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卷、四、生命中的溫暖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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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生命中的溫暖
    
    到了宿營地,大家都忙碌起來。
    這一營人的屯長叫胥周,他是個糧商,中年人、微胖、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獲得了章啟的信任。他的夫人胥鄭氏是個幹淨有頭有臉的女人,說話中聽、有頭腦、也善於察顏觀色,揣摩有司的心態,她管理著這一營女眷。
    到了宿營地,男人們砍草喂牛馬。牛馬吃的草料,得用斧子砍。大車小車也常壞,不是輪輻,就是車軸,或五(矛攵木,左右下)遊環,或陰(革引)車轂,這樣的事不能不做,否則,第二天便不能出發。男人們還要搬運糧草和打柴,那整理房舍和下廚挑水劈柴就成了女眷們的事。
    上古師和洗心玉、田憫原是可以不做的,但事情壞就壞在上古師和洗心玉身上。上古師為人平和,不大管事,有點大智若愚的味道,洗心玉又是個閑不住的人。尤其是洗心玉,她不能看著歸賓和玄月做,自己閑在一邊,就主動幫忙。事情就是這樣,你不做,日久人們也就習慣了;但你做了,人們就會認為這就是你應該做的,日子一久,你再不做,別人反認為你沒做。這樣,下廚的事,就成了洗心玉份內的事。田憫呢?田憫是因為受了這一次挫折,也知自己不能,惹別人看輕。又看到小玉忙這忙那,如何再坐得住?也就隨著洗心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開始還是做些,到了後來,也就成了份內之事。胥鄭是如何明白之人,她看出了這個王主的懦弱,不僅在心裏暗笑她,(懦弱是無法引起人們的同情的),還一點一點地有意支使起她來。當然,也是無奈。工作太繁重,多一個人總比少一個好。
    田憫有時想想也來氣,但這樣的態勢已成,也就無法駁回。隻好對自己寬慰道:“不要和她一般見識,暫且忍耐一時。”
    這樣地退讓,終於使她不做也不行了,章啟本來對她就沒好感,做什麼都讓胥鄭把她算上。這又成了一種暗示:田憫和大家是一樣的。齊雲曾勸過她,她開始不聽,到後來,也就無能為力了。
    上古師這些天,沒在意田憫,她一門心思都在小玉身上。她還在思索在博陽監中思考的那件事,那就是不能讓小玉到鹹陽去。她隻要一有機會或尋得個時間,就要對小玉說這件事,要洗心玉尋個機會逃出去,洗心玉不肯答應,她就急死了,又不能開宗明義地講。她還有一層顧慮,那就是這事不能讓苦須和玄月摻和進去,隻能是,要造成一種假象,那就是洗心玉的脫逃隻能是她個人的行為,與至簡堂無關。這就不會連累到苦須和玄月,想得更遠一點,也不能連累到遠在琅琊郡的辛利她們。她自己倘若能用一條老命換得小玉的平安無事,她就寧願馬上死去。
    打柴是男人的事,也安排一些年輕的女人去當當下手。上古師看準了這事,讓洗心玉、苦須和玄月也去,為此,她求過胥鄭。至所以叫苦須和玄月也去,當然還是叫她們看準時機,幫幫小玉。再說,她也不能隻叫小玉一個人去,這就很難掩飾自己的動機。胥鄭當然知道上古師,似乎也有點存疑,但對上古師,她不敢怠慢。凡是上古師有求於她的,她都給予方便。
    胥鄭看不上田憫,也看不慣桃金娘,她安排她們和三個壯婦挑水。齊雲和翠簾被連累。
    田憫做不了多少,如今這成了她必須要做的事。齊雲為了照顧姑娘,重活累活總是自己做。但人心就是這樣,齊雲多做了,別人看不到;田憫少做了,沒一個不看在眼裏。這些平日裏的富家婦人,哪一個是幹過活的?如今就象烏眼雞一樣,一個盯著一個,看到田憫少做,如何受得了。
    “這算什麼呀?”一壯婦冷眼相譏,她是累得無法忍受。
    “七個人的活六個人做,哼!”一壯婦也恨得不行。
    “幹什麼?”齊雲站在井台上,她在搖轆轤,這是挑水最苦最累的活。那轆轤寒冷刺骨,井台上風又大,她是為了姑娘,才上井台。聽見這兩個婦人編排姑娘,如何容忍得下去,反擊道,“我家女娃本來就是可以不做的!”
    “我又沒說她要做?她不做最好!她不做可以派別人來啊!現在,她要來,也算一個。可她算得了一個嗎?這不是連累了我們,你們說是不是?”一婦人還嘴道。
    “就是,我們管她要做不要做?既然來了,就算一個,總不能來了,又不做!”
    “誰說不算一個?我不是在做!誰不服氣,誰上來!有意見,找大人去!”
    那幾個婦人不響。
    一個人搖水六個人挑,齊雲一刻也沒得休息。她的力氣又不大,隻得咬緊牙關,一下一下的,這幾個婦人隻站在一邊,等她搖上來。田憫看著心痛,但也就知道心痛,卻不知如何去幫齊雲,也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好在齊雲看顧她,每次隻讓她挑半桶,看著姑娘搖搖晃晃地用雙手抓著扁擔艱難地走去,齊雲隻有咬緊牙關,暗自傷心。
    遷徙中的宿營地都是臨時的,一個大棚一個大棚,男歸男,女歸女,一個大棚住三四十人,地麵上鋪滿幹草。這一天晚上,天氣寒冷,北風呼嘯,風裹著雪直往棚屋裏鑽。胥鄭這時已不看顧田憫,她不把她放在眼裏,因為章啟已不再袒護她,田憫自己又讓別人看不起。在分鋪位時,她把田憫和齊雲分在這棚屋的門口,齊雲如何肯依。但胥鄭卻不聽她的,又加上眾人附和,就不去理她,亦不去更改。
    齊雲和她爭執起來,胥鄭人多,七嘴八舌地指責她。洗心玉正幫師傅鋪被,見這邊吵起來,遂和苦須、玄月走了過來。眾人擋住,苦須哪裏在乎這個?把擋她的婦人一推。人們見她這樣不講理,哪裏肯依?苦須歸賓立即煩惱起來,三下五去二地開打。這些婦人哪裏見過這個,幾個已挨了打,一時間亂成一團,上古師來不及製止。這時玄月一把揪住胥鄭,左右開弓,打得胥鄭都不知道南北了。屋子裏一亂,早有人報知章啟。章啟聞知,立即帶著軍卒趕了過來。胥鄭見了章啟,這婦人聰明,不言語,隻眼圈一紅。章啟看見胥鄭有些紅腫的麵頰,氣憤起來,問:“怎麼回事?”
    胥鄭也不張揚,依然平靜地理了理有些亂了的鬢發,說:“就為這鋪位。我把門口分給田憫了,至簡堂的人就不依。隻是這門口也是要人睡的,平日都是別人睡,今日分給田憫,怎麼就不可以?”
    “是呀,門口也總得有人睡呀!大家說是不是?”有人煽動。
    “對呀!”
    “就是!”
    看著苦須一付蠻橫的樣子,又看到激起了眾怒,想到這個田憫,章啟實在是忍無可忍。他回過頭來,對走過來的上古師說:“千空照,你的這些弟子也太蠻橫了,別人睡得,田憫如何睡不得?你的這些弟子無法無天,你也不管束管束?”
    這叫上古師如何應對?隻得陪了張老臉,為眾弟子陪不是。說自己教徒無方,又狠狠地瞪了洗心玉一眼,說:“苦須、玄月莽撞,你怎麼也不曉事?平日是怎麼教你的?至簡堂什麼時候這樣無理?田憫身子弱,你知道了,就應該把自己的鋪位讓出來。——去,把我的鋪位移過來,把田憫的鋪位移過去。”
    “這怎麼可以?弟子知錯了。”洗心玉聽師傅這樣說,慚愧得不行。
    田憫哭了,說:“我怎能讓師傅睡到門口。”
    “不,不是,田姑娘,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這三個不肖之徒。”
    “師傅,”洗心玉“撲嗵”一聲跪在地上,說,“弟子明白了,弟子辦事無方,至使師傅受辱。”
    這一夜,上古師和田憫以及至簡堂的人都睡在門口。門口寒冷又潮濕,上古師緊緊地抱著田憫。田憫淚眼望著上古師,她就感到象是依在自己母親的懷抱中一樣,她鑽在上古師的懷抱裏,泣不成聲。上古師慈愛地撫摸著她,用手梳理著她的頭發,讓她慢慢平靜下來。
    門外風在怒吼,直往屋裏鑽。
    齊雲睡在她們旁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聽到姑娘的哭聲,看著一頭白發的上古師尊,心中一酸,她好羨慕。她多麼想也象姑娘一樣,睡在師尊的身邊,去感受她的撫愛和慈祥,但她不想打破姑娘的快樂。她感到特別孤獨,側轉身去,長歎一口氣,淚水就撲撲撲地滾了下來。
    卯時未到,準備晨炊的人來叫田憫和齊雲。那時人們一天吃兩餐,有錢人三餐,遷徙者為了多趕路,也吃三餐。上古師已醒,想叫玄月,但田憫用手按住了,表示這是她自己的事。齊雲這一晚沒睡好,感到身子乏力。隻是她是侍女,得自己先起來,她穿好纊袍,打開門。隻見一片銀妝素裹,原來這一夜,風夾著雪,下了整整一夜。她緊緊地裹了裹衣襟,打了一個寒噤。這時田憫也走了出來:“好大的雪!”她說,似乎有些驚喜。但馬上又犯愁了,這銀白的世界,再也不是她作王主時的世界了。齊雲拉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廚舍走去。
    天亮的時候,胥周來說:“大雪封了路,走不成了。”婦人們聽了,都高興起來。
    走是走不成了,但事情還是要做,尤其是柴草。洗心玉她們三個和往日一樣,早飯後就隨著大車,在軍卒的監管下到附近的林子裏打柴。青壯年都被派去鏟雪。章啟和單膺白見大雪封了路,特別急,怕誤了行程。洗心玉這兩天正在考慮師傅的話,想到自己將以這樣一個身份押到鹹陽,心中就特別不自在,等待她的是什麼?是見君王。想到這,就不知該怎麼辦?按說,哪一個女子不想當王妃?這是一種心態。但哪一個少女不懷有浪漫的情懷憧憬著屬於自己的愛情?洗心玉是後一種人。此時此刻,占據著她的心的隻有北門晨風,她沒有一天不在想他。更何況,作為一個女性,對一個毫不知曉的異性,有著一種天生的警惕和排斥,她不能想象自己會去逢迎君王,她感到那是對自己情感的褻瀆。再說,她又不是薑弋。這樣一想,她倒有點認同師傅的話,那就是必須逃走。但真正這樣想,又下不了決心。至於逃到哪裏去?師傅倒替她想好了:“逃出去之後,到蜀郡廣都縣邛崍劍庭去找西天嫫母哈婆婆屍後,她雖和師傅道載不同,卻是知交。她一定會收留你。還有就是你三師傅,她待你就象母親一樣,隻是這倉庚,如今也不知在哪裏?”這事就這樣一直擱著,洗心玉也總是下不了決心。
    洗心玉三個隨打柴的大車走後,田憫和齊雲休息了一會兒。天空陰沉沉的,一大早地麵上的踐踏和清鏟都不能使雪融化,反而是在這朔風的淒厲聲中,凍了起來。巳時,翠簾來叫田憫齊雲,又要挑水了。齊雲隻感到身子發冷,知道自己可能是感染了風寒,這幾天遷徙的人中風寒流行。但她仗著自己年青,不把這放在心裏。田憫看見,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
    此時的井台,已不是淩晨雪中的井台。淩晨撒落的水,又結成了冰,一層一層的,把個井台凍得鐵桶一般,人一走上去,就要滑倒。齊雲渾身發冷。她找了把鏟子來,敲敲打打,把冰鏟掉,試了試步,小心地走上去。當她走到井口,腳下一滑,她忙閃了閃身,一把抓住那轆轤,嚇了田憫一跳。
    “沒事!”齊雲強打著笑容說,喘著氣,先站穩了自己,開始搖水。每搖一桶,她都感到很吃力,感到那井繩特別長,好象永遠也搖不上來似的。
    桃金娘看看不對,這女人看出來了。由於自己也不被人看得起,她有點同情起齊雲、田憫來,她問齊雲:“你怎麼啦?”
    齊雲看著田憫搖搖晃晃走去的背影,忙說:“沒事。”
    “真的沒事?”
    “真的!”
    但隨著水一桶一桶地提上來,齊雲實在是有點堅持不住了,但話已說出了口,又為了姑娘,隻得強撐著。當又一桶水搖上來時,她伸手去提,也許是身子發虛的緣故,她沒有協調好,腳下一滑,身子一激淩,就斜著倒了下去。一桶水全潑在地上,把她的下半身都浸透了。她還想站起來,隻感到天旋地轉,勉強支撐起上身,又一軟,撲倒在井台上。正好桃金娘轉回,看到這情景,放下水桶跑上來,田憫也正好桃水到廚房後折轉過來。看見桃金娘正在扶齊雲,丟了桶就跑上來,一見齊雲這副樣子,急得直哭。
    “哭,哭什麼?就知道哭!”桃金娘看見田憫隻知道哭,就來氣,罵道,“還不快過來!算了,算了,——翠簾!”桃金娘也知道叫田憫不當用,朝她揮了揮手,改叫翠簾。
    翠簾趕緊上井台,和小夫人一道架起齊雲往廚房走。
    上古師正在廚房幫忙,一見齊雲這付樣子,嚇了一跳。忙叫一婦人去搬幹草,叫田憫去拿衣裳,自己伸手去摸她的額頭,一摸滾燙,“怎麼搞的,燒得這麼利害!來,把她移到爐火邊,——衣裳,衣裳!熱水!門關上,別讓人進來!——衣裳呢?“
    “這裏,這裏。”田憫慌裏慌張地拿了衣裳進來。
    上古師和桃金娘立即把齊雲擦洗幹淨,換了衣裳。齊雲一臉緋紅,似乎進入了一種昏誕的狀態,氣息很重。上古師匆匆將這一切做好,立即抓起齊雲的手來把脈。齊雲隻是發冷,不停的幹咳,渾身滾燙,呼吸減弱。她伏在齊雲的胸前聽了聽,似乎感到不妙,對田憫說:“找營醫來。”
    這時胥鄭聞信趕了過來,看到這樣。她昨天挨了打,且不管心裏想著什麼,但對上古師反倒恭敬了許多。她立即說:“把齊雲扶到屋內去,上古師尊和田憫,你們就別做了,看顧齊雲好了。其餘的,”她對桃金娘等人說,“各幹各的,別擔誤了事情。”
    這時田憫叫了營醫過來。營醫也不是專有編製,隻是遷徙人中,有會巫會醫的,單膺白看這樣的人不能少,就叫他別的事不要幹了。這是一個長著山羊胡子的老者,把了一下脈,搖了搖頭,取出銀針來。用中度刺激針,先在後頸部第一椎棘突上陷中取大椎穴進針,又在兩手取合穀穴,然後是姆指少商、商陽穴,再腕部列缺,肘彎處尺澤、曲池,最後在背部取肺俞穴,一一進針。開了方劑。無非是麻黃、杏仁、生石膏、甘草之屬,囑每日一劑,分兩次喝下。又囑上古師,“給她多蓋點。”
    中午時分,洗心玉她們回來,才知齊雲病倒了,都過來看視。上古師本來想讓洗心玉來照看齊雲,被胥鄭勸住了,她說:“洗姑娘照看齊雲,那田憫怎麼辦?”上古師想想也是,又想到洗心玉之事,便不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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