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99 卷三章三十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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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的京城雖然仍是寒冷,早春的風到底也吹來了第一絲綠意。但隨著春天而來的,並不是陽回律轉,卻因京師四麵都布滿虜騎、有幾次交戰已挨著城門,而陷入了更寒冷的地獄裏。並且,盡管城中內亂的危險已遏止,外麵的狀況卻讓人愈發失望,非但絕無援軍消息,而且自正月底以來,連天津三衛、涿鹿三衛的音訊都斷絕了。
    涿鹿衛在順天府與保定府的交界處,天津衛則在河間府,乃是京城往南最近的兩所重要軍事駐紮區。尤其天津衛還是劉氏家族世代鎮守之地,擁有強兵三萬,在清和四年京城保衛戰中起到了良好的呼應作用。劉氏帶兵其實頗有才能,當初連俞殷聯軍自山海關過來,也沒敢招惹這塊硬骨頭;即使京中軍民對劉太師的忠誠感到憂慮時,也不曾懷疑過天津衛的強勁實力,相信它對京城必不至於拋棄不理——所以當如今連天津衛都被蠻族隔斷了的時候,京中士氣不免更加低落。
    然而更深的打擊卻是將士接連損折。在京師試圖打開通路,幾番出擊之後,各衛所將領有數人死傷,軍士陣亡更加不可計數,京中不時有哀哭之聲。到了二月中旬,軍中又來了個最大的噩耗——太師劉秉忠親自帶兵去接應天津衛,竟然铩羽而回,歿於王事。
    原本劉秉忠已做到最高將領,負責全京安危,不當輕上戰場,但天津衛可謂是劉家的基業,長久失去聯係,劉氏不免擔憂之極。何況天津衛控製著渤海入海口,蠻族沒有水軍,就算將天津以南的通路也扼住了,不讓京城發信向南求援,卻也無法阻止水路聯絡;又加上林鳳致據最後得到的留都邸報分析,小皇帝在這時親賜禦詩送別朝鮮國王,不見得是閑事,沒準朝鮮感天朝之恩,會從海上發兵相援——這個分析兵部不甚相信,但也聊勝於無,所以天津衛這條海上通道,便顯得更加重要,一定要力保。
    但自神武中衛的張家灣以下,沿潞河一直到天津衛前丁字沽,這一路都已經被蠻族鐵騎堵住了,哪裏打得開?神武衛在宛平一戰損折了大部分實力,袁百勝的兵力則仍在興州、營州之間扼守,何況劉氏與他不合,也無法請他援手。劉秉忠在接連損失了幾員大將,連侄子劉棟都受傷而回之後,終於坐不住了,不顧太後挽留、朝臣勸諫,親自領了五千兵馬,其子劉槲則領兵三千,分頭南下,要突圍打通這一條路。
    這一場惡戰發生在通州到香河之間,京中並不知其詳。直到五六日之後,劉家軍才護著中伏受傷的劉秉忠狼狽而回,劉槲的隊伍卻在廝殺之中失散,也不知是死是生。宮中震驚之下,急命太醫診治,院正李瀕湖卻表示已無可救——劉秉忠畢竟也是年過半百的老將了,上個月才受過喪子之痛,如今長子又不知下落,重傷之後更加熬不過,回京次日,便即撒手長逝。
    他臨終之時子侄圍在身邊,宮中所派特使,以及朝中林鳳致、葉德明等重臣也聞訊趕來探視。劉秉忠一直到死都保持神誌清明,滿口的血沫自唇邊止不住地溢出,沾得花白胡子上斑駁一片,卻始終勉力在笑:“諸位努力……從此……劉秉忠索性做了忠臣良將!”
    這句遺言並非義烈,竟是無奈——“索性做了忠臣良將!”原來,人間有很多事,其實也隻是一個“索性”二字。
    劉秉忠不顧一切親自去打通天津衛之路,自然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天津衛乃劉氏祖業,無法舍棄;另外一部分原因,卻未必不是因為輿論——因為既然不能野心叛亂,仍坐著功勳之臣的位置,那麼,也必須擔負起相應的責任,要對得起自己的勳位和名譽。
    不見得高風亮節,不見得義薄雲天,不見得竭誠盡忠——可是,哪怕是難免有過私欲,謀過私利,身在其位,也不得不做與其相應的事體。因為公論在議著,公眾在看著,自己,也在恪守著做人的原則。
    劉秉忠之死使得京衛盡皆舉哀,連殷螭也出於親戚之誼在軍中掛了孝。而葬禮上的“點主”儀式,按習俗要請喪家交際中身份最高的人主持。原本殷螭的親王身份在京中算得最高,但到底是親戚關係,隻能請了官銜僅次於劉秉忠的外人林鳳致來行。朱筆在神主牌上重重點下“主”字的一點之時,林鳳致竟有個恍惚的想法——劉楝遺書上那個缺筆的“忠”字,到如今畢竟補全了。
    可是,又是怎樣的代價,怎樣的一個“索性”!
    因為劉太師生前已位極人臣,所以朝廷封贈,便又追加了一個“鎮國公”的封爵——本朝原有製度,非同姓不封王,異姓臣子也須得軍功極大才能封公爵之位。開國以來隻封過六個國公,還因為太祖太宗忌憚功臣的緣故,陸續削了爵,此後“生不封公,死可加贈”成為國朝不成文的規矩。所以當初劉秉忠謀取封鎮國公之爵,便曾遭到朝臣一致反對,最終不但沒封成,還落得個逾份圖謀之名。想不到,畢竟還是在死後,得到了這個爵位,正是“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世間的事,是公平是荒謬,最終也都歸於無奈。
    出殯這日,連太後也親出宮禁,前來為長兄送行。隨行的女官內監一律縞衣如雪,宮車也是一片素白。林鳳致等人伏到車前接駕的時候,聽見簾後聲音也虛弱嘶啞,顯然親兄長的死,對太後委實也是個大打擊——然而等到送葬回來,諸大臣送車駕入宮門的時候,車中忽然說了一句話,輕如耳語,卻又堅定異常:“如今……算是皇帝的機會罷……”
    南京一直在指責北京自立朝廷,其中咬得甚緊的就是劉氏後黨專權,所以就連太後的旨意也非本意,小皇帝不可遵從——然而如今劉秉忠業已為國捐軀,死節可嘉,雖然鐵騎阻隔兩地,這等死訊卻定會傳到南京去的。如果借機宣揚,也許便能堵住遷都派的言論,扭轉南京朝野拒絕援救北京的壞局麵。
    隻要殷璠能夠把握得住——或許這便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林鳳致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的隻是宮車緩緩進入大內的背影,素白的車簾帳幔在風中拂起,顫抖一如人心——劉秉忠的遇難,無論是於太後,於朝野,於劉家,都是絕大的悲痛不幸。可是,我們竟還要利用這悲痛不幸的事件,希望小皇帝將之當作一次賭博的機會。
    承受著血緣至親的死難,迅速將悲痛轉為機遇的可能,何其太忍,卻又何其太哀。
    也是一個“索性”!
    而劉秉忠的死,對於另一個人來說卻也不失為一場絕大機遇——劉太師去世,劉槲又失蹤於亂軍之中,劉氏其他子侄雖也掌軍,卻沒有他們能夠號令全軍的能力,京衛登時又分散為五營自統,殷螭當仁不讓便來搶權;同時因為薊州城到底失陷,袁百勝雖然善於用兵,在幾麵合圍之下也不得不戰略後退,將抵抗線慢慢縮近了通州。兵部緊急計議,立即派人替換袁百勝入城,將守城大任交托給他。這一來,殷軍的勢力在京中登時達到極盛,“靖王監國”的呼聲,又再度高漲起來。
    這個時候委實是殷螭爭位的最好時機,他的降將錢勁鬆便秘密勸他立即稱帝,京師百官處於重兵威脅之下,不從也得從。可是殷螭倒有些猶豫起來——倒不是顧忌林鳳致會因自己稱帝而決裂,而是林鳳致那一通分析局勢,到底也使殷螭從來隻為利己的心動搖了一下,或者說清醒了一下。
    以殷螭自私自利慣了的性子,當然還是不會顧念到什麼黎民百姓,在國家大義上更加全無節操,若是能夠順利登基,他才不在乎將國家利益賣給外族——所以林鳳致也不勸他大義,隻是冷靜跟他分析利益。殷螭再不愛讀書、不明義理,卻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民若無利,國複何恃?君主又何能安享大位?
    林鳳致認為國是民之國,殷螭卻認為國是自家的產業,二人幾乎沒法互相說服,但利益之論,即使連殷螭也是認為可以互通的。自家的產業當然隨便自己折騰都無妨,林鳳致等臣子沒權力來管——可是,如果把產業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自己沒準賠了夫人又折兵,豈非完全不合算的交易?殷螭縱是個敗家子,也不愛幹這麼糊塗的勾當。
    這個時候稱帝,城中內亂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縱使拿歸屬自己的兵力壓服全城,也要應付已來合圍的敵軍,怎麼能一麵安內,一麵攘外?所以,當殷螭覺得賣國不合算的時候,對於稱帝的做法,便也遲疑難決。結果這一遲疑,便是錯過。
    到二月下旬的時候,長城關隘連密雲的古北口也被打開了。那裏口外山巒重疊,騎兵本來不易上來,但鐵兒努這回顯然是傾全族之力來攻國朝,決不放過任何縫隙。他本人的大纛已豎到了京師之北的昌平州,幾名王子則帶兵夾擊各麵,五十萬大軍基本已全部進入關內。這般愈發顯得京師兵力薄弱,隻能盡量將兵力圈子縮小回來,仗著火器先進,城池堅固,決意要打一場守城戰。
    京城被圍困得鐵桶也似的時候,上至朝廷,下至軍民,反而都已有了索性決死的意誌——也是索性!
    袁百勝指揮著京衛守城,一再擊退四門來襲的時候,殷螭也登上城頭觀戰,冒著炮火箭矢,還沒忘記跟來巡視督戰的林鳳致討個便宜:“小林,我這回真是聽了你的話,乖乖地沒添麻煩,你便不償報我一回?你跟我好了,我一定說什麼都會保你安全的,就算城破,我也定能護著你——大不了我帶頭投降,跟他們敷衍也就是了!”
    林鳳致對於他這種臨戰說投降的作風,無比鄙夷,隻是冷著臉回答一句:“下官已備棺木在城頭,虜騎哪一日破城,便請王爺哪一日替下官收殮——其他的好意,都謝過了!”
    原來他那一日去對門凶肆訂購壽材,非為別人,卻正是為自己準備的——然而卻不是為了嚇唬殷螭,而是表示必死的決心,以激勵滿城軍民。
    同時太後也在宮中堆積燔柴,宣稱倘若城破,即率六宮自焚殉節,決不玷辱國朝體麵。
    朝廷做出如此表率,軍民自然受到震撼,同時也都知道萬一城破,大家都不能幸免——清和四年蠻族在四郊的殺戮之慘,至今還留在京畿居民心裏,所以到了這個時候,隻有奮起最後的力量抵禦,不能妄想這魔鬼般的軍隊慈悲惻隱。
    激戰最酣的時候,城中也是士氣漲到極高的時候。士兵們沒日沒夜守著城頭,火炮箭矢如雨而落,將潮水般攻城的敵軍一輪輪打退,城中百姓也一筐筐飲食直送上城頭勞軍。同時因為京中奸細案始終未破,民眾都怕火藥庫和工部重要技術人員再度出事,於是除了朝廷派高手保護之外,居民也由保甲編製,互相監視排除可疑人物,甚至組織起民兵來巡邏保護城內治安,以給官府減輕壓力。
    這樣的情勢其實積極,卻又使林鳳致等人暗暗擔心。至少袁百勝便聽到他低聲歎息:“人心可嘉,卻不可久——也隻得捱持。”
    說出這句自語的時候,袁百勝正和他一起在被攻最狠的永定門城樓督戰。殘陽如血,照得林鳳致臉上全是一片紅光,竟頗有些淒豔之感。這時倘若殷螭在場,自必歎一句好看;袁百勝是軍人,卻不覺得有什麼美麗,隻是琢磨這一種神情好不矛盾:無奈,卻又堅定。
    也許正是無奈,這才堅定——殘陽同時照著的,是擱在城頭的那一具棺木,棺麵黑漆也在反射著明晃晃的光,這便是林鳳致為自己選擇的歸宿。
    而這一場守城的捱持,卻自二月底直捱到了四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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