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卷、三、那堪風雪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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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那堪風雪中
    田憫坐在一輛輜車上。齊雲是她的貼身侍婢,從未離開過尚平府,對王主忠心耿耿。國破家亡,田憫豈不知道,尊榮不再。她是知書達禮的人,叮囑齊雲道:“你的心意,不在稱謂上,今後,你我隻是姐妹。”齊雲如何肯應。“那就稱姑娘吧,何必自受其辱?”
    “王主!”齊雲一聽此言,實在傷感。
    “姑娘!”
    “是,姑娘。”
    同車的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妾,叫桃金娘,帶一個丫環,叫翠簾。翠簾叫桃金娘為小夫人。桃金娘這名字就是她的身世,她原是一個娼妓,年方二十,有八九分姿色。被這相好的大戶看中,贖了身,成了小夫人,但卻和大娘不合。這次發遣,大娘極力想把她賣掉,但老爺不許。又在胡憲身上花了許多錢,才得以帶上,不過不能和老爺同行,被按排在田憫車中。田憫的待遇自然不同於洗心玉和上古師,一個亡國的王主,又沒什麼能耐,沒人把她放在眼裏。章啟這人雖莽撞,但也有心細的地方,看看趙成,也懂得分而治之的道理,他把上古師、洗心玉、田憫分在三輛車上。隻因洗心玉、苦須歸賓、玄月堅決不從,怕尚未出發,就惹出事端,隻得依從了洗心玉她們。但田憫不是至簡堂的人,他以這個為借口,再說,一輛車也坐不下這麼多人,就把田憫和齊雲分在了另一輛車上。這樣,桃金娘和翠簾成了田憫的同車人。上古師師徒的車在行伍前麵。田憫的車在行伍稍後,這也是章啟刻意安排下的。
    這條蜿蜒數裏拖拖拉拉的行伍,行至大河邊。不去說那活活拆散的生離死別,寒風中的辛利、采薇、辛琪,以及至簡堂的眾多弟子和傭戶,千空照的千叮嚀萬囑咐,一切都消失在幾天前的茫茫天地之中。如今,田憫、齊雲和桃金娘、翠簾同舟共濟,開始還相敬如賓,但田憫和齊雲很快就發現,她們和桃金娘實在是沒有共同語言,無論如何,她們和她們都無法融洽起來。
    行伍行至大河邊,沿著堤下正在修築的馳道,逆向西行。大河還未封凍,卷著冰淩的渾厚濁水在流淌。大河兩岸望不到邊的雲重天低,灰黃一片。時有低矮的茅舍、地窩子掩在一片灰色之中。大河邊的風特別淒厲,如刀一般,人們逆向而行,艱難而困苦。不時有馬車陷入淤泥中,馬車陷住了,車上的人隻得跳下來,或推或拽,弄得手腳上都是泥。擦洗幹淨後,隻是心裏不舒服,而沾在褲腳和衣邊的泥水,被風一吹,結了冰,硬梆梆的。頭上戴的笠帽根本不管用。
    田憫身子弱,再說,什麼時候,她受過這樣的苦楚?別人看她是女娃,坐在車上。可她實在是苦不堪言,風裹著雪吹進車裏來,不論穿著繡花絲錦袍還是貂禪(衤俞),那冰一樣的寒冷直往心裏鑽。她感到自己都快要凍死了。
    齊雲靠著她,把她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裏。
    田憫不僅身體弱,而且還一時轉不過角色來。她自以為是降低了身份,去屈就別人。但在別人看來卻是施恩一般,還是她王主的架子。桃金娘和翠簾開始以她是王主,敬她幾分,她卻無法去屈就自己。尤其是和桃金娘相處幾天後,看見桃金娘那樣的浪笑和媚態,她就無法以平等的身份去待她。雖然她已是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厭惡心情,但桃金娘和翠簾卻是無法不感受到她那一絲輕蔑的態度。
    好在齊雲在。王府中的侍女,本身就不尋常,齊雲又是其中的皎皎者。她那待人接物的恰到好處,聰明靈俐,都顯示出她的身份和涵養,使人不敢怠慢。
    但這都是暫時的。現實就是現實,再高貴的人、再受人尊敬的人,都抵擋不住實實在在的人生。到了生活的底層,接觸到實際的利益,或是到了生命的極度困苦之中,這種生命的優勢,就不存在。沒有人會去為了另一個人的高貴而犧牲自己,尤其是這個人已經徹底失敗了的時候。遷徙途中,車的突然陷住是常事,尤其是在這正在修築的馳道邊,沒有人會來幫你一把,早已習慣了。到了這種時候,齊雲就會立即下來。她叫姑娘和桃金小夫人別動,自己和翠簾配合著駕轅的車夫,扳著輪輻,有時就過去了。但也有在那車夫“駕,駕!”地拚命地吆喝聲中,她和翠簾用盡了力氣,也無法讓這車擺脫困境。這個時候,田憫和桃金娘的不同就顯示出來了。桃金娘畢竟是底層人,她會跳下車來,田憫就不知道。有時田憫也會下車,但她下了車,不知道怎麼幹?或是她想幹,卻放不下過去王主的架子,或是……。但是,不管怎麼吧,她站在那裏,顯得很笨拙,不知所措。而桃金娘卻幫著齊雲和翠簾在車後推。卻也有這樣也推不動的時候,翠簾濺了一身泥,累得不行,這時她看到田憫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特別紮眼。
    “你站在哪兒幹什麼?還不過來!”她氣不過。
    田憫聽翠簾這樣叫她,更不知怎麼辦?
    “死人呀!怎麼這樣的,什麼也不會幹!”
    翠簾這樣的觸怒,顯然是齊雲難以接受的,她不能容忍別人這樣對待她的王主。在這樣的時候,她的承擔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的主人被別人欺淩,這是心態不同。“你這是幹什麼!”齊雲對翠簾叫道,她站了起來,凜然不可侵犯。
    翠簾不響。可桃金小夫人是見過世麵的,她豈容別人欺負自己,立即還嘴道:
    “這不是推不動嗎?你還以為是在王府啊!”
    “你別動就是了!”齊雲就是齊雲。
    “那大家都別動,——翠簾!”桃金小夫人也來了氣,她喝住翠簾,於是二人站在一旁,冷眼相看。
    “你們也別吵了,”那駕車的車夫見這樣,勸道。
    這車擠了道,斷後的胡憲帶著軍卒過來。桃金娘立即過來對他說,說是怎麼就和這樣的人同車,不會不說,還礙手礙腳,聽的人都搖頭。胡憲原是得了桃金小夫人家的錢財的,桃金小夫人又有幾分姿色,很惹他喜歡。再說,這理自然也虧在田憫,這樣,田憫就有些孤立起來。田憫如何受得了這個,本來她還為自己的不能有所慚愧,但看到眾人的鄙視,她的王主的脾氣就上來了,反而不理會眾人的目光,索性一意孤行。跳上車,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你們看,就這樣!”桃金娘冷笑道,“就這個樣子!”
    “算了,算了,”胡憲勸解道,他本來想發作,但想了想,搖了搖頭,叫軍卒上來幫忙。
    這裏的混亂引來了章啟。章啟聽了胡憲敘述剛才所發生的事,就走到車前,盯著田憫狠看了一眼。然後用鞭子狠狠地抽了自己的靴子一鞭子,十分不滿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淚水就流出了田憫的眼眶。
    聽著胡憲那歪曲事實的敘述,在田憫聽來是歪曲,實則胡憲並沒有,也許隻是他不覺得。胡憲看見的隻是表麵,他不明白這表麵下所掩蓋著的實質,那就是田憫並沒有故意。她隻是不知道該怎樣做?
    接著就是章啟的那一鞭子和敵視的不滿的一聲“哼!”
    想到自己原本是金枝玉葉,父母雙親平日裏對自己的疼愛,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沒有一個人不依順著自己。可如今,父母雙親都不在了,一切尊榮都已灰飛煙滅,“爹,娘!”想起自己的父母雙親,真是五內俱焚。如今受人欺淩,倘若父母親還在,看著自己的愛女,這樣艱難地掙紮在人生路上,這樣地受人欺淩……。想到這裏,她如何禁得住自己的悲慟,不由得慚慚地生出一絲恨意來,又由這恨意變成一種不屈不撓的鬥誌——與其這樣苟活,還不如一死!我是齊國的王主,我活也要活得象個王主,豈能任由他們欺淩?我要讓他們看看,齊國的王主是什麼樣子!想到這裏,她強忍住自己的悲痛,生出一種豈容再辱的氣慨。這時的她,麵色蒼白,咬緊牙關,就象一尊石像。
    人生中往往有這樣的情形出現,好運一個接一個來,相反同樣,倒黴的事從不單行,一直把人往死裏逼。一個時辰之後,這車又出現了同樣的情況,再一次地被陷住,而且象剛才一樣,齊雲和翠簾都無法拽動。桃金小夫人這回機巧,自己先跳了下來,但隻是跳下來,並不象剛才那樣去幫助齊雲和翠簾推,她就是希望這車走不了,她就是要看那田憫怎麼辦?
    正是有了剛才的思想,田憫連死的念頭都有了,豈肯再屈就,她偏不下車,就穩坐在車上。齊雲明白田憫想幹什麼?又焦急又無奈,隻得用盡力氣。但她隻是一個王府的侍女,有多少力氣?她越急這車偏偏就越拽不出來。又偏偏這時,章啟就在前麵,他看到這田憫的車又陷住了。這一天的路也格外作怪,特別難走,時已過午,整個車隊走的路程,還未過半。正煩躁間,看見這邊又堵了道,就急匆匆地騎著馬過來,到了車前,下了馬。那桃金娘看見章啟,忙上前去推車,但她隻是裝裝樣子,並不用力。她就是要看看章啟怎樣教訓教訓這田憫、刹一刹她的傲氣。
    章啟來到,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三個人都在用力推車,隻有田憫一個人傲然地端坐在車上,田憫這樣子,如何叫章啟不火?他本就是暴躁的人,正為今天的行程煩惱,頓時再也控製不住了。他用一種陰沉地極力壓抑著地平靜聲調說:“你就這樣坐著?”他的眼睛都要冒血了,看著田憫這樣一副橫下去的樣子,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地暴發了,他對著田憫大吼一聲,“你給我滾下來,你就沒看見這車陷住了!你是瞎了!還是死了!”他咆哮著。猛地執起鞭子,一鞭抽在田憫麵前,“啪”地一聲,把田憫嚇得渾身一哆嗦。
    齊雲也嚇了一跳,這邊鬆了手,那邊忙想護住田憫,卻被章啟一手撩開。
    田憫馬上鎮靜了自己,冷眼看著咆哮的章啟,就是不動。
    “你是不是要我拉你下來?”
    “大人,”齊雲忙拽住章啟。
    就在這時,隻見田憫猛地站起,跳下車,朝河堤直去。
    “姑娘!”齊雲明白了,衝上前去,死死拽住,“姑娘不能呀!”她“撲嗵”一下跪了下來,“不能呀!”田憫被她拉住,尋死不成。一把抱住齊雲,放聲大哭起來。
    “這?”章啟沒想到會是這種樣子,更沒想到這文弱的小女子有這麼剛烈,但他麵子上放不下來,狠跺了一下腳,說:“尋死?好啊,死呀!——讓她去死!”
    好在單膺白趕了過來,忙拉住了他,低語道:“將尉,冷靜點,別與她一般見識。”單膺白見已拉住了章啟。自己就走上前去,扶起田憫,“田姑娘,別這樣,有什麼事,跟我說。”
    “單大人,”齊雲見狀,忙說道,“她們逼迫我家女娃,你也是知道的,我家女娃原來是……,隻是,這也太過了!”
    單膺白一聽,自然就明白,是桃金娘在逼迫田憫。田憫畢竟是故齊的王主,不可能一下子就要讓她做得和平常人一樣,他看到了實質。這樣,他說道:“田憫本來就是受到特別照應的,她可以不下車!”
    “什麼?”章啟不聽猶可,一聽又要發作起來。
    “章大人,”單膺白忙把章啟拉過一邊,低聲說,“平息事端要緊,想想趙大人的囑咐,千萬別出亂子。”
    “嗤!”章啟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
    單膺白見說通了章啟,立即叫軍卒來把馬車拖出,讓田憫上了車,自己安撫了車隊。一直到看到車隊又安安穩穩的前行了,他才走到章啟身邊來。
    “什麼東西?”章啟依然憤憤不平,“單尉佐,我可沒說過她可以不下車,這樣的人,你就不能讓著她。”
    “這個自然,隻是暫時。不過,”單膺白想了想,說,“這樣的人,隻要順著她,叫她做什麼,她都會做的,這點,我看得清楚。現在,我這樣想:要想安撫這田憫,應該讓她和上古師在一起,她們原來就是一起的。田憫又體弱,性格也剛烈。如果到了上古師身邊,一是她尊重上古師,上古師說的她聽;二來上古師的弟子,也可以幫幫她,就不會出這事;再說有了上古師,也不會再讓她去尋死覓活的,這不是一舉數得的好事嗎?”
    “這不便宜了她?”
    “便宜不便宜,都是她們的事,我們隻要保證平安到達鹹陽,這才是大事。”
    這樣,田憫這輛車就來到了上古師的車邊,上古師這才知道,剛才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立即叫洗心玉和玄月到桃金娘的車上去,並叮囑玄月道:“不許胡來,聽小玉的。”讓田憫和齊雲過到自己車上來。本來苦須歸賓聽到田憫被人欺侮,就要過去,被上古師一口喝住。
    “師傅!”田憫見了上古師,叫了一聲師傅,一頭撲在上古師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現在好了,都怪我,都怪我。”上古師緊緊地抱住田憫,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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