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於瑤玉來說似乎是油條的存在。那作油條的師傅，擀平了麵團，一刀切下去，挑上兩根，拉成細條的長相輕輕一撚，丟到油鍋裏悠悠翻滾，再出來，就是金黃酥脆的油條，燙的你抓不住手，原來的柔軟正直瞬間變成了外表金光燦燦卻內心空洞的家夥。
    他知道自己在感慨這當前良辰美景，似乎自己一瞬間也變得高高在上，如何清雅，卻忘記了自己原來是什麼。
    一旦這麼想，心腸就很快的冷落了下來。他不會忘記自己最是和清雅高尚之流勢不兩立的，討厭如此對著什麼美景做上附庸風雅的辭章，討厭自我滿足尚孤芳自賞，他是隻喜歡那個過去即使在厭棄和嫌惡之中依然快樂的自己的。
    而現在的自己，明明身邊站著最想要親近的那個人，卻仿佛置身在懸崖邊上，迎麵而來的是山穀密林深處吹來的風，內心彌漫著倉惶、無力與很深的哀愁。
    所有的情緒發生在一瞬間，就像麵團被搓炸成長條的油條那樣子神奇，膨得一下脹起來。
    “我，有……”，“師父他……”幾乎在同一瞬間兩人一起開了口，又不自覺的為這點心照不宣而高興的紅了耳根。
    “你先說罷。”瑤玉謙謙然。
    “我是說，”雲深搔搔腦袋，麵對瑤玉，過去種種滔滔不絕的論述忽而都失去了用處，隻好緩慢的切入主題：“雖未能早與你知會，不過現在聽來還是一樣的……關於你師父，宗伯，林宗山的……”
    廢話既然出口，好奇心被穩穩憑空吊起的少年半眯著言頭仰得高高看他，叫雲深忍不住想要去再捉弄一番，無奈事實一盒盤拖出來太過震撼，還是循循善誘，水到渠成比較好，隻待生米煮成熟飯，就可以手牽手過上快樂日子了。
    事實上，秦雲深此刻的腦袋裏和上一刻瑤玉的腦袋裏一樣亂七八糟，腦袋似乎成了一個空曠的武術道場，各式武器整齊的排放起來，地板擦得鋥亮，可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來應上一戰。到處貼滿了自詡辣手摧花花更開的林宗山各種詭異語錄，每讀一句，都止不住汗顏三分。譬如：男孩子啊，特別是這種心底幹淨又外貌可愛天真的孩子，就是給人來哄騙噠。如果他不知道你騙他，就會對叔叔好生信任露出甜甜的微笑來，再如果萬一不小心給他知道你騙他，美人橫眉怒豎蹬鼻子上臉的模樣也是不可不好好欣賞的。
    當然，瑤玉尚不知道秦雲深昂藏之軀尚盤算著什麼齷齪的小九九，聰敏如他隻是見到一位好奇怪的大叔，奇怪的大叔今天晚上總是對他神兮兮的笑，僅此而已。
    “宗伯今天不過來了。”
    “誒！！師叔不過來，難道就我們倆個？烏漆抹黑的開什麼玩笑……師叔不是嚷著要喝酒吃肉麼，不會不會。”瑤玉激動的拔腿就要跑起來，左右看看雲深，又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雲深吸了一口氣，道：“所以，現在，就我們兩個人。”抱起手臂，細眯著眼睛不懷好意的笑著看他，打出一張地地寶的舒爽讓他有點喜極望外。
    所以？
    什麼所以？
    感覺是從頭到腳被澆了一盆冷水，油條瑤的心裏猛然出現不是很妙的預感。剛才不是說“後山擺了台子煮酒吃菜”確實沒有提到師伯二字，那麼師伯人去了哪裏？師伯不可能在屋子裏，難道是從後山走了，可是這樣子的話，豈不是疊翠坊的所有人都能偷跑了出去，可是明明是早上說好了要一起吃酒的，怎麼說變就變。
    心思動的很快，卻沒有什麼對應辦法，以現在的狀況可能說的再多也沒有用，何況他也不明白秦二爺的葫蘆裏麵賣的是什麼藥。
    靜默無語之時，淒淒的蟲鳴和風吹過樹葉莎莎的響聲，還有不知何處淙淙的流水之聲，尤使森林之夜寧靜而曠遠起來。水？瑤玉計上心頭，有了好主意。
    “哦。所以什麼？你把我騙到荒山野嶺來，是為了變身妖怪吃掉我嗎？就像吃掉我師父那樣？”瑤玉半作真假的說完，斂起衣袖，在鼻子下麵聞了聞，道，“可惜好久沒有洗澡，身上很臭，要不要去河裏洗洗給你吃？”邊努了努嘴向不遠處的小溪，道“小溪就在不遠處，我過去洗一下吧。”
    雲深先是吃了一小驚，旋而假意溫和道：“好啊，那我陪你過去。”
    一聽說雲深還要跟過去，瑤玉立馬急了，諂笑道：“誒，不行不行，我搓身子搓泥團子有什麼好看的，你在這裏等我就好。”不管你是不是真要吃我，反正頓個身乘其不備溜走就行，什麼秦二爺，宗師伯，亂七八糟的，走為上策。
    “我陪你過去，看著路而已，那裏樹下麵不是有塊大石頭麼，我坐在那裏等你就好。”發覺瑤玉難以置信的望著自己，雲深又再一次自我感覺良好起來，地地寶，之後是天天寶嘛，“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會偷看你的，我會把身子背對著你，這總行了吧？”
    瑤玉實在沒有辯駁下去的理由，而且苦惱的是，這個設想，還是自己提出來的，實在是作繭自縛。
    正糾結是不是真要過去寬衣解袍在冰冷的溪水裏麵泡上一宿，雲深先過來牽了他的手就大步走開來，他的力氣很大，要不是瑤玉冷不丁的跟著他跑了兩步，大概已經趴在地上了，“喂，你放開我！”瑤玉發現自己怎麼掙紮都甩不開手，氣極，但發現走的方向既不是溪邊也不是回去的路又大聲喊了起來，“什麼什麼，我自己會走！……誒，這是要去哪裏？”
    “朋友家。”雲深如是回答他。
    奇怪的是，雲深的那盞子燈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丟掉了，雲深似是對這片山分外的熟悉，借著微微的月光就知道向著什麼方向走，這時候的秦子陌實是好風采，發絲順著風散開來張揚而輕盈，淡淡的月光籠著他分外溫柔的眉眼，熠熠的煥發神采，而這等的神祗居然還笑意滿滿的回眸顧他，瑤玉一時呆得說不上話來對他，又聽他道，“不要盯著我發呆，注意腳下，不要被樹根絆倒。”
    在黑樾樾的森林中快速穿行的經曆，對瑤玉還是第一次，更不用說是被人抓著手跑的飛快的這種，也因為如此，手心傳來的溫暖讓他莫名的感到十分心安。就像懷了揣了一隻小兔子，暖暖的在你的手心撲騰著爪子，想要跳出去，一麵不安，一麵撫摸著它柔軟的身子而愜意壞了。
    隻知道神智渙散的走了很遠，也不知究竟到了小小的疊翠坊什麼地方，隻是不停的跑，跑到本來飯量大又愛跑愛跳的瑤玉隻剩下抓著兩條發麻的腿喘氣的份兒，景色依然如故，一抬頭就是酷似要抓了路人來吃的重重疊疊的參天大樹，等到瑤玉，喘得不那麼厲害了，四下一看，竟不見了秦二爺。
    一時當自己做了夢，原來下午睡得那一覺並不曾醒過來，夢裏和秦雲深手牽了手跑得死去活來。
    一時又心有不甘，怨那人帶了自己過來，竟如此不負責任的自己溜了先。
    一時非常委屈，怨自己，輕信於人，落魄至此，可悲不如可笑非常。
    於是瑤玉笑了起來，挑了棵大樹靠著它一屁股坐下倆，沒有意料中的那麼疼，也沒有那麼冷，清香幽幽的落葉鋪得很厚帶著白日殘餘在大地上的餘溫，綿軟的好像綢緞被子，隻是，有點潮潮的，這麼睡一晚，不知道會不會再也醒不來？他把自己蜷起來，巴不得縮成一個團，越想越想不通為什麼隻是一個晚上，為什麼雜七雜八的經曆了這麼多一小輩子都沒經曆過的混亂，秦雲深果然是個混蛋。罵完一通無恥混蛋，心裏暢快許多，便也不再糾結，合上眼，打算這麼湊合著一晚上，天亮了就慢慢摸著路走出去，不管是走到鎮子上還是到了迭翠坊的西園，都是一樣的，終究需要回去。
    “瑤玉公子，瑤玉公子”，剛閉上眼沒多久，迷迷糊糊的聽得有人叫他的名字，朦朦朧朧的撐開眼，卻見的不遠處有晃動的光亮，是燈。
    瑤玉站起來，叫他名字的那人也聽到這邊的聲響，提著燈走過來，是個身量不足的孩子，用清澈如清泉一般的聲音喚道，“瑤玉公子可是在那裏？瑤玉公子？”
    瑤玉尚是頭一次很稀奇的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連著公子兩個字，一麵走過去，一麵回應他，“是，是我。”
    至到跟前，才發現是個眉清目秀的光頭小和尚，提著盞豆燈，一臉高興眼睛眯到一處，“啊，瑤玉公子，終於找到你了，秦檀越已經在寺裏麵和方丈大人會麵了，讓我出來在寺門接上你。
    寺門？瑤玉借著小和尚提著的豆燈，才看見不遠處巍巍的守著兩尊石獅，被黑黢黢的樹蔭遮擋起來，自己一來著慌，二來又是自顧埋汰著秦雲深無恥流氓敗類，都沒有試著走上一圈看看，雲深所言“朋友家”原來是這片廟宇，實在沒有欺人，倒是自己以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麼一想，心裏便發虛起來，再看那小童半披黃色的褂子，看樣子是睡了一半被師兄揪起來找自己這個路癡吧。小心的發問道，“那，怎麼稱呼你，我也是第一次到這裏，這麼晚還來打攪，真是不好意思，你剛剛實在睡覺吧。”
    小和尚盈盈的笑起來，拚命搖搖頭，“沒有沒有，我是這通古寺的小童，叫妙聽，剛是因為自己太笨，背不出金剛經，被師傅罰跪在院子裏麵，本來要到二更的，接了瑤玉公子，可以將功補過！”小和尚說道自己如何愚笨，被師傅罰跪種種，兩人年紀相仿，然後瑤玉就和他講自己怎麼被花潯責打的故事，順便懷念故人，兩人一來一去各自各大言不慚的褒貶師傅，一路走，倒也十分愉快。
    通古寺想來十分恢弘的講寺，從寺門一路沿著山階走到廂房，兩人已一邊褒貶完各自家長，開始八卦秦大人和應方丈的深厚友誼，瑤玉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又捧腹大笑一番。
    “啊，瑤玉，我帶你去秦檀越住的廂房，這是師傅交代的，廂房是我打掃的，容檀越和秦檀越一起過來的時候也住那間。快到了，這個院子左手邊的就是。”
    屋簷很低，卻很溫暖的倚著棵榕樹，兩邊各栽了一桃一梅，矮的是叢叢的楓，想的見白日紅豔的景致。推門進去，妙聽將屋子裏的燭台點上，恰好映到牆上一幅墨畫把瑤玉的視線引了過去，粗筆描了一個醉臥山石的漢子，袒著衣襟，恣肆意態，邊上別無其他，唯有幾顆淺淺隨風搖曳的小草，角落上題著五言首詩，瑤玉不自禁念了出來，“何事效狂歌，深山豐草對，此地有微意，此去期不歸。”
    這麼狂傲的口氣，有帶著絲絲出世戀物的溫柔，瑤玉自然而然聯想到一個人。
    那邊妙聽收拾好床鋪，笑著過來，指著畫說，這是秦檀越有次過來靜修，說是一個人在外頭聽了一個晚上的小草君的淺唱低吟，迷戀的不行，就作了這幅畫，方丈大人也很是喜歡。瑤玉公子想來也很喜歡。
    妙聽眉飛色舞的說完，也當瑤玉會高興，卻見瑤玉隻是蹙著眉，淡淡地說了句“是嗎？”，就沒了下文。
    剛抬腿要走，瑤玉又把他叫住了，“妙聽，你知道從這裏去迭翠坊可怎麼走麼？”
    妙聽努力地想了想，又搔搔腦袋很不好意思的說，我來通古寺的時候還很小，並不記得有迭翠坊，我隻知道奉新山下是個姓林的大官人的宅邸，迭翠坊可是新地方？我去替你問問師父好不好？
    這樣，沒事的，瑤玉親愛的拍拍他的肩，笑道，你師父應該也不會知道那地方的，太偏太小了。
    誒？待認真地妙聽欲要爭辯自己的師父有多全能，卻被瑤玉半推半就的出了屋子，“快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好好被金剛經呢。”
    再見吧，好孩子。
    下一章，就是說再見的時候。感謝看文文的親們！=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