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如舊(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8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1」
欒家遭此滅門之禍時,正值凜冬。當欒明楨被鳳七心從藏身之處抱出來的時候,年僅十歲的欒明楨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抱他出來的是個眉眼極冷清的年輕女人,一身月白色衣裳,腰間懸著一柄無鞘長劍。他嚇得哇哇大哭,這女人伸手捂住他的嘴:“想活命的話就別吵,跟我走。”欒明楨立刻停了哭聲,視線越過女人的肩膀,他看到欒家上下血流成河,殺手正在一一清點屍體數量,庭院橫七豎八躺著大大小小二十多具屍體。那都是他的家人,一個活口都沒剩。
“今日我和你說的話你都要牢牢記住。”
女人腳步飛快,輕功極好,如神鳥一般穿行在漫天飛雪之中,而呼吸絲毫不亂,口吻平靜:“欒大將軍功高震主,今日這二十四口滅門慘案便是皇帝一手策劃。到時候我稟明聖上,就說你已經被殺手剁成肉泥,屍身找不到了即可。”
她輕紗覆麵,欒明楨看不見她的容貌,隻能更緊的依偎在她懷裏。女人隻消三分鍾便帶他逃出這血海地獄,直至逃到幽深杏林間一戶石屋,她把嚇到哭都哭不出來的孩子放回地上,蹲在他麵前擦幹他的眼淚,然後叫他直視自己:“我叫鳳七心,是皇帝培植的殺手之一,與今日屠殺你滿門的是同一夥人。我今日救你不是因為我有惻隱之心,而是要你和我一起做一件大事。”
欒明楨懵懵懂懂,隻知道自己如今失去了全部親人,剩下的隻有眼前這一位救命恩人:“大事,什麼大事?”
鳳七心生著一雙冷漠淡然的丹鳳眼:“我要你認真習武,和我一起推翻皇帝。”
欒家世代習武,欒家子弟也是個頂個優秀的習武之才。鳳七心怕這孩子聽不懂,於是又重複一遍:“如果你想報仇,那從今往後你事事都要聽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也不能走出這片杏林,明白了嗎?”
就是從那一天起,欒明楨作為欒家第十四個孩子,也是僅存的欒氏血脈,他開始肩負著為家族複仇的深仇大恨。盡管年紀小,可卻沒有小孩子的頑劣和小公子的矜貴。開蒙極早,慧根早生,而且武學底子極好,人又勤奮。鳳七心規定他雞鳴三聲便要起床,他卻總能提前醒來,自己穿上衣服來到院子開始練功。
或許經曆過那樣巨大變故和創傷的孩子總會比尋常孩子更勇敢堅韌一些,鳳七心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當初幸好沒有看著欒明楨死掉。即使自己救他容易得就像喝水,可對於他來說,這已經就是畢生不可再得的生機。
「2」
“腿再繃緊一些。”
三月開春,枯枝和積雪掩映深處,一大一小兩人正在庭院中站著。鳳七心用藤條抽打著男孩的腿,訓誡道:“一旦被你的敵人發現你的弱點,他隻會更頻繁猛烈的攻擊這處弱點。”
春寒料峭,男孩還穿著單薄的單衣,因為紮馬步時間過長而雙腿微微顫抖,再經過藤條蹂躪,欒明楨一度栽倒在地。或許是覺得差不多了,鳳七心將藤編收回袖中:“好了,休息吧。”
說罷,師徒二人相對坐在院中石凳上,一壺龍井已經涼透,練功到汗流浹背的欒明楨依然是大口喝了半壺,呼吸也累得亂了陣腳。
還隻是個十五歲的大男孩。
鳳七心正要起身去給欒明楨拿炭火和熱茶,欒明楨忽然輕輕拉扯她的衣袖:“師父,您是不是右耳有些聽不見聲音?每次我在您右麵說話,您都好像聽不見。”
鳳七心手裏提著銅壺,狹長鳳目依舊冷冷清清:“我不光右耳失聰,右眼也看不到。”欒明楨驚訝得微微睜大眼睛,這時鳳七心繼續說道:“我品嚐不到味道,腳踝骨缺失一塊,後背還有一條很長的疤。這樣的傷在我身上太多了,根本不算什麼。”
欒明楨驚得有些結巴:“您……您如何受得了這些傷?”她忽然就笑了,不知是輕蔑或是自嘲:“我自己都記不清究竟是何時何地受了這些傷。不過就算記得還能如何呢?我終究逃不開的。”
鳳七心手裏捧著冰涼的茶壺座回石凳上:“或許這便是命吧。”欒明楨不解的看著她,迷迷糊糊想著這話的意思:“命?一切都可以用命來解答嗎?”
鳳七心將銅壺在懷中收緊:“待你成年,我便講予你聽。”
其實在欒明楨眼裏,師父是個很奇特的女人。她不似尋常女子一般愛穿衣打扮,白日裏一般都不出門,隻看著他習武練功,偶爾會打發他出杏林買酒,白天就喝得大醉酩酊;到了晚上才出去執行任務,而且她每次都能順利毫發無傷的歸來。因此欒明楨的疑惑更深:師父如此厲害,究竟是什麼人能在她身上留下如此多的傷呢?
這種疑惑一直保持到他臨死前,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春日萬物複蘇,鳳七心的石屋前種著的藤蘿漸漸染上綠意,盎然宛若一切皆已重新開始。
欒明楨穿著長袍和兜帽從外麵買酒回來,他正想和師父說今年春天來得比以往更早。一抬頭便看到層層新綠掩映間,白衣女子醉臥藤蘿回廊之下,雙腿懸空坐在欄杆上。她身旁杏色亂花遍地,長發如雲散亂東風裏,恍然若謫仙。左手握著空了的春酒瓶子,右手攥著個小巧的白瓷瓶。
欒明楨見過這白瓷瓶,這是師父始終帶在身邊的愛物,隻是不見她打開,也沒見她說過那裏麵是什麼。他正在原處猶豫要不要走過去將她攙扶進屋,鳳七心忽然醉著從欄杆上滑落在地。欒明楨趕緊衝過去扶起她,生怕晚了一刻便會摔痛她。
即便是倒了,鳳七心也沒忘了護好拿瓷瓶。兩人倚著木頭欄杆坐在春花深處,她軟軟倒在欒明楨懷裏,嘴裏夢囈似的呢喃:“梁遠山,你斷斷不要再負我了。”
東風吹角,白日清歡一刻,皆成夢幻。
還未等欒明楨想清楚,鳳七心卻已然酒醒。她小心翼翼將瓷瓶收回腰際懸著的金絲綢袋,從地上慢慢坐直身子。
“師父,梁遠山是何人?”
思前想後,他終究問出了口:“剛剛您醉酒,在念著這個人的名字。”
鳳七心的動作一滯,腰間的小綢袋也跟著一顫。她一向平靜無波的眼眸對上他,琥珀色的瞳仁好像蘊著無數欲言又止的憂愁,還有無法言說的哀怨。
“是我的夙敵。”
她說著,落花劃過她眼前,遮住了她全部的喜怒哀樂。
“他是我幾百年來的夙敵。”
「3」
欒明楨很難想象鳳七心這幾百年的光景是如何度過的。
那天兩個人並肩坐在欄杆上,麵衝著鬱鬱青青的杏林,一人一盞新釀春酒對飲。鳳七心身上酒香凜冽,整個人也泛著清冷的氣息:“我從前曾是一隻西海梧桐樹上棲著的鳳凰,從下凡至今,已經過去三百多年了。”說罷便將手中清酒一飲而盡,欒明楨替她續上,她又是一飲而盡:“三百多年啊,時間如白駒過隙,一眨眼便是幾百年了。”
欒明楨的心髒狂跳,他平靜一會,然後小心翼翼問道:“那您為何會來到凡間呢?”
鳳七心半醉半醒:“我愛上一個凡人書生。他芝蘭玉樹,豐神俊朗,而且很聰明,後來做了狀元,我便跟著他來了人間。”
欒明楨用袖子擦擦鳳七心沾著酒漬的縟裙,她看著他的手停留在自己衣袂,忽然伸手抓住:“我越過千山萬水追隨他而來,卻發現他愛的從來就不是我。”
欒明楨一愣,隻聽鳳七心的笑聲越來越大——這是他在她身邊五年第一次聽到她笑,或許是因為醉意太甚,這笑聲的尾音摻著幾分微不可聞的哽咽:“他接近我隻是因為皇帝的女兒喜歡他,可公主身體一向很差,太醫說活不到十八歲。皇帝說如果他有辦法治好她,就同意他做駙馬。”欒明楨再次疑惑不解:“治好?您如何能治好?”鳳七心把餘下的哽咽悉數咽回肚子,可那些痛苦和傷害穿越百年風霜雨雪都未曾遺忘一分一毫。
“他和皇帝派的人一起將我用鐵鏈鎖在地牢,然後拔了我的羽毛入藥。”
她攥住他的手冰涼,那或許就是死的溫度。欒明楨錯愕望著鳳七心,像是對此難以置信,而她仿佛覺得他的反應有點好笑:“這就是你們凡人會做出的事。將一隻鳳凰縛在潮濕陰暗的地牢,每當公主服藥便會差人來拔掉一隻羽毛。”
說罷,她仰頭喝下最後一口春酒:“所以啊,你現在知道我培植你的原因了?”
——知道。我應當與您裏應外合,殺人誅心。前世的梁遠山讓您痛斷心腸,今世便親手了結他的性命,方才叫解恨。
欒明楨這樣想著,看著鳳七心的發梢酥酥癢癢落在自己掌心,恰似他每次看到她清雋消瘦而遺世獨立的模樣那般怦然心動。
“師父。”
他低聲輕語,她醉眼朦朧。最終他大著膽子將那縷長發握在手心,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下去。
“您討厭的我都會盡數幫您除去,無論他是神仙,抑或是天子貴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