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卷、四、重聚小南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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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聚小南莊
這幾年,始皇帝總是回想東巡之事。
愉快的事總是留不住的,而不愉快的事,又總是抹不去的。
博浪沙有人行刺,三川郡那一班冗臣,泗水求周鼎不得,湘山祠的風波,都令他惱怒。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中大夫閭丘衡所稟奏之事。當時,他覺得此稟奏愚蠢之極,人的感情豈是任人可以替代的?但現在,他又覺得不光此人顢頇得可愛,而且他的奏議也很有趣味:“世上真有一個長得象薑弋一樣的女人嗎?”他想,“這自然是胡說。”他覺得自己也變得很可笑,為自己這想法而可笑。但可笑歸可笑,奇怪的是,此後,這個念頭卻時不時地會攛出來,刺激著他,令他很想見一見這個女子,是不是真的如他們所說?現在,回到鹹陽,想起這件事,就想起槿妃,這又令他不高興起來。有些無名孽火不知該向誰發?隨侍的廷臣內侍一付小心翼翼的樣子,更令他不快。一個小內侍給他洗腳,被他一腳踢翻,說是燙了他,立即命人將他拉出去打殺了。那小內侍亡命地哀求,也得不到他的寬恕。他的不快,隻有用這種殺戮才能衝淡,隻是現在,似乎更加有點不分青紅皂白起來。
趙高看著皇上離去的背影,表情是恭敬而複雜的。他怕皇上,看見皇上就象看見神一樣。他敬仰他,崇拜他,可以為他去死,可也惶惑。這些日子,他明顯感到皇上的喜怒無常,皇上的心思,一天比一天更難揣摩。“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自己可以為皇上去死,可威而不儀,他不想為皇上的妄想去死。他感到自己隨時都有這個可能,但他又能怎樣?在這樣的皇上麵前,他感到的隻有害怕。
張嫣和胡憲已知道了上古師和黃公虔來到鹹陽,但關於黃公虔的蛛絲馬跡,他們一點也沒有找到。本來因發現玄月,認定上古師師徒可能在東郊,派人到渭南東郊去尋訪,也不可得。整個鹹陽地區又那麼大,所以,一點頭緒也沒有。
上古師離開渭南東郊,來到興樂宮一帶叫小南莊的地方,這小南莊離渭南新區南門並不太遠。渭南新區南麵是一片低矮的崗阜,布滿阡陌農田和零散的村舍,並散點分布著秦皇的幾處離宮,比如甘泉宮、章台宮、興樂宮。小南莊在興樂宮以東,站在小南莊的崗阜上,遠遠的可以看見興樂宮的鴻台。從渭南南門而來的大道,直下是興樂宮。左轉則進入一鄉間大路,這路沿溪而進,溪上是柳樹和棗樹,也有桃樹和樗樹,煙柳籠翠,野風撲麵。行裏許,是一青石板橋,橫在溪上,橋麵很闊。過了橋是一片桃林,路兩邊不時有三兩村舍。這路彎彎曲曲的,時分時合,穿插在崗阜之中。但是,這裏還有一條僻靜小路直通那南門來的大道,和這鄉間大路互為南北,隔著崗阜。這小路離鹹陽近些,但卻崎嶇,隻有住在這裏的村民自己走。
小南莊的村民,年青力壯的大多被征發走了,隻留下一些老弱婦孺,看守空舍。
上古師和黃公虔一樣,看中了這裏荒僻,且又離興樂宮不遠,不易引起秦吏注意。遂用了些幣帑,租一處空宅安置下來。沒想到黃公虔和匡其也住在這裏,隻不過他們住在上古師住宅更裏端一些,隔著山坡和林叢罷了。
黃公虔在這裏已經住了不少日子,已經將他的房舍買下,叫它小南莊。這小南莊是一簡樸村舍,有土垣環繞。這土垣完整,院門整齊,規模也不小。房屋格局呈“曰”字形,和當時的大戶人家一樣。這處住宅處在一小路盡頭,孤孤單單的,背靠崗阜,掩在一片林子裏。從它前麵走百步,轉個彎,就是那一條通向大道的崎嶇荒徑。
上古師師徒四人在此地住下後,過了月餘,才在一次偶然的散步中,得遇黃公虔。當時還以為是老眼昏花,驚呼之餘,不勝欷噓。苦須歸賓、洗心玉、玄月差一點叫了起來,要不是看見黃公虔身邊跟著個年青的陌生人,她們真的會撒起野來。
黃公虔也不作揖,對上古師歎息道:“真沒想到,還能在此相會,老朽代前致謝了,給你惹了這麼大的麻煩!”
上古師謙躬地說:“你我就別見外了,老婦擔當不起”。她又看著黃公虔身邊的年青人,問,“這位是?”
“拜見師尊,弟子是哈婆婆的門下凡不留行鬥越門”。匡其從他們的舉止對話中,猜出了眼前這個皤然白發的老婦是誰,忙自我介紹道。
“是嗎?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這樣……”上古師仔細打量起匡其來。三個女弟子也甚感驚奇,她們久聞哈婆婆屍後的大名,卻無緣相見。今見眼前這個相貌堂堂的鬥越門,好象才感觸到哈婆婆的威名一樣。
“你師傅好嗎?二十餘年未見,她還是原來哪老樣子吧?想當年,”上古師回過頭來對三個弟子講,“也隻比你們大個幾歲吧,可她那劍藝,全不是你們現在這樣子。”
鬥越門聽到這話,就很生情,難怪人皆言上古師賢良,今兒個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在師傅麵前,成天聽到的都是咀咒,哈婆婆就從來沒說過上古師一句好話。不是老虔婆,就是老腐愚,但匡其也知道,這是師傅感情的別一種表達方式,能被哈婆婆成天掛在嘴上罵的人,自然是風範卓絕之人。
大家來到黃公虔的小南莊坐下,說著分別後的事情,說著田憫。才知道,是田憫把他們彙聚到這裏來的,既然大家都為田憫,自然合成一體。這樣就有了黃公虔的籌劃,上古師的睿智,大家都認定,救出田憫,隻在時日。說到田憫,黃公虔就說到北門晨風和美麗居。他不知道北門晨風和洗心玉曾有過感情瓜葛,不知,自然不防,他還興奮地說:
“飄零子和千姿花也在這裏呢。”
黃公虔說出這話,洗心玉就微紅了臉,感到自己好一陣心跳。偷偷地瞥了一眼苦須歸賓,沒想到,這該死的苦須正盯著自己。洗心玉立即漲得臉血紅,惱恨得不行。
“這我知道。”上古師不看洗心玉,平靜地回答,“北門子在終南山有他的莊園。”
“是啊,那你們為什麼不去找他?”
“季子廬遠了點,不方便。”上古師說出理由。但她不去季子廬,自然不是為這。另外,她對美麗居似乎也有種……,但又說不清,有些話是沒法說的。
“他們已結為夫妻了,可能會來看我,真該祝賀他們。”黃公虔顯然為北門晨風和美麗居喜結良緣而高興。
“他們已結為夫妻了。”洗心玉顯然沒聽清,她感覺不出黃師伯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但她的臉卻真實地在痛苦中變了顏色,心在抽搐,一種哀怨使她不勝支撐。她不知道這是玄月、歸賓搗的鬼,是那暗計結的惡果,隻認定北門晨風是個薄幸人。她的哀怨沒人知道,也無法排遣,而且還沒有一個人會同情她,包括自己的師傅和同門。一時間,她很傷心,有種無助的感覺。
“這真好!”上古師違心地說了這句話,遮掩住自己愛徒的尷尬。因為,黃公虔說出這句話時,至簡堂的人都沒有表示歡喜,這使他感到了氛圍的不和諧,便立即注意到了洗心玉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在不自覺中傷害了她,隻是,他不知道這事是怎樣發生的。
上古師說了這句話,心中寬慰不少,既然北門晨風和美麗居成了夫妻,也就沒必要再防範小玉了,她相信自己的愛徒還是能有所持守的。隻是,上古師這人,一輩子沒愛過,不知道愛是什麼?她這一輩子都過著刻板的生活,更不知道,愛是沒有理智的,愛可以摧毀一切,那怕就是心中的信念。
這天晚上,洗心玉侍候師傅安寢,上古師默默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沒有說話。
洗心玉極力控製著自己,沒讓淚水掉下來。侍候師傅安寢之後,回到自己寢室,才真正傷心起來。多少情愫付之東流,多少憧憬成了泡影,少女的心被人摘走了,人生的一切都變得沒有了意義。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麼孤獨,這麼無力,這麼的絕望。這是為什麼?她明明感覺到了北門晨風對自己的情意,感覺到了他的愛,難道男人都是這樣?難道男人就真的這麼容易移情別戀?在他們的心中,難道真的沒有一種情感值得珍惜?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愛也罷!我用不著去為這樣一個男人去傷心。
“北門子,你去和你的千姿花快樂吧,我不會為你傷心。從今後,你與你的一切,均與我無關。我才不會在乎你。即使將來有一天,你就是死在我麵前,隻要我動一動手指頭,就可以救你,我也決不動,堅決不動!”想到這裏,洗心玉的心就要碎了。她雖然極力想以仇恨來寬慰自己,卻無法撫平自己內心的創傷,她無法不痛苦。她有些絕望地對上天呼喊:“上邪!這不公,憑什麼你就把我的至愛給了別人?憑什麼你讓這個北門子這樣無情無義?憑什麼你就可以隨意安排人世間的男女?”她這樣激憤地呼喊,卻得不到一絲一毫的回應。也許是悲傷使她的哀愁渲泄了些,她狠狠地抹去了淚水,開始惱恨起自己來:“你呀,怎麼這樣不自重,怎麼這樣不爭氣,人家愛過你嗎?是呀,他愛過你嗎?你是自作多情,還恬不知恥!從今後,你可要象個人了,別再胡思亂想了。人家已是使君有婦,與你毫不相幹,你何必糟蹋自己!”
“我才不管這許多呢!”由於實在無法斬斷這情愫。她極力想扼殺的情感,就是這麼執傲地無法掐滅。甚至有一刻間,她突然激憤起來,她想:“既然老天都這樣不公,都這樣漠視一個人的存在,那憑什麼要讓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女人,來承受這麼多的痛苦?我又為什麼要接受?憑什麼?我不,我就不!我就是不接受!”當然,這隻是一瞬間的思想,但事實就是事實,她有種越掙紮越是無力自拔的感覺,越掙紮陷得越深的感覺。她感到自己都快要被淹死了,再也無法掙紮出來。
第二天,北門晨風和美麗居來看望黃公虔,他們沒想到的是,在此地遇到了上古師和至簡堂的人。洗心玉一臉蒼白,仿佛大病了一場,還得強打精神,故作歡顏。美麗居心中暗想:“早知這樣,不來也罷。”她不想見到至簡堂的人,一瞬間,她還想到了必得殛殺的支可天。但表麵上,她還是裝得很高興,看了一眼洗心玉。心中即詫異又有些明白,因此她對洗心玉十分熱情,以示寬容。兩人反比以前親熱了幾分,她們本來就說得來,不象和苦須歸賓,針尖對麥芒的,吳鉤玄月也差不多。隻是當下,大家齊心協力來為田憫,便不存異想地聚合到了一起。
美麗居對救田憫持無所謂的態度,隻因北門晨風執意,她不願違拗了自己的夫君而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麵對至簡堂的人,她真後悔,“當初根本就不該來鹹陽。”
北門晨風見到洗心玉,見她麵如素縑,一付憔悴不堪的樣子,以為她出了什麼事。問她:“你怎麼了?病了?”
“你又胡亂猜想了,我能生什麼病?”洗心玉語氣頗為生硬地回敬道。又裝著歡喜的樣子,對美麗居說,“我該祝賀你們。”
“祝賀個什麼呀,你還以為他是個寶呀?就這麼個人,隻有我來配他罷了。”美麗居話中有話,字字見血,似帶有一絲狠毒。
北門晨風沒感覺到,他又不知道洗心玉的悲傷是為他而起,自然不會想到那方麵去。但他喜歡和洗心玉在一起。隻要和洗心玉在一起,他就感到自在、愉悅。這是一種真實的感受,他無法從自己的內心把這感受清除掉,因而,他常常會感到遺憾,常常會感歎人世間的不完美。美麗居這語氣他還是感受到了——咄咄逼人的語氣,“這個美麗居呀,唉!”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這就是他一直難以認同她的地方,即使是在今天,他依然有著這個感覺。
今天,大家終於聚在了小南莊。
各自憑幾而坐,商議起怎樣來救田憫?黃公虔說:“田憫自己的意思是,一天也不願意多呆。”聽到黃公虔這話,大家感覺到了田憫所處的日子艱難,自然也想早點把她解救出來。
“她哪裏準備得怎樣?”上古師問。
“萬事齊備,通關文諜也梳通好了,隻要田憫出了南門,我們就可以接應住。”
“我們不進城?”
“這可是鹹陽!進城也無濟於事。”
“也是,那田憫通知到了?”
“正準備通知她,有個盈夫人。”匡其說。
“哪個盈夫人?”
“哦,這事,上古師,你不知曉,”黃公虔解釋道,“說來也怪,這又牽涉到薑弋,也就是燕薑夫人。盈夫人是薑弋的陪嫁授衣夫人,如今住在田憫對門,開了個棋苑……”
“最好別讓她摻和進來。”美麗居因北門晨風之事,提議道。
“這有什麼關係呢?”玄月不解,她見師傅不語,就提了出來。
“她不是還得在這裏住下去嗎?”美麗居就是這麼沉著。
“北門夫人說得不錯,”黃公虔說,“盈夫人也不想陷得太深,她隻不過是幫襯著,通個信。我們也絕不牽涉到她。過幾天,讓她知會了田憫,之後,她就退出,不會有人知道她的。還有一件事,就是田憫的財產,得轉移出來。先把這事做了,然後讓田憫離開幾微院……”
“這極是,我們都不要和盈夫人有聯係,”上古師說,“之後呢?”
“之後,可以去我的季子廬。”北門晨風心實,他這樣提議道。
“那哪成,”玄月否定道,“不會太近嗎?萬一官府搜查起來……?”
“玄月說得對,”黃公虔說,“季子廬肯定不行,這事我也想過了,最好是去太乙山。隻是,事情來得這麼倉促,一切還沒安排好。”
“那就有勞你老夫子了,你親自走一遭如何?”上古師說,“我是說,這樣,大家好放心。——怎麼?不,你不能在這裏,你在這裏,反而不便。”上古師接著說,“你別惱,老夫子,你年事已高,又比不得我。我是怕萬一,萬一陡然事變,我們是救田憫呢?還是救你?到時手忙腳亂起來,反而壞了事。”
黃公虔見上古師說得明白,想想也是,一切都已安排妥當,自己在這裏純屬多餘,遂應允了。
“小玉!”上古師喚過洗心玉來,說:“你陪你師叔去,他畢竟年事已高,一路上,你要好好照顧他一下。有你在,我放心。”上古師這話的意思似乎很明白,她不想讓洗心玉在此處於一種不尷不尬的境地。又麵臨這樣的大事,怕她將自己的感情滲雜其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另外,讓她置身事外,遠離了北門晨風,慢慢地將感情平複下去,也算是個解脫。
洗心玉自然明白師傅的意思,雖有萬般纖綣情意,卻不得不應允。
“鹹陽也不是你可以拋頭露麵的地方。”隨即,上古師又加說了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