄滅,豈不也是誤導了黎民百姓,以為人人均可代天行法,人人皆可誅殺異己,那這個國家還象個國家嗎?”
    “愚腐之極!”始皇帝聽到槐狀的話,本來就不高興,又聽到了李斯這有力的駁斥,不由得申斥起槐狀來。不過他也聽得出,他倆說的好象不是一回事,隻是,這時,他已主意拿定了。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隻是說,不能行此大撻伐,孫卿說‘賞不欲僭,刑不欲濫。賞僭則利及小人,刑濫則害及君子。若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害善,不若利淫’對於幹犯公法者,我也不讚成放縱。但我決不讚成這種大撻伐。”槐狀知道李斯善辯,他把一個自己根本沒有的思想強加給了自己,因此非常憤怒。
    “怎麼不是一回事?隻有除去了這些蟊賊,國才有寧日。國有寧日,陛下才能專心致誌地對付北方,這才是我華夏一族的生死攸關的根本。”李斯理解始皇帝的意圖,也似乎看得更清楚,更尖銳,不囿於一事,而是從更大的全局出發。
    槐狀見李斯強辯,不去理他,再一次懇切地對始皇帝說:“望陛下三思,再說此出也無法可依呀!”
    李斯當即回敬道:“無法即法,法以時定,何謂無法,今即是法。”
    “廷尉,難道你的法,就是任意胡為嗎?”
    “慢,”始皇帝立即製止住槐狀,問道,“你在非議當今國策?”
    這一句話很有分量。
    “微臣不敢,陛下。”槐狀一揖到底。
    始皇帝看了看這個倔強的老頭,甚是不悅。但他看在他多年有功於國的份上,沉吟了一下,遂下定決心。此後三天,他都在找李斯、馮去疾密議,又找槐狀、王綰、太尉繚說話。在第四天早朝時,他著中車符令趙高擬旨,旨曰:“丞相槐狀、王綰、太尉繚年事已高,放歸桑梓,頤養天年。任李斯為左丞相,馮去疾為右丞相;德為禦史大夫;馮劫改任將軍,兼國尉事;廷尉監李(木雋)為廷尉;將作少府丞章邯為將作少府;中尉中司馬徐延齡為衛尉;衛尉令丞黃均為中尉;侍禦史趙成為禦史中丞;中大夫閭丘衡為上大夫,兼侍禦史……”始皇帝對朝廷的群臣進行了一次大改組。當然,這不僅僅隻是出於這次廷爭,而是為了他那更遠大的戰略意圖。他需要新人,需要新的思想,來執行他的意誌,他不允許廷臣中有人敢違背他的意誌。
    “龍應奎為國手劍士,迎取工布王劍,舉行祭劍大典。天降祥瑞於我大秦,此必昭示於天下。以示我大秦江山永固,千秋萬代,帝祚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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