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卷、十二、功敗垂成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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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功敗垂成
    出了夏祿文這外宅,美麗居不慌不忙,從深深的巷子裏走出。灃鎬大道那邊的雍門宮燈火點點,她向西左轉再向北進入瓦子巷,她知道洗心玉和依梅庭在那裏等著她。轉進瓦子巷確定無人跟蹤後,便急匆匆地朝前走去,一個人影向她迎來,她知道是依梅庭。依梅庭向她這樣走來,應是安全無虞的信號。
    “拿到了?”見到美麗居,依梅庭才鬆了一口氣。
    “拿到了,”美麗居把印符交給依梅庭,“看看,是不是這個?”
    依梅庭拿過印符,確定無疑之後,才對美麗居說:“我姐姐在那邊,”他指了指巷子深處。“記著,你們在灃鎬大道等,半個時辰不到,我就可以辦妥。當然,也怕發生意外,如出了意外,你和洗姐姐就走,千萬別莽撞。這裏是廷尉府,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逞的,千萬聽我一句話。”
    “怎麼這麼羅嗦?”美麗居當時一門心思隻在自己的夫婿身上,她嫌依梅庭婆婆媽媽。這時她才看見依梅庭一身戎裝,英氣逼人的樣子。“諒也無大礙,這是他常做的。”她想,便朝巷子深處走去。遠遠的一輛輕車停在那裏,她走過去,看見了洗心玉。洗心玉一付平常女人打扮,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洗心玉讓她上了車,放下車簾,叫她將衣著換了。
    “怎麼樣?”洗心玉迫不急待地問。
    “成了,那淫賊,一輩子也不會近女色了。”美麗居一邊換衣一邊說。
    “殺了?”
    “沒殺,這樣!”美麗居作了個兩手交叉勒緊的動作。
    洗心玉伸了伸舌頭,她不敢想象,便將輕車驅動。
    “又來了,是不是?不是說你,小玉,你們至簡堂呀……。你說,這能饒過他嗎?就是他死了,我還不放心呢!”美麗居就著馬車的滾動聲,說著。
    她們將車趕到灃鎬大道一旁,這是她們和依梅庭約定好的地方,她們就在這裏等著他解救出北門晨風來。
    依梅庭拿著夏祿文的印符,心裏就踏實了,這原本是他常做的。他立即回到廷尉府,用這印符換了押解犯人的印符右券,叫了個皂隸,這才符合平日提審囚犯的常例。那皂隸見是依大人,又有廷尉府的印符右券,如何不信,便同依梅庭一同去押解北門晨風。
    二人從廷尉府出來,進入一片禁中小巷,廷尉府大獄在廷尉府西邊。這兩地之間另有幾條小巷朝西南轉,通向灃鎬大道。他們二人向廷尉府大獄走去,不一會兒就來到廷尉府大獄門口。兩個獄卒見是依大人,雖是熟人,依然驗了依梅庭的提人右券,才將其放行。他們進了這廷尉府大獄,那是一條封閉的深巷,兩邊的磚牆又黑又高。此時這裏隻有燎火在熊熊燃燒。
    在這狹窄逼人的深巷中走了百十來步(如是犯人,就會產生絕望),依梅庭和那皂隸才走到這獄中治所。這是個小庭院,白天陽光從庭院的天井中射下,使整個院子明亮;晚上雖然燈火通明,卻依然顯得陰森可怕。幾十個獄卒守在這裏,守值的是廷尉府的獄吏大名鼎鼎的空穀嘯蘭劍芒顯。芒顯和依梅庭平日交情尚可,但卻很看不起依梅庭。別看此地人數不多,依梅庭知道,此地藏有許多機關,僅那百十來步的深窄小巷,就裝有暗弩無數,更何況還有這天下一流的劍士芒顯。所以人到了這裏,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難逃。
    依梅庭努力控製著自己,他感到自己今天怎麼就這麼不爭氣,特別緊張。其實他不知道,任何人到了這種時候,都會緊張,主要是看人的意誌,是控製得住還是控製不住。現在,他就感到自己控製不住了,但這隻是他個人的感受。在芒顯看來,他和平日沒什麼兩樣。
    “這麼晚了,提誰?”例行公事,芒顯問。
    “北門晨風。”依梅庭說得就是這麼隨便,語調平靜。
    “北門晨風?”芒顯又問了一句,他知道這是個很重要的案犯,他用疑慮的眼光盯著依梅庭看。
    “正是,——北門晨風,夏大人要提審他,問洗心玉,你知道她。”
    這理由非常充分,芒顯沒察覺到什麼,他隻是刹那間猶豫了一下。
    “印符在此。”依梅庭拿出押解犯人的印符右券,交與芒顯。
    芒顯接過印符右券,將自己的左券拿出一合,分毫不差,他沒有懷疑的理由,一切均付合程式。秦廷的官吏,最重要的品質就是按律行事,決不通融,去徇私舞弊,何況這是芒顯!他雖有些疑慮,但馬上就將這排斥掉了,吩咐一個獄卒:“帶北門晨風。”
    那獄卒從獄中治所走出,朝右轉進。依梅庭聽見他開了獄門,然後就聽到他朝下麵的囚室走下去的平實的腳步聲。那裏是一長階,那聲音一步步向下,似乎又轉了個彎,便聽不見了。其實,他到過那下麵,知道那裏有許多囚室。隻是這裏的囚室關的犯人不多,不同於郊甸外的廷尉府另一大獄,這裏關押的都是比較重要的案犯。
    他靜候著,有一言沒一言地和芒顯搭著話。這等待的時間,好象特別長,又流逝得特別慢。
    “你不知道洗心玉嗎?夏大人說,這個女人到了鹹陽……”
    “是嗎?”芒顯對此不感興趣,他有點不愉快,本來,今天他司值,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可這夏祿文一提審,這一夜就全泡湯了。他是獄吏,空有一身本事,按說他本可以不司值。就因這裏是朝廷的重要囚室,廷尉大人又從來行規蹈矩,因此,特命他和幾個有秩幹吏到此來輪值。
    秦廷的官吏,平日看起來,還算融洽和睦,實則並不盡然。由於秦皇的嚴密監控,再加上他那疑神疑鬼的個性,他又深諳韓非子的禦臣之道,這在廷臣中造成了一種人人自警的氛圍。君王的威望無處不在,以至深深浸入了人們的靈魂。也就是說,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人們都不會說出自己內心的真情實感,隻會說一些程式化的語言。以至於他們自己都不覺得了,還以為這就是他們自己的心裏話。人們在這樣的威懾中,說話是從來不用思想的。
    芒顯是個不得誌的幹吏,越是不得誌,越是瞧不起象依梅庭這種春風得意之人。對依梅庭他是又羨慕又妒嫉,即:既表現得迎合他們而和他們親近,又常常冷諷熱嘲地去譏刺他們。
    “你們郎署的人啊,”芒顯知道,依梅庭現在是兼廷尉右平,所以他依然叫他郎署的人。“手就是伸得比別人長,”芒顯說話的語氣既酸溜又刻薄,“看樣子,依大人又要高升了。”
    依梅庭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往往一笑了之,春風得意之人,不會去和這種不得意的人計較。當然,有時,他也會故意去刺他們一下。比如有時他也會說:“是啊,怎麼著,氣不過是不是?氣不過,自己往上爬啊!”
    今天,他沒這個心思,在這死寂的獄所裏,他感到一切都象是靜止了似的。平日提人,從來沒有這麼長久過,而今天,時間好象停止了,漫長得不可思議。
    怎麼還沒聽到那鐐銬聲,那沉重的鐐銬觸著青石地磚的聲音,既清脆又空靈。
    “象一隻來自遠方的翠鳥。”不知為什麼,他突然產生出這樣的聯想。
    腳步聲始終沒有響——那特別沉重的腳步聲。
    當時間好象要停止的時候,或被放得無窮大的時候,在心理深處,會產生不自如的感覺,然後是寂滅、恐慌。
    對芒顯的譏刺,依梅庭沒有注意,自然沒有反應。
    當時間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也就是依梅庭已開始感到恐慌的時候,一陣輕脆的腳鐐聲從那邊地下的囚室裏響了起來。“嘩啦嘩啦”的,在這寂靜中顯得特別脆響,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他首先是聽到了北門晨風有些沉重的腳鐐聲,又聽到那個獄卒上階的平實的腳步聲,仿佛是相和著一般,那麼動聽。他還沒有和北門晨風打過交道,因此也沒有仔細地去研究過他,當他看見北門晨風走進這獄所,才第一次仔細地來打量他。第一個感覺是,他想起了《荀子•法行》中子貢所問之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的章章之玉。忽然,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聯想,洗心的玉,洗心玉。繼而,心中又掠過一絲驚訝,他又想起了孔子的話:“剛、毅、木、訥近仁。”隻是北門晨風除了剛、毅,卻沒有木、訥,且還有著一種靈思飛動的樣子。
    北門晨風手上上了(木醜)銬,腳上有鐵鐐,並不影響行走。他進來後,上來兩獄卒,給他上了枷,使他兩手不得動彈。一切都做妥當了,芒顯是個負責任的小吏,這種不大得到遷升的小吏,大多都有著一種認真刻板的通病。芒顯又仔細地察看了一遍,然後再將那印符右券和自己的左券和合了一遍,才將這右券收了,把北門晨風交給依梅庭。他隻有等依梅庭押解北門晨風回來,把這印符右券還給依梅庭,才算是完成了一次押解。
    依梅庭向芒顯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說,掉轉身來,走在前麵。和那皂隸押著北門晨風走向那深邃的森嚴的長巷中,那腳鐐觸地的聲音特別響。依梅庭並不回身,保持著他平素的行狀,隻是他在心中暗暗地思量:該怎樣來對付這個皂隸呢?按照事先的準備,自然是將他一劍結果。但這個皂隸平素對他親近,假如叫他什麼也別問,一切聽他的,這做得到嗎?就是做到了,那他和他的家裏人又怎麼辦?其實這也是不可能的,隻是空想。沒有一個人會去背叛朝廷,除非象他,已經走投無路。那就剩下唯一的手段了,即美麗居所說:“殺了他”。依梅庭想到要殺這樣一個和自己平日和睦的從者,實在是下不了手。他當然知道,“無毒不丈夫”,可他就是下不了這個決斷。這長長的昏暗深巷,很快就已走盡,他們快到獄門口了。出了這門,再過幾條小巷,就是夏祿文的廷尉府衙署,一切都得在這小巷中作出決斷。他決不能帶北門晨風到廷尉府去,他隻能在進入巷子後,在快到廷尉府時,那裏有個岔路口,在那裏轉向西南方向直通灃鎬大道,他隻能從那裏轉彎,去和洗心玉彙合。可這皂隸怎麼辦呢?他正這樣想著,已經來到了獄門口。獄門口的兩個獄卒驗過人等,沒有什麼不合程式的,就開了門。這時,依梅庭轉身拉住北門晨風在枷上的雙手,好象是看緊他似的,可他的手暗地裏使了把勁。他並沒有看北門晨風,北門晨風卻明白了一切。
    進了小巷,北門晨風走在前頭,依梅庭和那皂隸走了個並排。
    依梅庭緊張地思索著,他深知一招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剛進入小巷,他已將心一橫,想:“兄弟,對不住了。”這時,真的沒有再可猶豫的地方,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他故意拉下一步,手按劍柄,又實在下不了手。這時,岔路就在前麵,這裏沒有住戶,不過也不是沒人走。按說現在他們應該往東一直去廷尉府,可依梅庭必須要轉向西南去灃鎬大道,已無法選擇,他正準備……。就在這時,他聽到從廷尉府方向通過來的巷子裏有腳步聲,已經沒有回避的餘地了,他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此時再也容不得他去遲疑,他立即對那皂隸說:“這邊!”他指著西南那條小巷。那皂隸一下還反映不過來:“怎麼?”脫口而出。
    “別響!”那皂隸隻見依梅庭一柄劍已指向自己的咽喉,他立即明白了。
    東麵巷子裏果然來了一隊人,提著燈籠,越走越近。依梅庭他們恰好避進這南去的巷子裏,大氣不敢出,依梅庭的劍緊逼著那皂隸。
    “你們聽到了什麼沒有?”這時,依梅庭聽到了趙成的聲音,頭皮一陣發緊,真是不是冤家不碰頭,怎麼的就偏偏碰到了他趙成?
    “沒有啊,大人。”這是軍卒的回答。
    “是沒有嗎?”趙成再一次問。
    “沒有!”軍卒們再一次回答。
    於是,那燈籠就消失了,趙成帶著軍卒朝廷尉府大獄方向走去。
    依梅庭和北門晨風鬆了一口氣。
    但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正是趙成機警有成算的地方。自從接手望夷策之後,趙成從不敢懈怠,他夜以繼日殫精竭慮地操勞著,不想這次再出疏漏,不想這次再讓皇上失望,他把這次實施望夷策看作是對皇上竭盡忠誠的一次表現,因而做得井然有序。他這人本來就不大相信別人,心又綿密無疏,因此到了晚上,他經常帶領軍卒巡視,看看關押田憫和北門晨風的地方,以防不測。現在,他剛從雍門宮辭了扶蘇,帶了軍卒到廷尉府大獄中來看看,剛過了廷尉府。習劍之人,感覺敏銳,他進入這小巷,馬上敏銳地感到了遠處的腳步聲。這沒引起他的注意,因為這裏的小巷也並非是沒人走的。問題是這腳步聲嘎然而止,這就不正常了。他想衝進小巷中去,隻是他對這裏太熟悉了,知道這條小巷狹窄,如果真是賊人,一人擋道,任你這邊多少人,也是施展不開的。所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隻裝著沒察覺,過了這巷口。等到過了這巷口一段路之後,他立即指揮幾個軍卒從那廷尉府大獄旁另一條小巷繞過去,去堵住這向南小巷的巷口。他自己則帶著其餘的人,故意立在不遠處聊天,隻等那邊發作起來,他再衝進去。
    那知,他剛分派完畢,那幾個要繞過去的軍卒剛離開。這邊依梅庭藏身的巷子裏,就響起了激烈地喊叫聲:“來人哪,趙大人,北門晨風跑了,北門晨風跑了!”
    這叫聲震驚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原來,那皂隸在依梅庭的劍鋒下嚇呆了。但是,當他被依梅庭的劍逼在暗處時,他聽到了那邊是趙大人。此刻他的內心正在激烈交鋒,不知該怎麼辦是好,是叫還是不叫?叫,必死無疑;不叫,就是背叛朝廷。“背叛朝廷”,他想到這幾個字都感到不寒而栗,背叛朝廷那是要誅滅三族的。
    誅滅三族,他的腦子裏不斷地想著這幾個字,他望望依梅庭(依梅庭和北門晨風正緊張地注視著他),他又看看依梅庭的劍。心想:“這算什麼?姓依的,你也太不仗義了,什麼都不告訴我,卻要陷我於這樣的絕境,你也太狠毒了。既然你不仁不義,我又為什麼要為你承擔?”他又想,“這一次是凶多吉少,看樣子免不了一死。既然是一死,我為什麼不拚了呢?或許還可以救全家……”他這樣想的時候,還以為趙成會衝進來搜查,那他也就解脫了,沒想到趙大人竟這樣糊塗。當那燈光從這巷口消失的時候,一種絕望湧上了他的心。他覺得再也不能失去這個機會了,這個機會一失去,他一家人將萬劫不複。
    依梅庭和北門晨風正暗自慶幸地鬆了一口氣,這皂隸趁這機會,猛地掙脫開來。
    這叫聲象炸雷一樣,炸得依梅庭和北門晨風都慌了手腳。
    這一叫,趙成那邊也慌了手腳,容不得他再作打算了。
    “上!”他拔出劍來,一揮手,眾軍卒撲向那小巷,燈火刹時照亮了那裏。
    趙成看到了依梅庭,怔了一下,“終於反狀畢露了!”他沒什麼奇怪的。隻是依梅庭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來,這真是他沒想到的。
    “拿下!”
    “快走,你快走!”北門晨風一看這形勢,知道大勢已去,他不想連累依梅庭。他用枷推開依梅庭,“不是死在一起的時候,你快走!”他叫道。
    “你呢?”
    “我走不了了。”北門晨風知道不是說話的時候,焦急地叫道,“快走哪!來不及了!”
    這時,趙成和軍卒已經殺到,北門晨風以枷相抵。依梅庭眼看此行已經失敗,隻得一跺腳,朝南直奔而去。趙成和他的手下,被北門晨風堵住巷子裏,他們又不敢殺他,隻得指揮軍卒先將北門晨風和那皂隸抓起來,再帶人去追依梅庭。
    依梅庭提著劍,直奔灃鎬大道,隻見那趙成指揮的那幾個繞過來的軍卒剛從廷尉府大獄那邊殺出來。這自然驚動了美麗居和洗心玉,知道出了事,立即駕著輕車衝過來。拉上依梅庭,還沒等殺出巷口的趙成反應過來,他們已消失在那層層疊疊的市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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