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隨侯之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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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將蘇合帶回鎮河觀的時候,他已經虛弱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渾身上下一處好皮都沒有,皆是被燭九陰的業火焚燒殆盡。我用自己身上穿著的輕紗將他裹住不受風雨侵蝕,一路痛哭,淚水掉在他身上卻是立刻蒸發。
我的少年已然完成了他的誌向,他已然拯救了黎民蒼生,守護著天上人間。
他隻有十八歲,但他已經是了英雄,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回到道觀,將他帶回我的居所,聯絡其他幾位道長趕來搭救蘇合必然是來不及了。我坐在床邊急得直掉眼淚,一邊心裏勸說自己冷靜些,快點想想法子。而在我極度悲傷之時也會暴露真身,蛇尾在昏暗的臥房裏綿延出很長,散發著熒熒的、潔白的光輝。
我知道自己白發金眸的妖怪模樣很駭人,蘇合的眼睛隻能半睜,眼底皆是血淚。他用眼神示意我去翻他床頭的那隻小盒子,我摸索到那枚木盒,這時我發現木盒邊放著一張畫卷。我慢慢展開那張畫紙,上麵赫然是是一隻穿著道袍舞著劍的青蛙。
畫卷纖塵不染,仿佛這些年,他反複打開看了很多次。
我的眼前淚水越聚越多,顫抖著雙手打開那枚木盒,裏麵放著一枚珍珠發卡。那正是那天我在六婆兒子的首飾攤上看中的那隻。我沒說我喜歡,可我的喜歡卻一分不落的落在少年的眼裏。
我淚眼朦朧的看著他,他雖不能說話,可還是依然如此眷戀、如此癡迷的看著我。
我把發卡緊緊攥在手心裏,本想握緊他的手,告訴他我對你豈止隻有一絲愛意,那簡直是一片汪洋、就像天上的星鬥那麼多。但隻要我觸碰到他的肌膚,燒焦的皮膚便會分崩離析的一片片掉下來。裸露的紅肉刺眼得痛,激得我淚水不停砸在自己身上。
眼淚掉在蛇皮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低頭認真凝視自己的蛇身。蛇皮光滑細膩,觸感溫潤如玉。難道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好的療傷材料嗎?
我撫摸著自己的蛇皮,確認夠不夠將他整個護住。衡量了約莫一分鍾,覺得應該差不多少,我俯下身來貼在蘇合耳邊輕聲說道:“我馬上回來,你等我。”
他唯一能動的隻有手指。他的手指纏住我衣角,血紅的眼淚流滿一枕巾。我假裝沒什麼大事的對他笑笑,眼前卻被淚水覆蓋而越來越模糊:“等一會我就回來救你,很快,超級快。”
我衝進院子裏,道觀空闊的庭院裏種著桃木,在秋夜寒涼中格外清寂。可今夜月色分外澄明,就和以前我無數次和蘇合一起看過的月亮一般無二。
我手裏拿著削鐵如泥的匕首,刀尖對著自己的蛇尾。
別猶豫了,沒時間了。
一刀下去,疼得我的眼淚當時就噼裏啪啦掉下來了。剝皮之痛我隻聽旁人講過,那時我隻覺得哪有這麼嚴重,我每隔一百年還蛻皮呢。可如今刀就刺進我的身體裏將我的肌膚與血肉生生割離,筋骨盡斷,血脈折割,這不次於剜心之痛。而這一刀下去也無法把全部蛇皮都剝開,隻能一刀再一刀,直到所有的皮都從肉上摘下。
痛到冷汗淋漓,眼前漸漸模糊。我拚著僅存的意誌力和清醒繼續手上的動作,就像我剛到這裏的那一夜,小小的蘇合坐在爐邊煨藥,即便睡著了也沒忘扇動爐火。
我虛度六百四十年,唯有這十年是真正充實又快樂的。我如同變做凡夫俗子,和他如同尋常青梅竹馬一般嬉戲打鬧。恍恍惚惚想著十年這三千多個日夜,這些日子太鮮活,鮮活得令我甚至反悔之前選擇了餘生的逍遙。
之前的逍遙算什麼逍遙,我能和我心愛的少年並肩走在人潮洶湧的集市裏,春采花,夏撲蝶,秋拾月,冬嚐雪。隻要我想,隨時就能牽起他的手,那才是真正的逍遙。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這世間一切都在流轉變遷,可隻有他默默站在我身邊的模樣,一如往昔。
我捧著一抱的蛇皮衝回房間,變做人形也是雙腿無力,一路磕磕絆絆險些摔倒。最後我癱坐在床邊,冷汗濕透前胸後背,但憑著一腔熱愛支撐,小心翼翼將堅韌溫潤的皮一塊塊敷在他的身上。
“不出三日你就會好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說著,本來想捏弄出如常的表情免得他擔心,可我還是沒忍住哭出聲來:“你個笨蛋,如果我不愛慕你,我幹嘛和你在這裏過憋屈吧啦的日子啊?我幹嘛對你師父言聽計從敬愛有加啊?我幹嘛不回我的深山老林快活,非要在這兒每天被你氣得半死?”
仿佛是有了些力氣,蘇合的嘴唇輕微的顫動了一下,破碎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發出。
“人……人間……”
人間。
這是一個多美好的詞語。初來乍到時我隻覺得這裏日月霧靄如夢,山川湖泊瑰麗,花鳥魚蟲繽紛,人類也是九曲心腸。可如今我的身邊有他,眼裏有他,心裏有他,連夢裏也有他。
我第一次知道愛是什麼。愛是就算我剝盡一身皮,也要救活他。
蘇合啊,如果說我早晚都要死的話,我還是希望有朝一日為你而死。因為這總好過我帶著愛你的這個秘密,悄無聲息的長眠於地。
「7」
我真的以為我會就這麼死了。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周黑黢黢的,隻有不遠處閃著幾點微弱的、青色的燈輝。耳邊總有人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嘈雜得很。彼時我正躺在一塊石板子上,身下冰涼,一動就是抽筋剝皮似的疼。
“白曦啊白曦,你真是我見過死得最慘的神族。”
不知道是誰在說話,隻聽出來是個男人。從他的話裏猜測,這裏應該就是陰曹地府了吧。我緊皺著眉覺得煩得很,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神族怎麼了?神族就不能慘死了?生死麵前神神平等。”
嘴上一時之快逞完了,我突然想起個重要的事,一個鯉魚打挺從石板上坐起來:“大人,您這段日子有沒有在這兒見到一個叫蘇合的少年?十八歲,是個法師。”
第一次麵見閻王大人,他卻是出奇的年輕,甚至麵容姣好,隻是臉色青白如同死人。大人翻了翻厚厚一遝卷宗,看來最近來著報道的人還不少。他嘩啦嘩啦的翻了一會,然後像被這個名字勾起什麼震悚回憶似的抬起頭看我:“蘇合?那個很年輕的小道士?”
我的心一沉:完了,閻王大人聽過這名字,他也死了。
閻王大人擺擺手:“他沒死,你放心。”我剛舒了口氣,大人繼續說道:“我這裏是地府第十殿,經過前幾殿的排查,你沒做過什麼作奸犯科的事,沒經過地獄折磨就直接送到我這來了,就等你醒了之後發往四大部洲投生。”
我皺眉看著他:“所以呢?蘇合到底怎麼了?”
十殿閻王說:“聽聞十日前有位黑袍法師左肩背著一張畫,右肩背著把桃木劍闖入地府,說是來找人的。他是活人,自然不能被放行。可這法師很厲害,而且哪有鬼不怕桃木的。黑白無常十位陰帥都沒能攔住,他現下已經打到卞城王那了。”
我嚇得頭發都硬了:“什麼?!他闖進地府找人?”
鬼怕桃木,蘇合是茅山道士,對於打鬼這種事豈不是輕車熟路。這位白麵閻王很頭疼的扶額:“還有四殿就打到我這了,如果你就是他要找的人,麻煩你上去勸勸他別打了。我們可以破例告訴他你投胎在哪,他在你投胎的地方等著就是了。”說完又翻了翻卷宗:“你這一世應該是三十年後出生在戰亂之時。雖然命途多舛,但你父母雙全婚姻幸福又長的好看,投的算是好胎。”
我邊聽著這位大人絮叨,坐在拔涼的石板上,心裏卻湧動著奇異的熱流。
等他講完我的下一世如何如何,我問他:“看現在這種形勢,您覺得蘇合會受到什麼懲罰?”閻王大人想了想:“本來應該是投放地獄永生永世受罪的。但現在看他是個人才,冥界也急需人手,他也可以永生永世幫地府當差,將功抵過。”
我的眉頭就沒打開過:“意思就是無論如何他都要永生永世留在地府?不過你們現在尚且打不過他,怎的就能將他困在這裏?”
閻王大人說道:“天庭派來了救兵,已經快到了,所以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一旦被天庭收押,後果可能就不止下地獄或是幫地府幹活這麼簡單了。”
我抬起頭,才想起來地府是看不到天空的。這時突然有個馬麵驚慌失措的衝進來報告:“大、大人!那個法師已經打到第七殿了!”
閻王大人轉頭將視線對準我:“考慮得怎麼樣?要不要去勸勸他?”
我仰著腦袋想了想,最後想著事到如今蘇合已經不可能回到人間了,可能他壓根就沒想著要回去。與其在地獄受盡苦楚,還不如讓他留在地府當差。我也不轉世了,投胎做人做妖做神仙沒什麼不一樣,隻是壽命長短的問題,何況千年枯寂和十年快樂比起來又有什麼意思?
想好了,我從石板上爬起身來:“走吧,帶我去找他。”閻王大人好像看見了曙光:“好,好,我這就派牛頭馬麵和你同去!”可還沒等我站在地上,剛才衝進來報告的馬麵又衝了進來:“大、大人!天庭派的救兵來了!咱們有救了!”
我懊惱的直跺腳——又慢了一步,剛剛起身打算送我出去的閻王大人重新坐了回去:“你可以歇歇了,在這裏等上麵的消息吧。”
可我就坐在地府十殿送走鬼混的石板上等啊等,最後也沒等來個消息。閻王大人也派下屬去查,可沒人能說出個準確去向——他現在在哪層地獄受刑?還是在什麼地方當差?身在地府?還是被帶到天庭了?
我沒日沒夜的焦灼,平日也沒別的營生,每天就坐在石板上和閻王爺大眼對小眼。直到有天他有點受不住了,邊朱筆批文件邊和我說:“白曦啊,你若再不投胎,那投胎成美女的名額可就被別人占去了,這種好胎很搶手的。”
我瞅著他,他也瞅著我,像在猜我心裏在想什麼。我手指撚著衣角,想了想,下定決心說道:“大人,我可不可以申請留在這裏當差?”他一瞬間有些驚喜:“當然可以。”隨機又低頭嘩啦嘩啦翻起了厚厚的本子:“前幾天上一任孟婆退休離職,暫時還沒找到合適的新人選,要不你去試試?”
我深深朝他鞠了一躬,嘴上說著多謝大人,可心裏想的卻是如果我留在這裏,我就可以一層層的找他。天上人間無論是誰死了,但凡投胎就會來到我這,我就不信我等不到蘇合。
於是那天以後,我正式成為了這位名為轉輪王的閻王大人手下的一位員工,以六百四十歲的高齡接替上一任孟婆,在酴忘台熬製孟婆湯,又給從輪轉王殿裏出來、即將發配四大部洲往生的鬼魂們灌飲迷湯。
我在奈何橋旁支著口大鍋熬了五百年的湯,當了五百年的冥界廚師。手裏送走的鬼魂不計其數,仙妖神鬼見了個遍,可我沒想到一直找到我退休都沒找到蘇合。那可是五百年啊,這個人怎麼就沒了呢?怎麼就能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天地之間呢?
今年我一千一百四十歲,當了六百四十年的糊塗神仙,五百年的孟婆,現在退休了。我離職的那天還想著我該去往何方呢?恍然間記起五百年前重傷躺在床塌上的蘇合,他顫顫巍巍說出個詞,正是這個詞勾起了我對情愛的愁思,也是這個詞給了我莫大的勇氣,讓我敢獨自一鬼在這世間闖蕩。
人間。
所以,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