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震痛
    北方碧瓦青空，瓦菲蓬勃，草長鶯飛。
    隨行三十六駕王族出嫁的車馬浩蕩，一路行經召南將敗的桃花，再不回來。
    臨行前，月雲告訴我她打聽到的軒轅琬其人。他本是因其母觸怒先王而被流放到外的九世子，幼年時一直久居召南，險些被販為奴。爾後先王駕崩，大世子登基下令召回軒轅琬。六年後軒轅琬宮變，逼死大世子，屠戮手足，最終登阼。
    月雲說完，眼睛通紅：“公主，軒轅琬為人陰晴不定，乖張暴戾，您萬事小心。”
    如今我坐在車中回想才覺出悲憫。
    我總要適應蘇霧不在，沒有人替我擦幹眼淚的日子。
    *
    翌日入暮時分，軒轅城門大開。軒轅琬立於城牆之上親迎。我看不見他，也看不見這座城。隻恍惚間覺出有人拉起了我的手，腳下卵石硌得腳心生疼。
    軒轅琬的聲音似笑非笑：“鹿鳴，孤已經能猜到你在想些什麼了。”
    我本是想撐出一個笑臉來的，而淚水卻浸透了那一層喜豔的蓋頭。
    三宮六院，鶯語呢喃。我走得踉蹌，軒轅琬將我打橫抱起，向身後隨從吩咐：“按召南的習俗，把陪嫁的人麵嫁娘取過來立在門外。”
    我渾身一震：我明明說過我不需人麵嫁娘的。
    宮門一線，龍鳳紅燭呈祥，氤氳開的不安惶恐如蟻噬心。一早在門口候著的喜娘遞給我與軒轅琬合巹酒，口中說了些吉祥話，便將門掩上。內侍監已將人麵嫁娘立好，軟軟倚在門口。
    月明星稀中，軒轅琬輕輕掀起我的蓋頭。
    他眉目如畫，笑對我滿臉淚痕：“你怕孤？”
    我死咬了唇，他將烈酒捧至我麵前：“那你還記不記得，孤的臉上為何會有這樣一條疤？”
    燭火在他呼吸中閃爍，我別過臉去看那人麵嫁娘被月色浸染投在門窗上的輪廓。我仿佛忽然的明白了些什麼，整顆心如被沸水澆潑，燙得稀爛。
    我跌跌撞撞從鋪有鴛鴦錦的喜榻上爬下，幾步奔到門邊大力推開。那安靜披著鮮紅嫁衣的人麵嫁娘歪倒在一旁。宮廷畫師果真是丹青的好手，那一點朱砂，一分胭脂，一抹風情在那被活剝下來的人麵上婉轉勾勒，真真是絕美的容顏。
    嫁衣下填充的香料金粉從斷裂的脖頸中抖散出來，滿地風華堆積。而我隻看到那副人麵上，左眼劃至尖削下頜的一道傷疤。
    那是我十三歲時，梁雁鳴舉刀欲毀我容貌。蘇霧奮力護我，從此容顏盡毀。
    軒轅琬依是端著那兩盞酒。他站在我身後，默然看著我緩緩蹲下，輕輕抱起七零八落的人麵嫁娘，攬在懷中。
    明亮月光瞬間照亮了人間。一滴淚水緩緩滲出我的眼角，流過他蒼白的臉頰。
    「六」左眼
    “呀，你不知道吧？剛入宮的那位女國的娘娘，成婚第二天就開始大病。我今天在她未央宮門外偷瞄了一眼，那臉色差的，也不會笑，駭死人了。”
    再後麵的話我沒有聽清，那兩人便已相攜著走遠了。
    我坐在未央宮的垂柳下，盛夏仿佛就要到了，原本是我與蘇霧在鳳陵亭中煮茶談笑的時節。而如今，我除了這樣靜靜抱著他，別無他選。
    月雲從裏屋端了削好的梨子來，一見我便又疾跑過來：“公主您怎麼又哭了！您已經連續哭了兩個月了，身子怎麼受得了！”
    我懷中微涼，伸手抹了一把臉，果真濕涼一片。月雲眼圈又紅了：“蘇大人寧願殉你也不願娶女帝，他定是怕你寂寞難過。那公主又何苦為難自己？”
    他這般倔強，可曾想過我在他死後會如何？
    如今我眼痛難忍，他可曾想過我心會痛得碎裂？
    宮門外一聲悠長的“皇上駕到——”我來不及擦幹眼淚，軒轅琬便已走近，眉宇間皆是薄怒：“梁鹿鳴，你就這樣深愛蘇霧？”
    他大力捏起我的下巴，抬高。我的眼睛痛得睜不開，半眯他指尖蜿蜒的細流。我說：“陛下，若你有一分的可憐我，就請不要再來未央宮，不要見我，可好？”
    森森院落，軒轅琬手勁越來越大。而驀地，他鬆開，嘴角一笑挑起萬千凜冽。
    “召南女國，半個月前已被軒轅國滅國。梁雁鳴身首異處，算不算為你報仇？”
    我有一瞬以為是自己聽錯。軒轅琬轉身，居高臨下看著我：“梁雁鳴最愛蘇霧，孤迎娶你時便將蘇霧從她身邊帶走；她最想保住的江山，孤便將它奪下，捏於掌中。她受這般折磨，你可滿意？”
    軒轅琬輕蔑勾唇，安靜冷笑，飛簷掠過一隻孤蝶飄搖。而下一秒，他狹長而深不見底的眼中忽的溢滿出驚痛與憐惜，滿院皆驚。
    最後一滴血從我左眼中晚蜿蜒而下。從此世間無常，都成了這般猩紅。
    「七」三願
    “陛下，娘娘的眼睛——”話音未落，軒轅琬震怒，茶盞應聲碎裂：“廢物！若鹿鳴的眼睛真的傷了，你們一個都別想活著走出未央宮！”
    房中一片跪倒求饒之聲。而我眼上纏著紗布，唯有從鼻梁空隙露出一點星屑的光，模糊一片。
    我摸索著將手探出床帳外，軒轅琬立刻緊緊握住，急道：“你怎麼樣了？想要什麼？孤全都答應你！”
    我喉間發緊，顫抖了很久，說：“請陛下準我三個願望。”
    軒轅琬應允，我說·：“陛下，我一緣未央宮前桃花成蔭，永世不敗。”
    他當即吩咐內侍：“去在院中種滿桃樹，現在就去！”
    我聽到他失掉沉靜聲音：“我二願每日半麵妝，祭我召南喪國之痛。”
    軒轅琬沉默良久。
    月光如練，星河淚落江郊。半晌，他沉聲；“那，你的第三個願望？”
    我撫上枕邊冰涼的人麵嫁娘。雙眼本已痛極，被淚水染透，竟似此生都不會再亮起來。
    “……我累了，陛下。”
    *
    一個月後拆掉紗布，突如其來的七月酷暑的日光刺痛。月雲小心攙我走出囚籠般的房間，一邊小聲說：“公主，你看這桃花，到了七月竟仍盛開。”
    滿目桃花繽紛，仿佛刹那之間重回古都熱鬧的街頭。
    自從得知蘇霧不在，我便無論如何都不會笑了。現下回想最初的時日又是淒涼，又有淚水翻湧。
    我蓋住疼痛的右眼，隻用一隻左眼視物。而在我將手覆上右眼的那一霎那，僅餘左眼中亂紅飛舞，漫天落蝶飛花。那個蒼白沉默的少年正站在我麵前三尺處，眼中帶傷。
    我的心狂跳起來，伸出雙手想捉住他袖口。而就在我露出兩隻眼睛時，他忽地消失不見。院中景物依然，如一場大夢初醒。我踉蹌幾步：“月雲，你看到蘇大人了嗎？”月雲顯然嚇得不輕，趕緊過來扶我：“公主別嚇奴婢，哪有什麼蘇大人啊！”
    我的右手劇烈顫抖著，再次蓋住我的右眼。
    風過漣漪淺。左眼中的蘇霧麵容依舊，袖口一朵七瓣桃花。他哀哀望著我，卻笑得燦然：“鹿鳴，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