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左眼桃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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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獨臨
奈何橋頭,我等著你。
雨打霖鈴,即使再不往生,淪落浮魂,我也不願你孤單。
那一晚的月色黯淡。我伏在案頭點了一盞油燈,肘彎淋漓血淚千行。而他如初年溫柔似海,連一分一毫都不曾變過。
我輕輕掩住右眼。陌上桑繁間,竹馬少年眉眼清秀。他說:“這一切我心甘情願,請不要怨恨任何人。好好活下去,就當,替我活下去。”
我已不能再開口。他說:“鹿鳴,你不必為我陪你出嫁而難過。與其咫尺天涯,不如我以麵祭你。”
燭火闌珊,我安靜凝望左眼中仿佛觸手可及,卻此生都遙不可及的青衫少年:“我知道。可是你該去往生,不要再想著我了。”
蘇霧笑,笑著笑著就有了淚:“鹿鳴,哪怕幽魂伶仃,哪怕灰飛煙滅,哪怕沒有來世。”
“我也不將離開。”
“我怕你孤單。”
*
清晨日光清明,斜照進我眼中。如同良人還在,溫柔親吻我長發。
門外忽聽陛下駕到。月雲扶我下拜,隻聞人馬嘈雜。軒轅琬雲紋刺繡的靴子出現在我視線中,龍涎香盛。
“鹿鳴的眼睛安好?”
他雙手扶起我肘彎,攙我坐到青石桌前,手中拿著一枚漆黑的錦盒。
我頷首:“還好,多謝陛下關心。”
軒轅琬鳳目微眯:“你在怨孤。”
我搖頭,下意識的摸了一摸半闔的右眼道:“不敢。”軒轅琬便不再多言,將錦盒打開,顯出裏麵灰白的粉末:“這是前幾日西域人來此通商進貢的玉肌粉。泡茶同飲,可謂珍品。”
他就坐在我對麵,用小瓷勺小心舀了半勺。手腕輕抖,灑在我喝了一般的茶水中。見我未動,軒轅琬便笑了笑:“你擔心什麼,孤又不會害你。”
滿院眾目睽睽,君王親自上茶,我豈有推辭的道理。我端起茶杯利落的飲了一口,無比怪異的氣味直衝進腦,幾欲作嘔。
軒轅琬單手托腮,打量我隻在左臉上了半麵妝容的麵容:“你恨孤滅召南,但怕是你更恨孤逼死蘇霧吧。”
我緩了好久,在他饒有興味的目光中盡量從容的喝下第二口,軒轅琬看著看著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即是你愛蘇霧愛到骨子裏,那孤便成全你。”
我口中茶水不上不下。軒轅琬又定定看了我片刻,然後起身,拂袖而去。
他背影頎長狠決。隻淡淡一句,我便感到天崩地裂,耳中炸開轟然巨響。
“那錦盒中盛著的,是他的骨灰。”
那一抹明黃一角飄然劃出桃花不滅的未央宮,我手中茶盞應聲而碎。而我卻沒有看到從年輕君王臉上,飛快墜落的一滴淚水。
「九」針刺
我大病了兩個月。不曾醒來,就如再醒不來。
恍惚從床榻上坐起時,已是入了秋的寒涼難敵。
清晨白露濃。月雲扶我仔細梳洗,她捧著銅鏡映出我凋零的容顏。才能夠承認一切都已回不到最初。
我從床上爬下,幾步踉蹌,眼前景致模糊,不待月雲扶穩我,我說:“我要見軒轅琬。”
月雲一驚:“陛下他正上早朝,公主還是等陛下回來再說吧。”
西風惡,我渾身上下痛的痙攣。張一張口,鮮血滿溢,淋漓遍灑裙角。再不理會月雲惶急,我生平第一次魯莽而不顧後果的推開她。赤著腳一路向東跑去。
腳心刺得生疼,路上血淚縱橫。那般巍峨宮羽,那般森森院牆,一生陰陽永隔,一世顛沛流離。我迎風邁上最後一級玉階,和著滿口的血跪倒在朝堂之外,眼前光怪陸離中除卻天地皆紅,隻餘剛才未竟的那句淒涼:我本該安穩寧靜的一生,你總該給我一個交待!
大臣們聽到異響紛紛回首,一見是我便開始議論紛紛,那聒噪幾乎衝破宮宇。
我屈膝,下拜。血一滴一滴打在蒼白浮腫的手背上。
“陛下,您可還記得當初病榻前許我三個願望。我一願未央宮前桃花成蔭,永世不敗;二願每日半麵妝,祭我召南喪國之痛。”
軒轅琬踏碎眾人喧嘩,腳步匆匆徑自走向我。
“如今這最後一願。……”
若相守隻是一場幻夢。
“希望陛下賜我一根銀針以廢右眼,從此風煙塵惘,與我無關。”
那我寧願,從此不要再醒來。
軒轅琬站在我麵前,在長久的沉寂後,忽的笑了起來。
“你可知,孤一直都深愛著你。”
他一把抓緊我單薄袖口:“你可知,孤設局讓你和親,滅召南以絕你後路,逼死蘇霧讓你對孤用心,但是因為孤愛你!”
我能看到的最後的畫麵,不是出嫁那天滿天紅雲十裏為妝,不是未央宮中奢靡輝煌,不是那盞摻了他骨灰的茶水遍撒樓台。而是我第一次遮住右眼,左眼中袖口七瓣桃的俊秀少年眼含淚水,隔著層層疊疊緋紅飄舞的桃花,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時,那堅定而義無反顧的模樣。
我說:“陛下,請賜銀針。”
不管人世喧嘩,我最後一叩首:“陛下,請賜銀針。”
「終」左眼桃花
一柄古琴,洛陽桃花凋。
故人嫋嫋。有人坐在我對麵煮茶,細心晾著。那般絢爛之極的顏色,如同此去經年,天地間隻剩我與他而已。
時光輕擦少年唇角。高閣樓台,舞榭廟宇。從此天下之大,除卻桃花萬頃與他,再無需紅塵掙紮。
我說:“我本想對你笑的,但我已經不會了。”
蘇霧青衫,桃紅亂地:“沒有關係,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且,你可還記得,我曾說過,我隻願有天我能一直停留在你眼中。那時無人迫你,亦沒有人,讓我身不由己。”
他說著,微笑起來,淚水卻突然的掉了下來:“今天,終於如願以償。”
我與他靜靜凝望。凝成亙古長卷洗遍千山萬水。
權傾天下,浮華轉瞬。
*
軒轅琬在我一個牆外負手而立。身旁近侍見日頭太盛,試探的說:“陛下您都在這站一上午了,要不……”
軒轅琬突然的打斷他:“你可知,她彈的是什麼曲子?”
時光了然。在被流放為奴的那些年,他險些被當作人麵嫁娘活剝了臉。就在儈子手的刀已劃破他耳鬢時,有一個渾身帶著陽光暖意的女孩子逆著暗室昏暗的燈火,一手指著那劊子手的鼻子:“膽敢在本公主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本公主派人跟了你好幾天,終於抓到個現行了!”
那一年,那一眼。他活下來,刀光劍影,機關算盡。他發誓要給她全天下最榮耀的寵愛,他亦發誓要一生小心待她。
可他不知何時,竟已忘卻。
軒轅琬拂過臉上的疤,已隔了那麼多年,卻還是會時不時的痛。
牆內女子輕輕柔柔的唱:郎君忘川,勘破紅塵。不求來世,隻願今生,重新相遇相識一次。
軒轅琬聽得很認真。他覺得很好聽,可以聽上一生一世,或者再多幾世也沒關係。
即使他清楚,這不是唱給他的歌。
*
……這次不是小甜餅了。
我晃過神來,剛好一陣西風吹過,冷得緊。梁鹿鳴正定定看著我。唯一一隻完好的右眼蓄著淡淡的淚光,好像已經知道了這故事的結局。
我說不清究竟是何種心情,但我相當能感同身受這種得到恍若失去了最重要之物的悲傷。
不過是一次訣別和百年孤寂,我以為,我可以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