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卷、十一、獻神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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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獻神祭
第一天下午看俳優戲,這在鄉村中是難得有的,四鄉八村的鄉民都來觀看,將祭台擠得水泄不通。當然也不全然,比如相互熟悉的男女青年,難得有此機會,不管俳優戲有多大的誘惑力,他們還是會雙雙離開這熱鬧的場麵,到香竹溪另一邊去。去尋一塊避靜之地,卿卿我我地去互述衷腸。
洗心玉本來和苦須歸賓、玄月、安女在一起(容憫和齊雲自然不來),後見采薇與北門晨風他們在一起,也就故意找了個機會,裝得好象突然看見了采薇,而和采薇走在了一起。采薇喜歡北門晨風,當然隻在偶像範疇,因此她不喜歡美麗居。對洗心玉則不同,她同樣喜歡小玉,反倒希望她和北門好。美麗居拿她們兩個沒辦法。
第二天就是獻神祭,遊花街。這種對神以獻祭為借口的狂歡,以自誤為目的遊行,人們傾注了極大的熱情。這支祭神的隊伍很龐大,前麵是鼓樂,以招喚為目的。後麵是捧著林林總總各種祭品的純潔少女,她們四個一排,著裝顏色一致。比如前麵一律白色,再黃色,然後是紅色……。在這捧著各種祭品的少女後麵,就是獻給神的最大祭品,那是四人一抬的二個神牲台。這神牲台抬在人們肩上,象個沒簾帷的花轎:四根竹竿頂著個華蓋,竹竿用綢、花草綠葉纏繞,華蓋垂著流蘇。轎內安一把有褥子的椅子,用繩紮緊。兩個童男童女坐在上麵,葛帶從他們腰間穿過,將他們綁在這椅子上。他們著彩衣,化淡妝,眉清目秀,是難得一見的美孩童。他們得端正的坐著,祭司們抬著他們一邊前行,一邊讓他們向人群撒象征祥瑞的五穀花瓣碎草。這五穀花瓣碎草是有講究的,在這五穀花瓣碎草裏放了一些象征吉祥的小飾物,還有數千枚募捐來的秦圜錢。這樣一來,情景就不同了,人們一路上追隨著這神牲台。正是為了這個效果,因此一路上都是花雨繽紛,人們你爭我奪。神牲台後是巫覡、巫覡後是巫女,再後麵是雜耍、高翹,以及各村的舞樂隊,差不多綿延有半裏多。
洗心玉昨天晚上,又被苦須歸賓說了一頓,她隻有不理她,因為她實在沒有辦法不思戀北門晨風。今天一早,她一個人出了至簡堂,不管別人怎麼說,她寬慰著自己:“我怎麼了?我什麼也沒做,她管得著嗎?”又對自己說,“我也沒對北門子怎麼樣,是他自己來找我的,我推得開嗎?采薇不也一樣,幹嗎就沒人說她!”所以今天她決定自己一個人去看遊花街,省得別人再吃舌根的胡說八道。
擠在人群中,隨著神牲台而行。看著那兩個童男童女,想起了好多年前,自己也曾坐在那神牲台上,隻不過那是立夏日。當時,她有什麼感覺?似乎已模糊不清了,應該是很新奇的,仿佛在夢中一樣。好在此前,演練過好幾次,要不坐在上麵,還真有點發慌呢。當時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感覺,很得意,仿佛自己就是神。現在卻掉了個個,站在人群中,對著那兩個聖潔的童男童女,反倒有了更深的感觸。境遇是會改變人的,會使一個人產生絕對不同的感受,神聖潔淨和下裏巴人原來並無本質區別,華彩背後,依然是一個真實的我。想到這裏,她又感到很好笑,人人追求的隻是表麵光鮮,這對童男女其實隻是傀儡,坐在上麵很不舒服。那椅子是特製的,褥子背後有幾個尖突,人輕輕地靠上去倒沒什麼,假如真的往後一靠,尖突就頂得人難受。還有撒五穀祥瑞,也不能隨意,是受下麵祭師控製的。他們手中的花(缶本),由神牲台下的祭師一(缶本)一(缶本)遞送上來,遞一(缶本)撒一(缶本)。這是為了確保沿途重要路段,既要均衡又要能突出重點,還要確保能一直撒到最後。那一年,她就這樣撒呀撒呀,從合口鄉的另一村,一直撒到合口村的祭台前。在這裏,又要舉行新一天的祭祀,這祭祀和昨天的正祭不同,沒有了莊嚴神聖,而是具有了狂歡的色彩。那次,她和依梅庭就一直坐在祭台神祗牌位兩邊,看敬神的人表演。開始倒還正常,她堅持得住。但依梅庭畢竟年齡小,開始扭來扭去,到後來就打起瞌睡來。結果很有意思,依梅庭這舉動被祭師發現了。那祭師就拿了一根長長的棍,從後台捅他。別人看不到,洗心玉可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被抽了筋一般,立即睡意全無,將身子挺得筆直。
這樣想著,任童男童女將五穀祥瑞向她撒來。能感覺得到,那個童男是在有意向她撒,別看孩子小,其實也喜歡漂亮的異性,同樣懷著愛戀的感情。洗心玉並沒有伸手去接這神的恩賜,隻是任由人群推擁著向前,她感到很愉快。突然,不知為什麼,在這人群中,突然一種悲傷的感覺湧上心頭。她突然感到自己好孤獨,這一瞬間的感情轉變,簡直不知是怎麼回事?——無奈、寂寞、無助,至簡堂有那麼多同門,可今天她隻能是一個,自己心中的感受沒人能體會。人與人之間,不管他們多麼親密,多麼友愛,都是無法溝通的。咫尺天涯,她為這無奈而傷感,想到這,她就想哭,“人,在這個世界上,隻能是一次孤獨的旅行,人與人是永遠無法理解的,因而有了博大,因而有了包容。”想到這裏,淚水就流了下來,但她的心卻很愉快。
這就是精神脆弱的一瞬間,越是聰慧的人,越會產生出這種感觸。隻有無知無識的人,才會成天樂嗬嗬的。當然還有一種人,表麵上樂嗬嗬,內心卻明白,這是另一種人,或達者或人生的無奈者。洗心玉不知道在這一刻,她已接觸到了人類心靈難以溝通的無限性和生命無法逾越的痛苦性。人對世界,包括對自身的認識,都是不會有終極的。正是這樣,一個人就無法抵達另一個人的心靈,這樣,人類才孤獨,才遺憾,才永不會圓滿,所以生命才永生痛苦。圓滿隻是外人,是不知情的人看到的表麵,是浮光掠影的東西,身在其中的人隻能是淒美地獨立著。令人產生出無限的傷感。
一列持雉尾的跳舞者誇張地跳躍著走來。
她驚醒過來,為自己害臊,拭去淚水,才發現,神牲台已走到前麵去了。她張望著,象是要追隨。但內心知道,自己也會欺騙自己,她並不是要去追隨這神牲台。今天這一段時間的做作,其實隻有一個目的,是為了北門晨風,其餘的想法,全是自欺。一個人跑出來,看起來是賭氣,是抱怨,但在潛意識中,是為了方便,是為了能在這遊花街的人群中,能單獨的去與北門晨風麵對。對於這種渴望,她是懷著虔誠的,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將這內心的希望之花給碰落了。——“這樣,就怪不得我了!”她為自己尋找著借口,並在心中祈求著,最好他也是一個人。隻一個人,在這人山人海中……,想到這,她就既激動又興奮,開始喘不過氣來。
那麼多成雙成對的男女,她羨慕地看著他們。所有的節日和祭祀都有著它特定的內涵,所有的節日和祭祀都承載著它不應該承載的功能,那就是為人類的繁衍,為青年男女安排下彼此溝通的氛圍和場所。人流來到合口村,在這麼多的人群中,她怎能找到北門子,除非隻有跟著神牲台。現在,她不想擠過去,有那麼多討厭的手……。
來到合口村的祭台前,洗心玉到了這裏,又心生畏懼。一方麵是渴望,一方麵是害怕,就象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就象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內心深處的隱密一樣,她看到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在對她閃爍著一種詭密的笑意,使她羞愧難當。更何況,到了這裏,隨時都會碰到至簡堂的姐妹,徂徠山的女伴,“要是這樣……?”
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害怕什麼就越來什麼,“姑射子!”一聲呼喚,嚇了她一跳,心就“撲”地一下跳到嗓子眼上。蒼惶四顧,其實不用張望,就知道這溫款的聲音來自誰。她就象一隻偷吃的饞貓一樣想趕快逃掉,又做不到,北門晨風已來到了她的麵前。一瞬間,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她慌忙轉過身去掩飾,又回轉身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時她看到了辛琪、采薇,頓時,鬆了一口氣,人差一點都要暈過去了。采薇身邊還有美麗居,美麗居正帶著一絲冷笑地看著她(其實沒有)。她就好象感到自己被人抓著了什麼似的,一時間羞得無地自容。
她沒睬北門晨風,而是迎著美麗居走過去:“哎呀,你們都在這裏?真沒想到……”她有點裝腔作勢地掩飾著自己。
“怎麼,就你一個?”采薇驚訝地問。
“你又不是不知道!”洗心玉因采薇這話問得突兀,有點急於堵住她的嘴。
“苦須、玄月呢?”采薇知道這一點,沒在意她。
“我又不知道。”
“你和我們在一起吧?”剛才還索然寡味的北門晨風立即來了精神。
“叫天子呢?”洗心玉沒見著支可天,故意這樣問。
“他呀!”北門晨風隻說了這一句,便沒再說。
“這樣正好。”走在一起時,洗心玉心裏想。能在北門身邊,她就有了一種歸宿感。辛琪、采薇又在,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剛才所想的一切,隻是一種奢想,是心中的一種活動,當不得真的。如果那種事真的出現,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去麵對的。現在,她就不怕碰到苦須歸賓和玄月,可以大大方方正正經經無可指責地去麵對一切。
他們開始點評那童男童女,美麗居向來比較挑剔,不肯掩飾自己。洗心玉則常認為別人都比自己強,因而心生讚美。再說洗心玉的天性就是善良、寬容,常會設身處地地為別人作想,知道別人也會這樣點評自己。這時,祭台上出來了一列著素白素紗的巫女,梳著雙鬟髻,窄長袖。雙鬟髻是一種新穎的發式。她們款款而行,環台一圈,然後站成一排,用清亮聖潔的嗓音唱《獻辭》:
“神啊,
今天是吉祥的日子,
我們為你備下了最好的獻祭,
美酒和秋菊,
佳肴和瓊漿。
我們潔淨了自身,
希冀著你的來臨。
用你的恩惠普施這片土地,
你的至高無上,你的威名、雷霆。
這歌聲莊嚴肅穆,這聲音清亮如水,發自肺腑,懷著卑微,在洗心玉心中產生了共鳴。她真產生了一種想飛升,想化成精靈的感覺。希望自己能在這歌聲中化成一道對神的獻祭,敬獻給神,並為此而死去。淚水盈滿了眼眶,永懷一顆卑微之心。
幾個倡優、倡伎看見了美麗居和洗心玉,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洗心玉正沉浸在那一列巫女的歌唱中,沒注意。美麗居就感覺到了,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這樣的目光,她見得多了,不僅不喜歡,反而有些厭煩。一老年倡優走了過來,對他們拱了拱手,洗心玉這才驚覺。美麗居和洗心玉忙還了個禮。
美麗居問:“有何見教?”
那倡優說:“我見二位女娃風姿絕佳,平生未見。想邀二位參加我們明天的演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這倡優的提議太有誘惑力了,美麗居高興起來,問:“我們行嗎?”
“行,當然行,二位會不會二十五弦錦瑟或箜篌?要不作歌詠唱,倘若能來上一段胡舞……”
“咦,小玉,你不是會錦瑟嗎?”采薇知道小玉會。
“我那算什麼?不行,不行。”
“行,行,就是她了。”辛琪叫了起來。
“那正好,請問:怎麼稱呼?”
“洗心玉。”辛琪快人快語。
“洗女娃,你是否可以在明天下午為這樂舞彈上一曲呢?”
“我?行嗎?”洗心玉有點膽怯,但在北門晨風麵前,她有點受寵若驚的味道。
“行,就這樣定了,”美麗居代為回答道,“我們一起來彈,我還可以唱……”
“太好了,這位是?”
“她叫美麗居。”又是辛琪。
“美——麗——居?哦,美麗女娃,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到時一定要來啊。”
“哦,不行,不行”洗心玉立即推辭道,雖然此刻她極力想表現自己,但還是想到了師傅。
“這有什麼不行的,既然會,就不妨為這祭祀獻技增色。”北門晨風鼓勵道。
“可我作不了主,得問過師傅。”
“對,必得問過師傅。”采薇畢意不糊塗,也知道師傅可能會不同意,她為小玉擔心。
“那這樣吧,美麗女娃一定來。洗女娃問過師傅,如同意,也來,這就說好了。”
結果,當天回到至簡堂,洗心玉向師傅提起這事,立即被上古師一口喝住,並帶著她來東廂房。上古師也是執愚之輩,她來東廂房是勸說美麗居也不要去。那知美麗居這人,偏偏是個不肯聽從別人話的人,就問為什麼?
上古師說:“此非女子之禮,女娃要端莊持重,你們應該知道,不是巫女、神職、倡伎,女子不得參與露天歌舞。隻有無知無識的下民,才會在大眾廣庭之下嗚嗚而歌,這要引起非議,且不成體統,是醜聞。”
美麗居沒有聽從,她認為這是食古不化,是愚腐。上古師見美麗居如此執傲不馴,很是不悅。但人家又不是自己的弟子,不便多指責,遂將洗心玉帶回,將一腔怒火發泄到她頭上。說什麼越長大越不懂事了,讀禮都讀背了,《禮》曰:士尚飲酒不樂,無故不徹琴瑟,這樣在大眾廣眾之下的事,你也會去做?居然還想去做!美醜不分,你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真正是叫我給氣死了……。
一通語無倫次地臭罵,把個洗心玉罵得個瘟頭瘟惱。她也想不通,自己不就是想了一下?又沒去做,就遭到這樣一頓臭罵,這實在不公平。內心裏,她太想在北門晨風麵前表現一下自己,以獲得他的歡喜。但連這樣一個想法,她都做不到,她感到這讓美麗居占了先,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把自己擺在了一個競爭者的地位。她有一種想法,想去與美麗居一較高下,但現在被師傅束縛住,她感到好無奈好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