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毓岫長夢——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第八章鳳尾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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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起床到用餐,陳荃不時聽到不遠處牛的哞哞聲、公雞的鳴叫母雞的咯咯聲,還有鴨鵝的應和,確是身處山莊的感覺,就連正在食用的雞蛋,張媽媽說是早上最新鮮的。連日來,樂翔第一次不用張羅早飯,是張媽媽在廂房中擺好了飯桌,還有大師兄早就送過來的藥。
樂翔為陳荃梳好頭發,陳荃摸索著眼前光滑的石鏡:“也是奇了,雖說山莊裏的大部分物品都是就地取材,這石鏡我可是第一次見,莫要說也是山中特有之物。”望著鏡中與自己微笑相對的樂翔,陳荃拔下嵌紅石鎏金發簪,“這個送給你吧,算做我們相識一場的紀念。”
“公子不必如此,貴重之物,小人何以承受,主要是公子的頭發如何束好?”樂翔嚇得趕緊後退兩步,眼見著才剛束發的頭發又散開。
“我用你的束發巾子。”陳荃轉身就要自己去取,樂翔更加慌亂。
“公子不要如此,師父見到,無法交待,請公子體諒小人。”陳荃已將樂翔攬入懷中,解開他的發巾,“等你不再自稱小人,我們再換過來。趕緊給我束好。”
樂翔木納地穩步近前,不得不再次為他束好頭發。未等樂翔回過神來,陳荃起身將樂翔按於鏡前,為他盤好頭發,發簪一插,仔細端詳著鏡中的模樣,不禁哈哈一笑。
張媽媽已至門外:“請二位公子用飯,再不吃就涼了。”
樂翔先一步至門前:“請張媽媽回吧,一會兒我來收拾。”
“樂公子不必收拾,吃了飯,隻管做你們的事,我與小寧他們就收拾啦。可以領陳公子看看現在外麵雲霧升起的風景,雨後的山莊最美。”張媽媽一臉慈祥的笑。
“多謝張媽媽,樂翔就沒這個心,隻想著我什麼時候離開,他好安心伺候師父去。”陳荃說著已邁出門。
一走出曉耕別院的柴門,眼前身側霧靄低沉,漂浮於地表之上,或濃或淡仿佛天上飄落的薄紗被冰凍在了人的視線高度,霧靄之上天空澄澈,藍得明晃晃,而地麵上鋪展開去的綠色望不到邊際,間或點綴著紅黃片片。那動的是耕牛吧?還有扶犁的少年。
“這裏會收獲山莊中所有的食物,多餘的糧食會拿到鎮上換物品,遇到你的那天,我與大師兄便是去周子鎮置辦物品呢。”樂翔可以感受得到陳荃滿眼的貪戀。
“還以為山莊裏什麼都不缺呢。”
“山莊裏沒有人織布,所有人的衣裳都是鎮上的成衣店製作,還有鹽巴,也得到鎮上換。”樂翔未拿定主意去向何處。
“真想感受一下腳踩泥巴的感覺,你陪我可以嗎?”陳荃一把拉住樂翔,指指遠處的耕牛。
“昨晚洗的衣服還沒有幹,別再踩什麼泥巴了,好不好。”樂翔一聽,頭都大了。
“那我們去泠湖裏遊泳,總可以吧。”陳荃指指昨日來的方向。
“啊——,那可是要都脫光,不可能再陪你回來換衣裳。我已安排人把這裏的衣裳送到清綺館。”樂翔的行程中可沒有泠湖戲水。
“脫光就脫光,你說過山莊裏就張媽媽一個女人,還隻是在別院裏洗衣做飯,她不會去湖邊吧?”陳荃來了興致,真的朝泠湖方向邁開步子。
“我在岸上等你,你可不許往湖中心遊。”樂翔隻得如此打算。
“那不行,你必須陪我一起,萬一我再次中毒呢,你得保護我。”陳荃眉眼一挑,哪裏有半點小將軍的樣兒啊,心下卻想:你都看過我的身子不止一次了,我還一次沒見過你的呢。
陳荃幾乎跑了起來,樂翔跟在後麵,心裏是七上八下。隻得隨在他身後,及至湖邊又朝最適合戲水的方向走去:“青石灘最適合遊泳,可是我們不能再原路返回啊,想帶你看百鳥朝鳳,隻能白天趕到清綺館那邊。這邊有一處凹石灘,是師弟們經常來的地方,他們多是傍晚才來。”
還未到近前,陳荃已經開始解除衣衫,樂翔追趕著他早已是一身汗濕。
“師父說不要急著下水,先要撩濕了全身,即便是酷暑時節,湖水也是冰涼透骨。”樂翔拉住早已脫得一絲不掛的陳荃。
“咦,你幹嘛不脫,非要等我動手嗎?”陳荃轉過身,他胸前的鳳尾斑痕再次躍入樂翔眼中。
“我——不想下水。”樂翔麵對著陳荃的身體,竟然有些發抖。
“那可不行,你要不脫,我就直接把你扔水裏,看你怎麼陪我到清綺館看百鳥朝鳳。”陳荃步步緊逼。
“你別過來,我自己脫。”樂翔將陳荃的衣服置於一塊青石上,慢吞吞地解著衣帶,背對著陳荃便呈現出一副天然圖畫:白皙得耀眼,四肢修長,簡直是人間尤物啊。
陳荃一把抓住樂翔的手腕:“來,快點。”
樂翔頓時轉過身在陳荃驚愕的目光中踏入水中,那一刻似乎隻有水才是最親近的可信之物。
“你說的先撩濕全身,自己倒先跑進水裏,什麼意思。”陳荃幾步跨入,扳過樂翔,“我看看你的胸口,好像有什麼東西一閃。”
樂翔第一次與人如此近距離赤身相對,心跳加速,齊至腰間的湖水卻掩飾不掉一切身形。他知道再也隱瞞不住自己胸前也有一塊鳳尾斑痕的事實,隻得任由他肆意觀瞧。
“鳳尾胎跡!你也有?奇怪,連位置顏色大小都一樣呢,難道你是我失落民間的弟弟?我怎麼沒聽父母說起過?”陳荃不由得托起樂翔精致的下巴。
“這有什麼好稀奇的,隻是湊巧而已。”樂翔撥開陳荃的手掌,離開他幾步。
“我昏睡那幾天,你天天看我身子,我到今天才看到你,讓我瞧瞧,你躲什麼。”陳荃的水中疾行一下子撲倒了前麵的樂翔,樂翔魚一樣遊開去,惹得陳荃全力追擊。
水中的樂翔仿佛終於恢複本性,嬉笑著任憑陳荃的追逐,不時潛入水中不見蹤影,不知不覺間已遠離淺水區。當樂翔腳下再也打不著湖底時,心中一怔:陳公子才恢複體力,能否遊這麼遠,便踩水等候陳荃近前,卻見近在咫尺的陳荃一個皺眉,似乎很難受的樣子,伸手間已沉入水中。樂翔嚇得趕緊一頭紮進水裏,抓住還在下沉的陳荃,用力托舉。
二人幾乎同時浮出水麵,樂翔晃掉滿臉的水花,仰臉浮於水麵之上:“抱住我的腰,我們離岸邊太遠啦,都怪我。”
“我沒事,就是腿有些痙攣。”陳荃知道好機會來啦。
樂翔拚命遊向岸邊,直到踩到了腳下的細石,才停下呼呼喘著氣。好久,才發覺自己竟然還在陳荃的懷中,他就這麼安然地將自己環於他的身前,仿佛有一種異動在身後,莫名的恐慌。
“都踩到了湖底,怎麼還這樣抓著我,放開吧,沒事啦。”樂翔回過身以為他受到了驚嚇,觸碰到的確是陳荃那異樣的目光。
“公子,你要是不舒服,我們回曉耕別院裏歇息。”樂翔沒見過他如此癡呆的眼神。
“我剛才是不舒服,摟著就舒服了,就這樣,別動。”陳荃的氣息都吹拂到了樂翔臉上。
“公子又在取笑,我們這樣,會讓人看到。趕緊上岸吧,別再鬧啦。”樂翔使勁掰著他的手,卻死死箝住般。
“看看到底是你力氣大,還是我力氣大,省得你總說我中毒太深。”陳荃憋著笑,刻意全身包裹著樂翔,這種感覺好奇妙。
“你是完全好啦,一會兒就去找師父,說你可以離開山莊啦。”樂翔滿臉通紅。
“我不想走,就依師父的安排,十天後再走,你得好好伺候我呢。”陳荃突然間被氣急的樂翔按入水中,水中都可感受到樂翔一臉的怒氣,陳荃不由得鬆開雙臂,再要去摸樂翔的臉,樂翔一個漂亮的回轉遊至遠處。陳荃不得不浮出水麵,四下裏搜索著樂翔的身影,卻不見,不免心慌起來。
隨即岸邊傳來咯咯的笑聲:“我在這呢,趕緊回來吧,時候不早啦,到清綺館還有一段路程呢。”隻見樂翔斜倚在一塊大條石上,宛如一條魚般的存在,他已解開頭發,憑水梳理著。
陳荃遊至他身邊:“這下頭發不知何時才能幹,早知如此,早上可以不梳頭。”他慶幸得是樂翔沒有生他的氣。當他站直身子時,整個人再次完全呈現在樂翔眼前,那份張揚似乎在向樂翔宣示什麼。
直到二人自然風幹了身子才穿好衣裳,依然濕漉漉的長發披散著,便邁出步伐。
“我們沿幽篁嶺一直走,沒人會看到我們這副樣子。”樂翔指指不遠處楓林密布的山嶺。
二人沿曉耕別院延伸至楓林的小徑一直走下去,直至二人的身影沒入密林當中。
田間耕作的小師弟們都知道二師兄在陪伴一名世家公子在療傷,沒人敢打擾他們。二人離開時,正是眾師弟抽身田地,回崇霞館讀書的時候。即便再不喜歡讀書的孩子,也被師父強製要求學習寫字,至少要做到可以讀懂書信。樂翔是眾弟子中唯一文武俱習,且成績格外突出者,所以陶弘明一直讓樂翔陪在自己身邊。
幽篁嶺,嶺南半坡為直插天空的翠竹,四季青蒼,而從曉耕別院登上山嶺,經過的是楓樹樺樹鬆樹層疊交錯的北坡,所以樂翔不時介紹著:“要是深秋至此,那才好看呢,北坡漫山紅遍,綠色隻在北坡,我們腳下的小徑就像一道分界線,紅綠間行走如同在兩個世界中,前麵的小亭便被師父題名為兩界,可以小憩一會兒。”
果然,前麵一處寬闊的石台之上赫然挺立著一處六角小亭,濃蔭遮蔽之下,二人不覺得熱,倒也潮濕了衣衫。樂翔遞過早晨師兄重新送來的裝在葫蘆裏的清露飲:“等你離開這裏,再也品嚐不到這種味道。”
“所以啊,我走的時候,一定讓仙師多給我裝幾葫蘆,帶回錢唐家中,慢慢喝。”陳荃輕鬆一笑。
樂翔撲哧笑出聲:“這是藥,又不是茶,再說了,隻能當日熬好當日飲盡,隔夜便不好啦。”
“怎麼一點也不苦?更像是補品,你也喝。”陳荃遞過葫蘆。
“師父的話怎麼會有假,山中無病人時,可從來不熬製清露飲的。”
“仙師要是能到叔父府上該有多好,京中的病人更多些。山外小鎮清巒秀水,百姓自然不易生病,可惜了仙師的醫術。”陳荃想想臨陣受傷的將士們,要是有仙師這樣的醫者相陪,豈不更妙。
“你跟在師父身邊,也懂醫術嗎?”陳荃靈光乍現。
樂翔搖搖頭:“隻識得幾味草藥,知道幾樣草藥的功效而已,再無其它。”
“可惜。”陳荃撩撩已幹透的頭發,“把頭發給我束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野人穀呢,兩個大野人白天遊獵。”
樂翔欣然起身,悄然間將發簪還於陳荃頭上,自己回手將長發盤好紮上發巾。望著立於眼前的樂翔,陳荃再次想伸手攬過他的腰身,樂翔似乎讀懂其意,適時退至欄杆處:“我們該動身了。”
“跟我走吧,不是隨從,做我弟弟,我的一切,我們一起享用,好嗎?”陳荃竟然沒有半點玩笑的成份,就這麼定定的看著樂翔。
好久,樂翔才回過味來,深深一揖:“謝謝公子抬愛,樂翔承受不起,能與公子相伴山間數日,於我已是莫大的榮幸,怎敢再奢望其他?”
“侯門公子,世人羨慕,可是我從來沒與人這樣相處過,可以赤身以對、可以毫無防備地相對而笑、可以攬在懷裏不想放開。原來他藏在梓潼的深山裏。梓潼毓岫,涵萃崇霞,泠湖曉耕,這一切像做夢一樣,你告訴我這不是夢。”陳荃望向小徑深處,從跟在他身旁行走的那天起,就那麼信任他,雖然前方不知是何樣的所在。
“公子如果喜歡這裏,可以多住幾天,不必急著離開,師父不會說什麼的。樂翔願意陪在公子身邊,悉聽公子吩咐。”樂翔看不得陳荃凝眉沉思狀,仿佛他的身後承載著沉重的枷鎖,不禁靠近他幾步。
陳荃轉過身很自然地抓住樂翔的雙手:“我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是我不想在你麵前掩藏自己的內心。一旦離開,說不準哪天我便會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呢。戰場上又有哪個是常勝將軍,不過是仗著年輕氣盛敢衝敢殺罷了。國家一日不寧,戰爭便不停息,內外交困,何日才能休止啊?”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要說喪氣話,能與山莊結緣,注定公子非等閑之人。山莊中的孩子一旦長大成人,便會被師父安排送出山,從此不可返回。師父說會為每一個離開山莊的孩子尋到出路,每送走一位師兄,我都會傷心好幾天。如今山莊中隻有我與大師兄最為年長,興許哪天也會被師父送出去呢。如果有緣,自會與公子相遇。”樂翔最怕感慨,會讓他想起才送走不到一年的幾位師兄。
“你說的是真的?要真是這樣,我去找仙師,讓你跟我走,我會讓叔父給仙師送上一筆報酬,算是回報仙師對你的撫養。”陳荃撥雲見日般看到了希望。
“公子萬萬不可,從來沒有哪位師兄主動跟師父說離開,我也不願離開,這裏的生活平靜如水,我已習慣。像你剛才說,我倒有些怕了外麵的世界。”樂翔竟然毫無察覺自己如此心安地被陳荃握著雙手。
“跟在我身邊,沒人敢傷害你,我保證!”陳荃心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