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卷、十、淮陽芳草居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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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淮陽芳草居
    長天下的兩個人影,越去越遠了。
    玄月回馬,上古師看了一眼愛徒洗心玉,她豈不知道洗心玉的心思,隻得狠下一顆心來,任她去。一路上,四個人有些淒靜,這一次前往鹹陽,將不知有多少艱險,但這是責無旁貸的。本來,洗心玉為掩飾自己的感情,還故作高興,但這淒靜影響了她,因而也顯得懨懨的,無精打采。天又這麼陰沉。她感到好孤單,怎麼也打不起興致來,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反而是苦須歸賓高興,弄得上古師自己也沒了一點興致。這樣淒淒慘慘的一路行去,到了傍晚時分,前麵出現了一個孤零零的莊園。這莊園十分氣派,隻見高大的院牆中竟有二層樓房,令人詫異。上古師見此地沒別的人家,隻得叫洗心玉前去叩門求宿。她自己則和苦須歸賓、玄月警惕地遠立一旁,不敢下馬。
    洗心玉下了馬,整了整鬢發,上前去。隻見髹著朱漆的大門上方,嵌著一塊匾額,上書“淮陽芳草居”,便感到此地主人,決非普通人家。她上前叩門。
    出來一個裹著複袍的年青仆人,問:“何事?”
    洗心玉說明了來意。
    那仆人打量了一番洗心玉,又看了看遠處的上古師她們幾個,很是客氣。吩咐道:“稍等。”便自進去了。洗心玉知道,他得稟過主人,這仆人很是謹慎小心,進去便把門關上。
    過了一會兒,那門又“呀”地一下開了,出來一個美服華冠、風流倜儻、氣宇非凡的年青公子。他身後跟著一個力士和一清客:那力士濃眉大眼,身材高大壯實,洗心玉看見他,就想起刑天或祝融來,這樣孔武壯實的人,她很少見到,所以印象特別深;那清客,則是老篤恃重的樣子。
    那青年公子見到洗心玉,當下心裏就很詫異:“怎麼會有這麼出色的女兒家?”又看見上古師一頭皤然白發,神色也莊重,苦須歸賓和玄月又英姿颯爽,——看門的仆人正向他說:“就是這幾位。”洗心玉再一次提出借宿之事,他欣然應允。但那清客卻向他使了個眼色。他別過頭去,那清客向他耳語了幾句,但他不去理睬。仍對洗心玉說:“有請。”
    洗心玉見此倒有些猶豫起來。上古師這時已下了馬,到得跟前。
    “怎麼樣?”苦須歸賓問。
    洗心玉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見那清客鬼鬼祟祟的樣子,自然存有戒心。
    那青年公子見洗心玉這樣,淡淡一笑曰:“女娃過慮了,”又對上古師作了一揖說,“老人家,我這門客對我說,你們是官府通緝的案犯,文書和圖畫他都看到了。但我這人,隻喜接交天下豪傑,官府通緝的案犯與我何幹?信得過我就進來,說說你們的故事,豈非一美事,請!”他又作了個“請”的手勢。
    那清客尷尬地笑了笑,說:“我隻是提個醒。”
    聽這公子這樣一說,四人自然不再存疑,一起進得門來。這庭院沒有照壁,隻有一庭台,這庭台平腰般高,上植一棵枝丫繁茂的老石榴,光禿禿的。繞過這庭台,是一園洞門,起到了照壁的作用。進了這園洞門,又是一庭院,這兩處庭院都用麻石一條條鋪滿,顯得整潔幹淨。走過這麻石庭院,就是前庭堂。那刑天推開楹門,引他們進去,裏麵暖融融的。馬匹進門後,自有莊丁牽去。他們進了前堂,上古師正想問詢公子,那公子說:“不忙,”立即吩咐下人去準備湯水侍候,說是等各位梳洗完畢,後室正安排飯食。說完,他和那清客、刑天自回避了。上古師自然又謝了。
    席間,互相通報了姓名。那公子好象已經知道,隻是為了證實罷了。他聽那上古師自報自己是徂徠山至簡堂的東方湛母上古師千空照時,沒等上古師說完便站了起來,後退了一步,深深地作了一揖,說:“晚輩早已知曉。”
    “怎麼?”
    “剛才你們梳洗時,我看了公文,才知道你們是誰?”他又走到案前,斟了一杯酒,敬於上古師說,“師尊之名遐邇遠播,誰人不知,那人不曉,今日得見,晚輩三生有幸。”
    上古師為表謝意,把酒杯端起,舉了一舉,一飲而盡。
    “先生是……?”
    “晚輩韓淮陽!”那公子自我介紹道,“韓國人,在陽翟時,也是小有名氣的人物,父為韓大夫。我平生隻好結交豪俠之士,自從國破家亡之後,避難於此。
    “這一位叫林(氵或),是我的門客;”他指著那清客介紹道。“這一位是旨提明。”他指著那力士說,“倉海君的弟子。”
    “倉海君乃我故人,”上古師說,“今日看到你,”她對旨提明說,“仿佛又看到了故人,不知師尊可好?”
    “大不如前,牙齒都落光了,又因世事紛繞,終日戚戚。”
    “唉,”上古師不由得長歎一口氣,把自己的這一番經曆說於他們聽。
    說起秦國的事功,莫不搖頭。平心而論,上古師對始皇帝並無惡感,以他能有這樣的經天緯地的宏才大略,橫掃六合,一統中原,成就霸業,視他為千古一帝。但經過這樣一番衝折,親曆這般苦難,不免也有所動搖。她實在是以小民的視角來仰視始皇帝的,對於她來說,皇上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她並不想以自身的苦難來評介一個皇上,畢竟他的思想比她的思想要博大得多,也要深邃得多,她隻有歎息的份。
    不過,她也覺得,以一種思想替代另一種思想,要改變人們的觀念,用強製激烈的手段似乎是達不到的,那隻是一種災難。她就這樣說了。
    “他當然是為了他的萬世基業,隻是故土難遷,他卻不顧人之常情。”韓淮陽講。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作為王者他最應看重的應該是他的子民的安居樂業,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社稷當然重要,但不應以犧牲他的子民的安居樂業為代價……”洗心玉說
    韓淮陽聽洗心玉說出這樣的話來,有些驚訝,盯著洗心玉。這女人就是這麼款款地有一份從容,有一種睿智。初見之時,隻覺得她麵容姣好,待得久了,才顯出她的不平常來。有一種冷玉出水的感覺,瑩瑩然,令人頓生一絲愛意,對上古師也更添了一絲敬意。他說:“上古師尊,看著你這幾位愛徒,能得到你的教誨,真令人羨慕。”
    第二天,韓淮陽再三挽留,願執弟子禮,以上古師為師,傾心相隨。
    上古師沒有應允,她已看出這韓淮陽決非尋常之人。她自己又是避世之人,不想卷入這世事,她婉言謝絕之。且又記掛田憫,隻是韓淮陽這盛情難卻,遂答應多住幾天。
    莊子後麵是一練武場,夯實了的土,刀槍劍戟都有,更有石鎖木樁。莊客們日日習武。旨提明是他們的教頭。
    旨提明力氣特別大,百十來斤的石鎖,在他手中簡直如同兒戲,他一手一個,在手中翻滾,隻是略有喘息而已。玩得興起,便把石鎖拋起來,數尺高,象扔石子似的,看得四人嘖嘖讚歎不已。
    “壯士好力氣!”上古師誇獎道。
    “出醜了!”旨提明得了上古師的誇獎,自然有些得意。他知道上古師的分量,師傅不隻一次的提到過這個東方湛母,想不到隻是這樣一個幹癟的慈祥老人,他敬重她,卻不相信。再就是他對“好力氣”也有些敏感。好力氣無非是說,隻有一把死力氣罷了。
    苦須歸賓立即感覺到了,她天性好強。
    旨提明自然有些不服,他不大相信眼前的這三個弱女子有什麼高明之處。隻是礙於師傅之麵,不敢在上古師麵前無禮。遂說道:
    “請三位師妹指教?”
    “對呀!”林(氵或)也想看看至簡堂的劍藝,“何不比試比試?”他極力推慫道。
    韓淮陽自然也十分感興趣,誰不想見見劍壇上盛傳的桃氏十四泉呢?
    這樣,旨提明便提了支竹劍,擺了個騎門。
    上古師隻是不許,說是浪得虛名,不必當真。
    “隻是練練而已,又不當真。”韓淮陽提了支竹劍,遞給洗心玉。他特別欣賞洗心玉。
    但苦須歸賓是如何性急之人,她看到師傅已默許,豈容得洗心玉占先,一把把她擋了,接過竹劍,舉劍擊之。旨提明提劍來迎,他力氣大,那劍劈下,仿佛要把苦須歸賓壓入塵埃之中似的,有些驚心動魄,但每次都被苦須化解了。別看苦須一個小女子,習劍之人,臂力一點也不差,不但抗擊得了旨提明的劈砍,且能伺機反擊,但也被旨提明一一化解。鬥得幾個回合,苦須歸賓窺得一個破綻,一劍刺中旨提明的肩膀。旨提明挨了這一劍,自然不服,一劍更緊一劍,想挽回麵子,極凶猛地進擊。但進攻得急了,防範就疏了。這時,隻見那旨提明極凶狠的一劍刺向苦須歸賓胸口。說時遲,那時快,苦須歸賓來了個白蛇吐信,撤劍撥開旨提明的劍鋒。在旨提明撤劍之時,苦須歸賓左腳已挺進一步,用劍刺中了旨提明的胸口。那動作之連慣,之迅捷,叫人感到眼花繚亂。
    旨提明不得不服。
    韓淮陽和林(氵或)不禁拍起手來。
    “‘桃氏十四泉’果然名不虛傳,神出鬼沒!”旨提明讚歎道,“這位小師妹劍藝確在我之上。”
    “哪這位洗姑娘比苦須姑娘如何?”韓淮陽問。
    “各有所長。”上古師不偏不倚。
    “啊哈,這是什麼東西?”吳鉤玄月突然看見一條鐵練係著的一個大鐵錐,那大鐵錐有百十來斤重。
    “這也是兵器呢,”上古師說,她問韓淮陽,“誰人用它?”
    旨提明說:“弟子所用。”
    “用得如何?”
    “我使一次讓師尊指點。”說完旨提明上前提起那大鐵錐,走到武場中間,把它運轉起來。然後便使得呼呼生風,指那裏,砸那裏,一砸一個準。到最後,他使了一個絕技,把那大鐵錐拋了出去,飛出幾丈開外,“轟”地一聲,地動山搖一般,砸在一個小土堆上,砸出一片塵土來。令看者都變了顏色。
    “真個好功夫!”這回大家可真是由衷地讚歎起來。
    回到內庭,韓淮陽再一次挽留上古師,說到懇切處,淚水就要流下來。他非常希望能拜上古師為師。他說:“現在到處都在抓你們,要去鹹陽救田姑娘,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風險。你們隻管住在這裏,不會出事的。至於田姑娘,既然她去了鹹陽,我想也不是一時可以救得出來的,貿然從事,反易出事。再說,田姑娘也應無性命之憂,這樣,我們可以先派一個人去鹹陽,你們在此安心。一來是等消息確實,我們可以有目的的去做;二來日子久了,官府也懈怠了,再前往鹹陽,風險自然就小多了。”他這人思路慎密明快,語言也非常清晰。
    上古師想想,也是,隻得應允。師徒四人就在淮陽芳草居住了下來。
    日子一久,才知道,韓淮陽原來姓張名良、韓人、父親張平為韓相,人稱他為韓公子。秦滅韓後,張良怎能目睹國破家亡?誓得聚集力量,以圖恢複韓室。他祖父,父親做過五代韓國丞相,恢複韓室對於他來說,是責無旁貸的。一天,張良對上古師說:“師尊如此懿智、豪傑,如能得到你的教誨,晚輩自會得益不少,我想恢複韓室,但這事談何容易?我自知實在是不能,望師尊教我。”
    “老婦從不參與國事。”
    “望師尊看在我大韓黎庶百姓的份上,假如事有不濟,絕不牽涉師尊。”
    上古師看張良說得懇切,無法拒絕,才說:“為師不敢,我沒有經國濟世的本事,有些事也隻是一己之見。”這樣,張良每日侍奉上古師,不離其左右。
    張良的淮陽芳草居在浚儀縣柳亭鄉,他自來到這裏,廣結人緣,又花了不少上金買通官府,因此沒有什麼人來打攪他。上古師四人也不外出,平日隻和張良縱論天下,也常指點旨提明習些劍藝,日子不覺飛快過去。其間,張良向洗心玉表示了愛慕之意,但洗心玉此刻心中隻有北門晨風。再者,她也感到張良這人世俗心太重、好色,因此婉卻之。不覺已是一年有餘。
    終於到了這一天,上古師決定離開這裏,時間呆得太久了。張良見再也留不住,隻得準備為她們送行。幾天之後,一輛單(車舟)雙軛衣車載了上古師;洗心玉和玄月化裝成兩個英俊的王孫,騎馬相隨;苦須歸賓總讓上古師不放心,叫她充任禦者。本來是要用大車的,但張良決定還是用馬車。他意萬一路上遇有不測,便可解馬棄車。五裏一短亭,十裏一長亭,依依相惜,撒淚而別。張良、林(氵或)、旨提明三人站在曉風中,直到那兩匹單騎和那輛衣車消失在那漠漠的長天之下,依然沒有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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