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如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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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神仙的眼中,人類的成長速度一向很快。鳳七心隻覺得是自己大醉了幾場,可當初那個緊閉嘴巴不肯哭出聲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了劍術超群的朗朗少年。有時少年在杏林間練劍,鳳七心便會變做鳳凰形態棲臥杏枝。起初她身上還有殘缺未愈的傷口和沒有羽毛覆蓋的光禿禿的肌膚,可經過這兩三年的調養生息,她羽翼漸豐,金色的羽毛在日光下也是鎦金一般的光澤,恰似一輪朝陽。
欒明楨不禁看呆了。少年心事無二三,唯有師父不含一絲感情的鳳目和潑墨烏發長留心上。
轉眼又是一年春盛。樹下埋著的春酒開封,杏花熱熱鬧鬧的開起來,那個本來眉間垂著心事的女子已經不會在喝醉之時流淚了。
她倚靠在樹下,手邊放著半壇酒,另一隻手撫摸著少年掌心練劍磨出的厚繭:“你今年滿十八,如若可以考取武狀元,便可以成為皇帝的貼身近侍,到時他的性命於你來說便是一張薄紙。”
欒明楨感覺手心癢癢的,她的指尖描摹出年華蒼老的脈絡:“事成之後,我會帶著血滴子的人在宮室外接應你,我保你全身而退。”
他看著她在自己掌心劃出的一圈圈年輪:“那您呢?事成之後,我們又該去哪裏呢?”
女子撫掌笑道:“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她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
仿佛一簇簇的杏花開在心底,欒明楨大著膽子輕輕握住她的手:“師父,除了梁遠山,你以前還愛過什麼別的人嗎?”微醺的鳳七心動了動手指,似在計算:“在人間這麼多年,我當然會愛過很多人。有屠夫,有教書先生,有將軍,甚至還有一個宦官。”
欒明楨心中漾起水花似的酸楚,且聽鳳七心繼續醉言:“可我隻因為梁遠山而受過天庭的刑罰,這刑罰可謂綿延不絕。司命星君令我在人間呆滿五百年,找出梁遠山的六次轉世,再取一滴他的眼淚。”
是誰想出這樣刁鑽的法子?仿佛是知道欒明楨心中所想,鳳七心撫掌而笑:“司命星君本就是性子最無常,她最愛將有情人拆散,將冤家聚頭,將天子變作階下囚,將乞丐變作將軍。”
也將自己變作家破人亡的不人不鬼模樣。
欒明楨篤定說道:“如果徒兒真的了卻您這樁隔世仇,您可願與我隱居在此,了卻餘生?”鳳七心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與你?且不說我的壽命有多長,可你隻有寥寥幾十載歲月,如何能與我提到”餘生”這二字?”
欒明楨仍是少年倔強堅毅神色:“即使我的一生在您眼裏隻是彈指一揮,可我願意用我的一生,博您一笑。”
兩兩相顧,心含朱砂。
「5」
甫一入了夏,欒明楨化名華楨,收拾行囊去應了一年一度武狀元的試,這是他這八年間第一次這麼長時間的離開杏林。他住在驛站,晚上回來入寢前總會想著鳳七心的春酒和藤蘿:今年的鳴蟬還多嗎?師父可還習慣?她的羽毛長好了嗎?還記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呢?
他懷著滿心的希冀入睡,每每醒來都是晴朗天氣,好像他全部的憧憬都即將成真。
直到決出狀元的最後一試。
欒明楨與樓將軍家的長子在比試場相對而立。他左手持劍——那是師父的愛劍,他日日擦拭,光潔得宛如鏡麵。而另一位樓公子一柄長戟削鐵如泥,雙目迥然,舉手投足都帶著惱人的煞意。皇帝與幾位皇子公主都在遠處觀戰,欒明楨眯起眼睛遠遠望著羅傘下坐著的皇帝,恨意霎時洶湧滔天,握劍的力度都大了幾分。
兩個時辰的凶險鏖戰,欒明楨最終取勝,隻是因為負傷失血過多眼前昏花。有人上前來扶住他,他搖搖晃晃倒下,心裏想的卻都是如若鳳七心知道自己得償所願,她會不會覺得開心呢?
……師父,你真的會高興嗎?我做這一切不光是為了替家人複仇,更是為了讓你高興啊。
欒明楨恍恍惚惚在兩人打馬涉過江水湯湯的美夢中悠悠轉醒。可他萬萬沒想到醒來後第一個見到的人竟是個麵目陌生的姑娘。她穿著杏色襦裙,牙色披帛伴著夏日溫存南風微微蕩漾。皓腕墜玉環,耳垂鋃鐺明珠,還梳著小女兒家的飛燕雙髻。她遠遠坐在床下木桌前指揮著小宮女熬藥,一見欒明楨醒來,一張明月似的小臉登時漲得通紅:“華楨,你醒啦。”
剛剛在比武場見過,她作為皇帝最疼愛的小女兒坐在乳母懷裏全程觀戰。深宮花牆內的豆蔻少女情竇初開,遇上的便覺得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兒。
欒明楨在宮中養傷一個月,期間幼公主軒轅綰綰時常探望。療傷期滿,皇帝卻指派他做綰綰的夫君,意圖招他為駙馬。在他堅定拒絕後便派人對他嚴加看守,徹底將他軟禁在宮中。
這時欒明楨越發覺得師父有句話說的很對:一切都可以用“命”來解釋。他苦練八年為了殺掉的仇人竟將他軟禁在此,甚至還要將女兒許配給他。即使他是武狀元也萬萬無法衝破數十位大內高手的圍追堵截,幸而小公主待他倒是真心實意,人也單純可愛,隻是每每想到她的出身便會油然而生出恨意。
可最難改的是真心,最易改的也是真心。
欒明楨本以為師父會來設法救他,一如當年她將自己從血光滔天中拯救出來。可這次她沒有。他離開杏林的第三個月,他的想念漸漸被天真可愛的綰綰衝散,甚至有些想不起來師父的麵容了。
在他說願用一生等一個回答的時候,她的目光有憐憫,有慈悲,可唯獨沒有愛意。
一直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6」
秋至之時,萬物飄零皈依,一切都回到它原本該去的地方。
欒明楨牽著小公主的手在禦花園裏放紙鳶,可不知怎麼忽的平地起風沙,小姑娘的紙鳶線斷栽在假山中,欒明楨正要隨她去拾,綰綰卻張開手臂攔住了他:“有嬤嬤跟著我便好,你且在這裏等著。”
欒明楨依言坐在石凳上,仰頭望見浮雲遮蔽烈日的情狀,想著明日覲見皇上時必然要親手將他頭顱割下,不然如何對得起欒家列祖列宗。這時從雲間飄落一枚金色的羽毛,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自己的肩頭。
他的心髒倏忽狂跳起來。他站起身來四下張望找尋鳳七心的身影,可這是在宮中不便喧嘩,他隻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快逼出來。就在他幾乎快流出淚來的時候,一隻冰涼的手拂去他肩頭的羽毛:“一百日未見,徒兒別來無恙?”
鳳七心素衣蹁躚,箬笠白紗遮蓋臉龐,一切都與從前沒有半分區別。
欒明楨聽她淡淡開口:“我今日來,是想取回我的劍。”
天地緘默中,欒明楨慢慢走近她:“師父,您不想我用這把劍斬下那昏君的頭顱嗎?”鳳七心搖頭,白紗飄動:“我清楚你已經動搖了。多說無益,且將劍交還於我。”
這劍是他們如今唯一的交集了。
欒明楨搖頭:“我沒有動搖,我依然記得皇帝是你我共同的仇人,更沒有對公主動心。”鳳七心聽罷亦搖頭:“你若真的不曾動搖,便與我殺出重圍,一招取他性命。”
欒明楨的手一直緊緊握著劍柄,他望著層層白紗下鳳七心平靜無瀾的麵容,直到她發出一聲顫抖的嗤笑:“罷了,這幾世你一向如此,我永遠都是你拋棄的那個。”
她伸手過來拿劍,他後退半步。她再進,他亦是後退。最終她哽咽道:“梁遠山,無論過去多久,你負我的事實都終究不會改變,我死心了。”那隻放在劍柄上的手攥緊,緊到青筋凸起:“自始至終我的仇人都不是皇帝,而是你。”
歲月一直斑駁,愛恨隔著經年累月的寂寞與寒涼釀進酒裏。她曾經說她愛過那麼多人,身上也曾有過那麼多傷,可欒明楨不知道每一個都是為著他。他第一世做了屠夫,為了保護他的店麵不被劫匪洗劫一空,她挺身而出,後背被砍出血淋淋一道傷;他第二世做了教書先生,他因為學生謀逆受連坐之刑,為將他救出大牢,她右眼被利刃刺傷;他第三世做了將軍,被誣陷謀反,她作為副將為其作保,被奸人毒聾了一隻耳朵;他第四世做了宦官,因為誤了皇帝起床上朝的時間,他被斬首,這次她沒想著再保護他,隻是把他的屍體從亂葬崗裏翻找出來好生安葬。
直到這一世,他還是個孩子時便被她找到。她以為自己傾盡心力以待,他終有一天會真心回應她。最初的糾葛是她癡情,後麵的糾葛是懲罰,而她也甘願一賭再賭,賭了三百年,賭了五次輪回,賭到遍體鱗傷。
鳳七心終於把手放回去,不顧欒明楨的驚詫與震痛,她將身邊一直帶著的瓷瓶放進他手中。
“我不找了。”
她說著,一滴淚水從她失明的右眼中緩緩滑落。
“還剩最後一世,我不賭了。”
這便是這瓶淚水的由來了。
看完這個故事,再看著欒明楨的時候我感到十分生氣:“你是人嗎?你瞅瞅你幹的都是些什麼事兒?”
被我凶了一番,可欒明楨全然沒有生氣,他將這白瓷瓶握在他的手裏,目光眷戀,宛如在注視他千百年來的愛人:“所以我不敢再投胎,我怕我忘了,我又會負她。”
窗外忽然響起春燕嘰啾聲,我和他同時向外看去,簷下空了的燕巢又燕返,草長鶯飛時,恰是一年春動時。
不知那片杏林是否還在。那隻鳳凰,如今是否還能化了人形在樹下喝一壇陳釀的春酒。
“我會一直找她,直到找到。”
他說著,一滴淚水落在瓷瓶上發出聲響:“無論何時再相見,總之春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