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如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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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改的是真心,最易改的也是真心。
*
甫一講完這個故事,外麵竟然淅淅瀝瀝下起小屋。春雨霏霏打在窗簷,仿佛回到百年前我與少年同撐一把紙傘走過弄堂裏的時光。他每次都將傘向我傾斜,自己肩頭卻被打濕一片。
每每我想起、我夢到那些與少年並肩而行的畫麵,我都覺得我的心髒在被炙烤、被淩遲,這漫長而又枯寂的五百年都沒能讓我緩解這種疼痛。我一度認為我這一生都要在愛與不愛的邊緣、遺忘與銘記的交界裏輾轉反側,直到這世界毀滅的那一天。
我堅信我會一直愛他,遠超五百年的時間。
窗外的雨聲落在我與薛奢耳裏宛如垂淚之音。或許是我的感情經曆太值得人同情了,薛奢半晌默不作聲,隻用一雙黑亮亮的眸子望著我,靜影沉璧一般。為了緩解尷尬,還是我先開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五百年了我都沒找到。現在我不找了,也不等了。”
薛奢看著我閃躲的眼神,就像是想讓我也看著他的眼睛:“可五百年過去了,你也從未愛過別人,不是嗎?”
我沒回答,因為我知道自己說的“不等了”是在騙人,連我自己都不信。薛奢好似也看出我的閃躲和回避,他繼續說道:“你還在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和他重逢,是嗎?”
一時間有些心煩意亂,而我又向來藏不住情緒。我再也不想和他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了,於是煩躁的從桌子前站起身往內室走,嘴上也不饒人:“我希望可以重逢如何?不希望又如何?這與你有什麼幹係?”薛奢跟著我站起來,以身攔在我麵前。以往怕我覺得冒犯,他向來都是握住我的手腕,而這次卻是直接緊緊拉住我的手:“這當然與我有幹係,老板娘。我喜歡您,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就非常喜歡您。我以前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人,您是第一個。”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喜歡我。不是普通的喜歡,也不是隨處可見的喜歡,而是唯一最喜歡。
恍神間,我的眼前劃過業火中灼燒成黑炭一般的蘇合的身影,慌亂窘迫中我想把手抽出來。這時雨聲更大,可他握得更緊:“您對我當真一絲感情都沒有?我可以相信您的說辭,除非您可以盯著我的眼睛說,您不喜歡我。”
檀香和沉香交混的纏綿香氣從我背後的陳列櫃裏慢慢飄忽而出,那香味似乎是有了感情,綿綿密密縈繞在我們鼻端。我終於不再徒勞掙紮,把手臂慢慢垂在身側,頭也跟著垂了下來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對你不是一絲感情都沒有。”
第一次與薛奢見麵,我便覺得他身上的氣息似曾相識。可我細細掐算,他確實隻是個普通人類不假。起初我的確懷疑他是不是蘇合的轉世,可我做了那麼久的孟婆都從未見到他來投胎轉生,這說明蘇合根本沒有轉世。他還活著,還存在於這個世間。
我對蘇合心心念念了五百餘年,難道我要因為一個隻認識了月餘的男生就放棄我之前所有的堅持和尋覓嗎?
我不該,也不會。我生來就應該愛他。
就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不對,薛奢忽然鬆開了手,說了一句抱歉,為剛才自己的莽撞而認真道歉。可他的神色依然異常堅定,沒有分毫退縮:“愛恨交纏皆是過往,我不願您隻記得那些痛苦。誠然您愛他愛了五百年,我隻是壽命有限的人類,可我也會用我的一生來愛您。”
他的目光和從未說出過一個愛字的蘇合一般篤定,可卻直白炙熱得多:“盡管在您眼裏,人類幾十年的歲月不值一提。可對於我來說,我的一生卻是我唯一珍貴的東西。”
“我的一生,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四目交纏,不知怎麼我有些淚目。薛奢的眼圈也漸漸紅了,像是試探,他小心翼翼、輕輕的攥住我的手指:“您有很多時間可以考慮,我一點也不著急。因為我不會愛上別人,我也會一直在這裏。”他用溫暖的指腹擦了擦我濕潤的眼角:“我可以一直等到我老死病死,也可以一直等到老板娘對人間厭倦。我不急,我隻怕我的壽命不夠長。”
蘇合有一身通天的本事,能斬凶獸濟蒼生,能下到十層地府救他的心上人回到陽間;薛奢雖然隻是個沒有翻山倒海本領的普通人,但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敢以一生為聘,將心愛的姑娘好好護在心裏。
遇見薛奢之前,我沉湎過去;遇見薛奢之後,我盤算來生。
他說用一生的時間等我考慮。
我趕緊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正要和他說些什麼,這時忽然有人在外麵敲了敲窗。我嚇了一跳,一抬眼睛便看到有個少年蜷縮著身子站在窗外屋簷底,一身青色單薄長衫,悉數濕透了貼在身上。
看他這身打扮,我好像又聞到了大生意的味道。本來應該是很高興,可我心頭的哀傷卻沒能一掃而空。我像逃命似的趕忙從薛奢麵前跳開,站在窗前探出身子叫他起來,心裏想著這人該不會是在窗子下麵坐了一夜現在才醒吧。
隻見那人先是打了個大噴嚏,然後一雙霧蒙蒙的漆黑眼眸對上了我的:“老板娘…今日開始營業了嗎?”
來人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湖藍色長衫,麵目冷峻,雙手老繭,周身煞意縈繞,看起來倒像是個武將。我看了他一眼,道:“正要開張,你請進。”
小店在街尾,每日路過這裏的人也不多。然而偶爾經過店門的路人也隻顧著撐傘快走,好似全然看不到這人。年輕人手臂撐著舊牆站起,長袖下滑,略一拱手,蒼白臉上浮著一層淺薄到失色的笑意:“實不相瞞,小生姓欒名明楨。在下是鬼,還望老板娘……。”
我搖搖頭:“無妨,沒等開門我就聞到你身上的鬼氣了。”說罷便開門迎客,他緩緩走進。即使陳舊桌椅上落了灰也不嫌棄,坐下後直接疲憊地趴在桌上。
看起來真是等了一夜。
而且一下雨就來鬼,這是什麼玄學嗎?
我跟著坐到他對麵,倒了杯昨天晚上泡的碧螺春一人一杯。從男鬼出現之後就一直默默不語的薛奢說了句:“我先走了。”然後穿上掛在門口架子上的風衣推門而出。
他無數次走在我前麵,可這是第一次沒有回頭看我。我剛想起來他沒帶傘出門,可當我拿著紙傘衝出店門時,已經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其實他本不用走的這麼快,我已經看到他淋雨走在路上時擦眼淚的動作了。
我站在門口猶豫良久,最終決定還是不出去追他了。薛奢確實需要時間冷靜,他不理解我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到底是何意思,他根本就不該心存幻想。
可別說是他,難道我就對此就沒有一絲幻想嗎?
對錢的熱愛沒能掩蓋住我此時的難過。我頭痛欲裂的回到店裏,我坐回到男鬼麵前,整理了一下心情如常開始提問:“習慣這裏的生活嗎?”
這隻男鬼對我的情緒起伏欲言又止,看了好幾眼,最後確定還是別問了。他搖頭,長發粘在一身濕噠噠的衣服上:“不習慣。我不識此地,也不識人,而且時移事易,這裏的發展太迅猛,我每日都擔驚受怕的。若不是為了她,我斷斷不會出來的。”
我就說這男鬼輕易哪會來找人。他把手伸進袖口,摸索一番後掏出個包裹得精細的小綢袋,小心翼翼捧著交給我道:“這是兩百年前師父離開我前留給我的她一直貼身帶著的白瓷瓶,我打開瓶蓋悄悄兒看過一眼,裏麵不是水也不是酒,我也琢磨不透裏麵究竟是什麼。前段時間聽土地老兒講你有聞香識人的本事,便連夜趕來找你。”我垂眼看著那光潔如初的小瓷瓶,接過來拿在手裏掂了掂,皺起眉毛細細思索:“你是想知道你師父如今在何方嗎?”
欒明楨沉默半晌,眼睫垂下,重重掩住他眸裏顯而易見的淒楚:“她隻和我說了我們的前幾世,我知道自己欠她太多。我願意傾盡一生以彌補,可她將這瓷瓶留給我後便消失了。我生前找了她六十年,死後尋了她兩百年,可終是一無所獲。”
我道:“你沒轉世,可你師父未必不會轉世,她或許已經投胎為人了。”
沉默半晌,光影一絲絲籠上欒明楨眉端,他以手覆麵哽咽道:“老板娘您不知,我便是怕她不能投胎做人。”
我無聲的歎口氣,小心擰開瓶蓋,細細端詳裏麵晃動不息的液體。我細細感知,驚覺那裏麵竟是半瓶淚水。
這定然是段酸澀難當的愛恨。
忽的又一滴淚墜在桌麵上,在我對麵頹廢坐著的少年忽然小聲哽咽起來,像是這百年的辛酸苦楚皆化作這幾滴淚。
春酒一盞,杏林十裏,我望見有兩人,踏著黃煙風沙和血流成河遠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