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相思祭
    下午豔陽高照，觀雨替秦良夜用簾子掩了些陽光。一回頭看見他正將扇柄抵在下頜靜靜望著自己，無限的風流瀟灑。
    她麵頰一熱，眼皮連著耳根都紅透了。而他隻靜靜看著，唇角噙著隱隱笑意。
    觀雨小手扯著簾子，回過頭，聲音有些低啞：“男鬼，我真不想嫁人。”
    秦良夜搖搖紙扇，眉間寡淡：“命裏有時終須有，愁也徒勞。就像當年我第一次為了遲莫和鳳凰而陷害太子，看著太子府中滿院的鮮血瓢潑。明明知道是錯的，卻回不了頭。”
    觀雨蹙眉：“你可還記得你曾殺過多少人？”
    秦良夜半晌未曾言語，而扇麵上描摹的人也不語。
    “太多了，我已經記不清……當我替他栽贓陷害力主保住太子的李丞相時便明白，我對鳳凰的愛，從一開始便都是錯的。”
    史籍白紙黑字，秦良夜為人陰狠殘忍，性情乖張暴戾，處事心狠手辣絕不回寰。觀雨卻哀哀凝視涼亭外淋雨的含笑少年，哪裏有半分奸佞模樣？
    她無端的胸口頓痛，閉了閉眼睛：“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轉手送給了遲莫；你傾盡所有深愛的女子，卻從未看過你一眼。每當你想起時，不會後悔？”
    他笑，眼角泛起一層淺淺的紅。
    “她看過我的。就為了那一眼，我搭進去一生。又在奈何橋頭，等了她一百年。”
    「柒」不歸
    那年秦將軍遠征持有重兵的四王爺。出征前夜遲莫設宴，酒量頗好的秦將軍竟大醉酩酊。生平第一次衝動，扯住鳳凰雲袖幾乎哭泣：你究竟為何留戀三王爺，又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傷害我，連一絲微漠的回應都不曾有過？
    她終究是拂開了他的手。
    他出征那天的大雪彌散了天地。出城時一再回望，隻見城門之上有人紅衣卷著風雪飄飛，如同落在他眼底的一滴血淚。
    他策馬揚鞭，鐵甲寒光。將軍此行，終已不顧。
    觀雨聽得難過，手指攪著發梢一圈圈的轉。而秦良夜笑著伸手去撫她眼角一滴懸而未墜的淚水，卻什麼都沒有擦掉。
    當年他是贏了四王爺的。凱旋班師回朝時聲震天地，萬人空巷的迎接陣仗，那破天一般的盛世氣象。而他一身戰甲端坐馬上，卻隻想起了那人顛倒眾生的一個回眸。
    洗風宴，良夜大醉。紅綃帳中，聽聞三重宮門外，一曲好似迎接他歸來的賀新郎。
    而他閉了眼，歪了頭，淚水沿著臉頰流進鬢角。
    你隻看到我風光回來，哪裏知道我在戰場上身中三箭，渾身是血卻還要揮刀殺敵。
    鳳凰二點頭，琴音斷腸人斷腸。
    *
    良夜有些急了，忙著哄不住哽咽的觀雨：“你哭什麼，這也與你無關。再說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別哭。”
    觀雨突然很想抱住他。然而她知道，她根本觸碰不到他。
    「捌」亂世
    在遲莫計劃除掉二王爺遲允時，秦良夜卻因長年累月的奔波勞累而病倒。
    病後的第三個月，已是春暖花開時節。他從房間走出，孤獨而疲憊的坐在清冷宮門外。
    身後銀鈴清響，鳳凰捧了一件青衫長袍半蹲在他身側，似是帶了絲笑。
    良夜，幫他這最後一次，日後我定給你一個交待。
    他接過那件鳳凰刺繡的青衫，垂眸看著。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每次他們都說是最後一次，可是無論哪次殺戮之後，還有下一次。
    而且我已重病，你還要我親上沙場。
    他在風煙堆疊中報之以一笑，起身回房，任鉛灰漫漫淹沒背影。
    *
    這一仗，他敗得淒涼。
    遲允精兵強將，良夜卻是帶病上陣。他咳出一口血，被敵方將領一刀劈中脊背，血濺馬蹄。
    在翻身落馬的一刻，秦將軍突然的想起在他纏綿病榻時，遲莫帶著一壇瓊花醉來看望他。兩人飲酒無言，直到遲莫微醺，這個一生都對權利追逐不休的男人竟抓緊良夜的衣擺，深漆的眼中含著霧氣：良夜，我後悔了。你本該有安穩一生，卻是我讓你萬劫不複。你還記不記得，你最初的模樣？
    有一滴淚，滑出他的眼角又落進他的眼中。年少天真的年月早已回不來，就算誰悔斷了腸，也換不回彼此無邪的目光。
    他是名聲赫赫的秦將軍，早已不是那個良夜了。
    *
    秦良夜被遲允投入了大牢。
    日夜拷打，酷刑折磨。
    他在清醒的時候會想，我風光的時候是在受折磨，我落拓的時候還是在受折磨。
    人活到如此，無論生死都是折磨。
    *
    他這一生最後一個見的人就是她。
    世外改朝換代，牢中春秋落敗。秦良夜病得氣息奄奄，他在恍惚的黑暗中看到夢中無數次出現過的一襲紅衣。
    你問你，你可曾對我有過半分的眷顧？
    他背靠著潮濕的牆壁，幾乎是強撐著睜開眼睛：我問你，你究竟為什麼，這樣愛三王爺？
    鳳凰眼角微紅：因為我是二王爺派來的細作。現在，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手中鴆酒帶著經年的香，卻也香不過最初的那杯瓊花醉：我保不住你了，這一杯，算我欠你。
    他接過去，在月光下仔細的看著酒杯上精致的蓮花紋絡。
    鳳凰，我還穿著你送我的青衫。
    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他麵前嚎啕：我欠你這一輩子，下一輩子你來找我，我還。我都還。
    良夜輕輕的歎息著，將這最後一杯一飲而盡。
    當年你因那曲鳳求凰而鍾情遲莫。而那一曲，本是我彈的。
    腹痛翻江倒海。他就像以前那樣從容而溫柔的笑著，小心撫上她臉龐。
    鳳凰啊，這一輩子我都活得不明不白。下輩子的事情，誰又能說清呢？
    雖然你一次都沒有對我笑過。然而我隻滿足，你的眼淚曾滴落我掌心。
    來世長安花，我們再見，可好？
    *
    小姑娘觀雨坐在秋千上輕輕搖晃，很煩惱的樣子：“男鬼，我不想嫁人，可是七天之後我就要被送到陸家了。說是陸小少爺病重，要我盡快過去衝喜。”
    秦良夜仍是氣定神閑搖晃他的紙扇，邊笑邊點頭：“去吧，反正你是非走不可了。”而觀雨微微歪著腦袋瞅著他，好像有點害羞，又有點難過：“男鬼，我說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他的手頓了一下，旋即又笑得開心。隻是他的眼角，越笑越紅。
    “可是我隻是一隻鬼。連想擁抱你，都做不到。”
    「終」歸字歌
    在觀雨嫁過去的三日前，陸家少爺差點就病死。可又突然奇跡般的好了起來。於是陸家趕緊八抬大轎到華家，丞相親自來迎觀雨進府。
    她自然是一次都沒見過那位陸少爺的。渾渾噩噩拜了天地，踉踉蹌蹌被帶進新房，這一路都在想著那隻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走的男鬼。
    她坐在榻上，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然後蓋頭被輕輕掀起。觀雨立刻大著膽子閉著眼睛說：“既然我是為了衝喜才嫁過來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有心上人了他是個大將軍雖然我找不到他了可我不會放棄的！”
    半晌，陸家少爺都沒有說話。觀雨疑惑的抬頭，逆著燭火朦朧的光，看到他清秀麵容上那一抹似曾相識的微笑。
    “……觀雨。”
    他忽然的抱緊她，在她耳邊笑起來：“若不是我，陸家少爺真就是到閻王爺那裏報道了。”
    腰間一柄折扇啪嗒掉落在地。扇麵打開，上麵是一個年輕女子的畫像。
    “我不用你還。隻要我能像現在這樣，真實的觸碰到你就好。”
    觀雨忽然的明白了什麼，淚水湧出，然後更緊的回抱住他。
    清歌遠遠的傳來。城中梆子聲不輕不重，恰好響了三聲。花好月圓夜，雙宿雙飛時。
    那扇麵上女子眼角一顆嫣紅淚痣。越過百年輪回守候，宛若昨天。
    *
    “你不會再找到他了。”
    我倏忽回過神來：“無論是秦良夜還是陸家少爺。他本就是鬼，借用別人的軀殼多留了幾年已是萬幸，他這是違了天道的。”
    觀雨姑娘眼裏的淚水搖搖欲墜：“那就是…灰飛煙滅嗎？”
    恰如昨日我說過：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夷死灰飛煙滅。但很多鬼一死，便已經是魂飛魄散了。有違天道的鬼更沒有退路，除卻灰飛煙滅便不可能有別的結果。
    他這是拚著泯於六道，也要守住和她的一世夫妻。
    我不知觀雨姑娘在這裏哭了多久，也不知最終她是什麼時候走的。隻是看著那桌上的我最喜歡的黃金，第一次覺得有些凝重。
    我想這世上，終不會有人這樣待我：縱然怨我恨我，也不願讓我受一絲委屈。
    我看得透這世間萬物緣起緣滅，卻參不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