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98 卷三章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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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亂的時候,京城中實施宵禁,所以入了夜後街麵上除了巡邏士兵,便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影。林鳳致這晚沒有值宿,卻到了天黑才返家。因為心情抑鬱,沒有乘轎,連隨從也先打發回去,自行提燈回家。他未穿官服,所提宮燈卻有禦賜的標記,巡邏的士兵望見也不加盤問,讓他慢慢穿行過警戒嚴密的大街。正月底的時候,京中積雪已消融,拂麵的風卻還是那麼寒冷,猶如地獄中吹將出來,幹燥而凜冽,刮得頭麵生痛。
繞過燈市大街向東安門方向走的時候,背後有人騎馬追了上來,過片刻便馳到身側,勒了韁繩,笑道:“你今日怎麼也一個人了?也學我不戴風帽,仔細頭痛。”林鳳致嗯了一聲,繼續自己走。殷螭問道:“要不要上馬來,我再送你回去?”林鳳致道:“多謝了,我想走一走。”殷螭於是跳下馬來,說道:“一個人走多麼悶!我陪你。”
他說到做到,果然將馬丟給街頭巡卒,陪林鳳致並肩漫步。過一會便關切一句:“冷不冷?你最近老是不見人影,弄得我好不想念——這麼晚一個人回家,危險得緊,你也知道城中奸細沒準還在。”林鳳致道:“行刺我又無益處,缺了我,朝政一切照常,你又不是不知。”殷螭笑道:“我可不信!這些事明麵上都不是你做的,卻又哪一樁跟你沒幹係?葉德明他們那幾個,哪有你那麼狡猾機變,搗鬼多端。”
說著話轉入另一條街道,沿街燈火閃亮,勾勒出一棟形式古怪的建築。殷螭不覺啊了一聲:“怎麼走到我家——不,是搶了我家地皮的洋和尚廟來了!小林,你要去拜洋和尚?”林鳳致搖頭道:“不,我也是隨便走走,沒想到走到你王府舊址來了。”望著那西洋建築中透出的燈光,還隱隱有音樂歌唱之聲傳來,他不禁歎了口氣:“泰西先生倒是熱心人,一樣憂慮京城被破,這幾日都在替國朝祈禱。他們教徒唱的那歌曲,叫做什麼讚美詩,徐年兄譯過幾段給我聽,大意是天神有靈,垂憫世人——如今這世道多災多難,也真盼有神靈大發慈悲,垂憫普照!”
殷螭嘀咕:“那還不如去求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莫不成西洋來的和尚好念經?”林鳳致倒是一笑:“是,或許菩薩更靈驗,更慈悲。”他走了兩步,又道:“其實我不信佛道,更匡論西洋教派?但是今日徐年兄在劉家同我歎惋,說起他們的教派最是嚴禁自戕,自殺之人,永遠不得升天極樂,要墮地獄——然而人世間忠孝節義,卻又有不得不死。”
這句話其實說到了劉楝之死,殷螭一時說不出話來,悄悄伸手過去,在袖底攜住了他手,緊緊握牢。林鳳致居然也沒有掙脫,兩人默默無言,路過那西洋傳教堂,從燈光籠罩的街麵複又走入黑暗,隻有林鳳致所提宮燈飄忽的亮。
林鳳致忽然道:“你知道罷?劉楝那封《上父書》……不是他人泄露,而是他自己流傳出去的。”殷螭哦了一聲,林鳳致輕聲道:“那樣的文章,寫出來就是準備公開的,不公開也無以生效如此——所以嘉木世兄,自從作書諫父的時候,就是決意一死了……”
子不言父過,所以劉楝“揚父之愆”,便須得以死謝罪,才能對得起公論與良心。可是這般道德的絕境,卻是他主動選擇的——主動暴露父親的過失,公開予以勸諫,達成效果的時候,也將自己推到了死路;而恪守綱常的劉楝,在有意揚父之愆的時候,心裏又當是有多麼深重的負罪感?
因此在世人眼中,死得重如泰山、可憫可敬的劉楝,臨當自絕之際,卻定是滿懷自責自恨之心的——生而冤抑,死亦負疚,劉嘉木這一生,何其不幸?
林鳳致身上說不出的冷,卻側過頭向殷螭淡淡而笑:“你也知道,是我們的主意——我們誰也不能逼劉嘉木自絕,可是……這樣的主意,我們都有份!劉嘉木,原是我們斷送的。”
殷螭見他臉色在燈光映襯下分外蒼白,不禁手上愈發握緊,安慰道:“可是你們也沒強逼他一定要死啊,他自己願意的——他心灰意冷也好,大仁大義為國朝獻身也好,總之是自願的,所謂求仁得仁,那也怪不得誰!”
林鳳致默然,道:“是!求仁得仁……為國獻身,人人都該做的,也當無怨無悔……卻又怎能無痛無疚?”
殷螭不說話,過一陣忽道:“正好到了這裏,跟我來,咱們去看個地方。”不由分說,拖著林鳳致便走。
他所說的地方並不遠,就在教堂後麵。原來他那王府占地甚廣,雖然失火之後官賣,黎泰西也隻買得起沿街一小塊地皮建教堂,還有大片地方都荒蕪著,斷牆殘垣埋沒枯草之中。唯一不變的就是府中原有的小湖,這時湖麵全結著厚冰,燈籠火光照上去一溜灰白的亮。殷螭拉著林鳳致繞了半個圈子,歎息道:“怎麼連那個水榭都不見了?我明明放火沒燒這裏。”林鳳致道:“大約是無人看管,被居民拆去做柴火了罷——那一塊不是原來地基?”殷螭不禁失笑,道:“真是物是人非,不,是物非人是!我們到底又回這裏來了,舊風景卻再尋不見——”
他取下林鳳致手中燈籠,暫時掛在湖畔一株被砍伐了一半的鬆樹上,便猛地張臂緊緊抱住對方,喃喃喚道:“小林!”林鳳致微微掙紮,道:“放開!我沒心情跟你胡鬧。”殷螭道:“不是胡鬧!你都不記得了?這裏——”他騰出一隻手,指了指水榭遺址,說道:“這裏,是你第一次親口承認愛我的地方!你能忘記?”
林鳳致料不到他帶自己過來是說這個,不覺態度軟了一軟。殷螭歎道:“我那個時候真蠢,就應該將你狠狠抱住再不放手!居然讓你滑脫,白白折騰這些年……”他圈回手臂又重新抱住,道:“我現下一定要抱回來——你不許掙,讓我補償一下罷!”
林鳳致其實也掙不過他,於是默默讓他抱緊了,心裏也不免掠過甜蜜的痛楚的舊事,不覺歎息。殷螭的擁抱卻有些顫抖,喃喃又叫了聲:“小林。”林鳳致下意識應了一聲,殷螭顫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你不要學劉楝,永遠不要學他!”林鳳致倒是一愕:“我學他作甚?”
殷螭微微放開了一些,在燈光下凝視他雙眼,道:“我怎麼知道你學他作甚!可是……我懂得的,你和他是一般人,若是互換,你也定會像他一樣拿性命來勸諫阻止!你們最愛算計人心,算計的時候,是連自己的命也不顧惜的……我說什麼也不要做劉秉忠,也不要做徐翰。”他又重新抱緊,喃喃的隻是一句:“你別學!”
林鳳致一時也不知如何說,過一陣反而微微失笑,慢慢推開,道:“我和他是一般人……話是有理,可是,我學他無用,你盡可放心。”
確實是無用——因為劉楝的死諫,所算計的並非其父母的悲痛萬分,而是他的身份他的言論,在死亡的映襯下會發揮最大的作用。的確與林鳳致是一類人,所以劉楝在冷靜安排身後事的時候,考慮的大局乃是輿論影響,而非感情影響。他們這樣的人,是不會將成敗寄托在未必可靠、複雜多變的感情上的。
可是,其父母的喪子悲痛,並不會因為沒被算計就不會發生。所以劉楝在算計中忽略它的時候,在推想時也會念及它——也就會死得更為負疚不安,滿心苦楚。
但林鳳致之於殷螭,全無名分關係,所以林鳳致即使死了,在輿論上也不會對殷螭造成多麼大的影響,也不會束縛住殷螭的手腳——這個理由是最正確的理由,至於感情什麼的,林鳳致既不相信,也不依靠。
這樣的事實比什麼承諾都有效,可是殷螭還是顫抖著緊抱,不許他推開自己,說道:“不,有用的!我不怕跟你承認,是有用的——對我來說是最有用的,真的。”
他微微低頭看向林鳳致,燈籠反射下,眼底竟然浮動著亮光,語氣卻又是堅定的:“小林,我帶你來看這地方,就是要跟你說——哪怕被你拿去利用也要說——我最怕的東西就在你手裏,你對我無論如何是有用的,脅迫得住我的……”他頓了一頓,急忙又加了一句:“可是,你不能拿來脅迫我!”
這最後一句話到底使林鳳致笑了一笑,殷螭不免有點惱羞成怒,慍道:“我說正經話,你卻又瞧我不起!”林鳳致道:“怎麼敢?我也不算計情的,你放手罷。”殷螭哪裏肯放,大聲道:“你倒是不算計情,卻不在乎命!我跟你說,那些仁義道德,統統給我去見鬼!就算你們的大局照顧好了,國朝得救了,萬民得生了——可是死了活不轉,傷心痛苦收不回!你罵我差勁也罷,沒出息也罷,我就是不管別人是非好壞,隻要和你在一起快活。”
林鳳致默了一默,半晌道:“放手好麼?老這樣抱著氣都喘都不過來——我們好好說一會話罷。”
殷螭最終也隻有鬆手讓他脫出了懷抱,卻還是緊緊抓著他。林鳳致離開一步瞧著他,眼神竟也有些微微閃爍的亮,過了良久忽然笑了笑,輕聲道:“你問過我為什麼愛你——其實我不妨說了罷:我原是不能不憎你這樣,卻又偏偏愛你這樣。”
黑夜中殷螭瞧不見他笑容中的蕭瑟之意,卻也聽出了一絲悵然一絲自嘲。可是林鳳致的聲音又如此柔軟:“你惡劣自私,肆無忌憚,做事隻求自己快活——我確實憎惡你這樣的品格,決計不能容忍;可是有的時候又有另一種想頭:我平生束縛太多,背負太多,放不開手腳,撇不脫恩怨,其實很累,其實……又何嚐不偷偷羨慕你,能夠任性肆意、不管不顧地過活。”
殷螭不禁又喚了聲“小林”,重新將他拉過來抱緊,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隻道:“那好!你從此就什麼都放下罷,跟我肆意快活去——我保證你以後再不會累了,最多床上的時候累一晌。”林鳳致忍不住罵了句“齷齪”,殷螭笑道:“就知道你不會!你要是放下了,那才不像你——我想,其實我又為什麼偏對你死心塌地呢?大約就因為你太有主心骨,我怎麼也壓不服你,反而習慣被你欺負,所以就是上輩子互相欠了債。”
一晌寧靜,遙遠處傳來教堂的樂聲,非琴非瑟,卻頗有縹緲雋永之致,空地中聽來,竟如撫慰。林鳳致忽然喃喃念了一句詞:“前生冤孽沒頭願,今生債務糊塗案。”殷螭問道:“誰寫的?”林鳳致道:“是劉嘉木的《萬古愁》套曲。”
夜風在耳邊呼嘯,殷螭不覺也默了一下,林鳳致道:“你放開罷,這套曲子裏……有兩支我讀了很喜歡,你放開一點,我唱給你聽。”
這空曠地方並無簫笛伴奏,多年不唱,清唱起來也難免走板,但中夜裏低聲唱這樣的悲歌,卻是淒涼萬端:
“沒來由,割不斷,若是無緣也茫然。偏則我福薄厄滿,情長愛短。總是虛恩怨,端的難消遣。見也嗬對麵吳越相語難,去也嗬萬裏蓬山相距遠。”
“呀!怎堪這前生冤孽沒頭願,今生債務糊塗案,來生償報空花幻。早知道生生世世若轉輪,枉費咱癡心腸、癡心腸將黃泉誓語都罰遍。”
宮燈火焰在風中搖曳不定,照得兩人臉上都是慘淡的白。林鳳致唱得有些累,便坐在鬆樹底下半個殘破的石墩上休息。殷螭也陪著在他身邊坐倒,還是握著他的手,聽完了禁不住也喃喃道:“喜歡這樣的句子,你還真是——‘解知情盡盡如何?方向靈台一笑嗬。’”林鳳致怔了一下,道:“這兩句耳熟。”殷螭道:“什麼耳熟!根本就是你自己寫的——你才中進士那年跟老俞唱和的詩,我抄你家時看見的。”林鳳致失笑道:“那般爛詩,虧你還記得。”殷螭笑道:“你的事我都記得的,隻是沒拿來跟你一樁樁算賬罷了。所以要說癡心腸,你比得過我?你還撇著架子拿喬,就是不肯跟我和好。”
他嘴上這麼說,心裏卻知道林鳳致其實在慢慢又接受回自己——至少不再峻拒,所以說小林其實心軟好哄。盡管他在原則事上決不讓步,可是在感情事上,還是容易原諒傷害。殷螭認為,這是因為他畢竟愛著自己,難忘舊情,還怕不續舊歡?
因此殷螭覺得這當兒不妨順杆兒爬上去,試圖動搖一下林鳳致在原則問題上的決心,於是問道:“你這幾日到底忙些什麼?總去文淵閣值夜,也不在家裏等我。”林鳳致道:“這等形勢,哪得不忙?”殷螭道:“你們總算是將劉秉忠他們給壓住了,接下來呢?就算劉秉忠不反叛,外頭北寇已經合圍堵住南門,也不是那麼好打發罷。”
林鳳致默然,殷螭於是又問:“你還指望著南京來救?你們明明發了幾回求援,卻均被攔堵在路上——劉秉忠沒事非咬我跟北寇勾結,所以他們才堵南麵,怎麼就沒看出來是為了讓你們不能求援!眼下連天津衛的訊息都斷了,你們就算肯向南京服軟,認可遷都……他們也不知道這邊劉家是不是索性自立山頭,不認安康那小鬼做君主了。”
南京朝廷疑忌的不止是劉氏後黨自立山頭,恐怕更疑忌北京百官會重新投向他這個廢帝——林鳳致猜測著這點,跟殷螭卻委實不怎麼好說,隻是深深歎氣。殷螭撫著他後背順氣,又道:“前兩天最後一批難民被堵回南城的時候,據說倒也帶回了幾份邸報,是我們得到的留都那麵最後的消息——可是你瞧那小鬼在做什麼?什麼禦製送行詩送朝鮮國王回國,什麼批複刑部奏折禁止江南結詩社!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勾當,虧他還有心情?”
林鳳致皺眉道:“那隻是幾件錄閑事的邸報,何況在留都發布的時候,陛下隻怕還沒接到太皇太後薨逝的消息,更不知道這邊戰況,何怪之有?國家有大事也有小事,大事固然要緊,小事也不能不批。”殷螭嗤笑道:“你真是太護短了!這要是我幹的,你能饒我?就算小事罷,這些也委實不是皇帝勾當——江南結個詩社要官府去管?李洹不過是個郡王,禮部尚書送行就能打發,也值得天子賜詩留別?別跟我說你教他十年,就教了這些玩意兒。”
林鳳致不怎麼想跟他費口舌討論朝政,隻是隨便說了一句:“江南詩社,這幾年太過興盛,頗有些‘以文亂法’的事情。全麵禁止固然不可,縱容下去卻也怕要出大事,管管也好。”他望了殷螭一眼,笑道:“你不知道罷?江南風氣最近愈發出格,有不少能文女子都結社了。我那堂兄林駿致的掌珠,就是閨秀詩社的佼佼人物,否則吳兄的大公子也不會慕名求我作伐——吳大世兄卻是金陵‘巽社’的中堅,清談江右無雙,委實是才子佳人好姻緣。”
他這幾句話全是閑談口氣,殷螭卻琢磨了一晌,奇道:“吳南齡那個滑頭,養出的兒子居然這麼風頭十足?何況姓吳的還幹過刑部,怎麼做兒子的拗著去結社?原來他和你一樣不會教兒子、教學生!”林鳳致笑笑,道:“是啊,我們都是不容易上來,難免溺愛小輩……弱點也是有的。”
殷螭不覺道:“原來……吳南齡也有弱點,可惜你已經對付不到他身上了。”林鳳致道:“同朝為官,談什麼對付?何況吳尚書有家有業,竭誠報效國朝便可一世富貴……哪有需要對付的地方。”殷螭道:“哼,你這話可不是敲打我?你們的老師已經功敗垂成,半路仙遊去了,吳南齡也未必還需要照他計劃搗亂,於是我也別指望跟他勾結禍亂國朝——可惜你也拿不準他究竟想要做甚,俞汝成死了,他就沒半分野心?”
林鳳致不語,殷螭拉他靠在自己身上,說道:“你不愛跟我談這些事,因為我們實在不同道,一談就要吵架——可是這個當兒,談不談起,外麵都是一般麻煩,隨便聊聊不好麼?”林鳳致心道你就是最大的麻煩,談了何益?隻是又笑一笑。殷螭道:“你老師的計劃,估計你心裏比我更加有數,他本意就是想要國朝分裂,然後他掌握北京自立朝廷,劃江而治——這幾年南北兩京矛盾越挑越多,東南富庶,不忿京師隻會跟他們要錢要糧,搞出遷都之議就是想拋了北京這個包袱……這些東西,可不是全為分裂國朝作準備?他也知道縱使全借北寇兵力,一口氣吞並南北也做不到。”林鳳致歎道:“他同你一般,務實得緊,而且說實話,比你精通時勢——甚至比我們朝中一幹人都強多了!他當年治戶部,國庫年年增贏,從未入不敷出,固然有時世太平的緣故,自他之後,卻再沒有人能做得到。”
殷螭道:“就知道你忘不掉他!他什麼都好,比我更好,你怎麼不肯跟他?”林鳳致對他的酸話隻是微微一哂,殷螭悻悻道:“我知道你肚子裏暗罵我——他跟我聯盟,說穿了還不是想借我上位?他姓俞的想在京師自立沒那麼容易,拉過我來當大旗就順手得多了。所以盡管他恨我恨得要死,也照樣與我同軍。”他磨了一下牙,又道:“我擔保,他隻消一成功,立即就要將我過河拆橋!到時候封地靠近京師的那幾個王兄王弟,比如燕王冀王代王,誰不能重新拉來替換?換到差不多的時候他就可以身登大位?可惜我也沒那麼好算計,我總是輸給你的,可是他也總是輸給我,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不服也不行!”
林鳳致倒被他說得微覺好笑,仍是不語,殷螭笑道:“怎麼不說話,難道還記恨我氣死了他?我不是替你報仇麼,還順便幫國朝減了大麻煩。我這麼一個大功臣,你們卻從來不知讚賞,隻會防範!”林鳳致道:“嗯,確實多謝——若他如今還在,局麵怕是更加棘手。”說著卻不禁又深歎一聲。
深夜風寒,林鳳致連日勞累寢食不安,不免有些體虛怕冷。殷螭握著他冰涼的指尖替他保暖,說道:“小林,我跟你說些假設罷——隻是假設,我並沒有真的做,說出來商量商量,你不許罵我,不然我不說。”林鳳致道:“請講。”殷螭又追了一句:“不許生氣,不許罵我!”林鳳致幾乎慪著了,道:“正事上麵,我便是生氣又幾時有用?不能容忍,設法攔阻便是,罵你也是白費勁,我再不想做無聊事。”
殷螭又不免哼了一聲,道:“你就是太自以為是,寧可將我推遠開去——可是我也真不愛聽你的,所以就是白說說,你聽不聽?”
林鳳致便說了句“洗耳恭聽”,殷螭道:“老俞雖然跟我同盟,卻肯定不會將什麼都告訴我,不過我倒也猜著幾分——假如他沒有死的話,如今或許已經推了我做傀儡,或者提前嫌我不好使喚,吞了我的兵力之後換個親王做傀儡。可是縱使南京不管,各路王師不敢插手,他也未必能夠完全壓服京中勢力。所以北寇的確是被他引來的,他就是要借外族之力在北京稱王,你承認不?”林鳳致道:“這是明擺著的事,我為什麼不承認?”殷螭道:“萬一北寇來了京城,竟不想走,也想爭國朝天下,豈非更大麻煩?老俞是個精明人,我猜他不會沒想過這等事的,卻還敢大膽去做,那便是有製約北寇的把握了。我估計,他一定跟北寇先達成了什麼協議,北寇扶他立小朝廷,他便年年稱臣納貢換太平——這個主意你們這幫道義之士多半鄙夷,別罵我,我是猜他。”
他說著停了一停,看林鳳致一眼,隻見他低垂著頭安靜聽自己說,這才繼續道:“我聽說清和四年北寇要求跟你們談和——當然被你拒絕了——說的就是要納歲幣,通馬市,請和親,其實也不算什麼罷?蠻族都是馬背上生長,習慣宿帳遊牧,他們要都城又有什麼用?無非也就是金帛糧草打發了的事。即使下嫁個把公主,也是嫁我殷家的姑娘,嫁不到你們的妻女,你們卻偏要拗著氣節!氣節是好事,可是那一仗害了京畿多少百姓,國朝多少軍士?老實說,我覺得你們整日價說大局,卻是不顧軍民死活的大局。”
“再說你們的道義罷,又是什麼樣的東西?為了製止劉秉忠反叛,你們便要算計劉楝去死——最可怕的是他自己也甘心樂意為道義去死!劉家不反叛、京中要同心協力當然是大事,可是在至親好友心裏,隻怕劉楝的性命才是大事罷?現在為了勞什子道義,國朝不能分裂,北方不能降了蠻族做小朝廷,於是你們便要死抗到底,那麼京城、直隸的百姓,便活該倒黴?你說這是道理麼?”
他又停下一晌,等對方發話,林鳳致居然微笑了一下,慢慢道:“說得有理——繼續講罷。”
殷螭談興也是正濃的時候,於是便一徑又講下去:“你不懂打仗,我卻是上過幾回戰場了,實說了罷,國朝軍士再勇猛,火炮再精準,長處也就是個防守,萬萬比不過人家鐵騎的強悍。我朝抵禦還可以,出擊是勝不了,永世沒法子殲滅他們。這幾年東南賦稅加重,鬧到南京要自立,還不是因為北麵軍防年年加重,聽說一年就要耗掉四五百萬兩銀?而蠻族索要的歲幣,一年又能有多少?北宋也不過三十萬銀絹而已!有拿成百成萬銀子去養兵的力量,不如拿幾十萬銀子換個彼此安居樂業不好?你適才也說過,老俞幹過戶部,算賬比你們都精明,他這麼打算,怕是比你們亂鬧騰合理罷?至於什麼大節大義,都是唬人的玩意,你就別拿來跟我說事了。”
他望著林鳳致,林鳳致也轉過頭來望著他,燈焰映在他眼睛裏,卻是靜淵上的光影,似浮而深,凝然不動。殷螭良久聽不見他說話,於是問了一聲:“小林?”林鳳致才笑了一聲,道:“果然好經濟。你也是這主意?”殷螭坦白道:“是他的主意,可是我覺得有道理——你不讚同的話盡管反駁,我說了我想的,你為什麼不說你想的?”
林鳳致淡淡道:“是,我沒做過戶部,說起錢糧賬目,委的不精,並沒有這樣的好算法——”夜色中殷螭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卻覺得他定然揚了揚眉,忽然反問:“如你所言,每年納幣稱臣便可安撫了北寇,卻不知他們退走之後,我朝還要養兵駐防不要?”
這一問猝然而至,殷螭竟是一愣,半晌才道:“那個……軍防當然是要有的,沒兵不是找死?可是……”林鳳致道:“原來你也知道,國家沒有軍防,便是找死?我也不跟你探討北宋形勢,他們缺了燕雲十六州原是抵禦乏力——隻說我朝方今,縱然北寇言和退卻,又豈能就此撤了邊境防禦?難道當真相信一紙合約、十萬歲幣,就能永久填了欲壑?左右還是要養兵,再平白加上歲幣負擔,卻不知是怎樣的合理合算?”
他將手自殷螭掌中抽回來,說道:“算賬我不及他,用兵我不及你,節義大端更是迂腐不堪,也難免為大局害人做犧牲,原是虛偽無情,不值得提起——因此我隻問你一句,到底什麼是‘國’?”
殷螭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怕中圈套,於是隻接了一句:“什麼是國?”林鳳致站起身來,低頭向他一笑,道:“這個問題,我曾經被你說倒,因此也想過很久——因為你斥責過我,說江山是你殷家的,我一個臣子憑什麼管你家事?我一度心灰意冷的時候,也想以此逃避,索性在朝鮮永不回來,管你們殷家如何爭奪江山……”
宮燈已經隻餘慘淡的光焰,照著他臉上笑容淒然,眼中卻又是清炯炯的堅定,說道:“可是我在朝鮮愈久,愈是思索……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我甚是敬仰朝鮮陪臣李敬堯大人?朝鮮已是亡國之禍,國王逃逸,世子賣國,李大人他們都是外臣,何必力圖複國?朝鮮八道的百姓,又何苦不服從日本統轄,奮起反抗?為的隻是——處於異族鐵騎之下,決非人境!亡國滅種之禍究竟如何?我們須是都親眼見過義州屠城之慘!”
“拿你們的道理來講,或許朝鮮百姓隻消不反抗,乖乖臣服,倭人也有意並朝鮮入版圖,變他們為自家子民,豈非就能平安無事?做什麼一定要鬧騰到被屠城?說什麼國家大義你定嫌是虛名,我也不必講,隻告訴你,也就是兩個字:利益。”
殷螭仍然坐在石墩上,隻是瞧著他,林鳳致接著道:“不錯,就是利益!世上爭權奪勢,攻城掠地,就算坐到萬人之上的高位,也總需要萬人擁戴,這以下一級級直到黔首,跟隨主上又為什麼?不就是為了活得更舒適更安逸?朝鮮縱橫三千裏國土,已有朝鮮人世代耕耘過活,如今又來倭人侵占來討生活,土地隻是那麼大,人口卻要增多,能不搶奪,能不排擠壓迫?侵占者倘是聰明,或可暫加優撫,緩圖子孫之利;萬一急功近利,便是直接燒殺搶掠!然而長遠也罷,短視也罷,奴役之心則一,朝鮮百姓本是國土主人,為什麼平白要做奴隸,在自己土地,供外族生息?”
他說著話時退了一步,殷螭便伸手去拉他,說道:“你說來說去,不過是朝鮮——蠻族又不是倭人,並不好比較的。”林鳳致哂然道:“是麼?是因為倭人同樣耕種為主,跟你們說的蠻族不同?蠻族不喜歡都城,寧可搶完還回到大漠,因此也跟國朝百姓爭不著利益?可惜——朝鮮國主都畏戰棄了國,百姓卻不答應;你們打算著替北方軍民著想,與蠻族言和換太平,也要問問山西、直隸以及京城的百姓們,喜不喜歡每年向蠻族納貢,甚至還要動輒受他們南下橫衝直撞,燒殺搶掠?”
殷螭皺眉道:“你便愛危言聳聽。”林鳳致道:“我並不危言聳聽,怕你們才是欲令智昏,故意忽視!”
他被殷螭牽住了袖子,於是便也不後退,隻是低頭向他凝視,殷螭又說了一句:“你太自以為是!”林鳳致微微哂笑,道:“對,我一直就是太自以為是了——”
他停了一晌才道:“我不妨跟你說,當初我決意反你,傾覆反正恢複朝綱,便詡言:‘我自有傾國手段。’這話何其自以為是?其實不管是我,還是你,還是其他的大臣,或許都很是自以為是,總覺得我們處於高位,決策大事,便是天下的領袖,淩駕萬民之上,扶國、立國、傾國、複國,都是我們指掌間事——殊不知我們根本沒有明白,‘國’是何物!”
殷螭還是坐著不動,隻是微微仰頭望著他,林鳳致居然向他又靠近了一步,續道:“什麼是國?李敬堯在百姓支持之下赴湯蹈火去恢複朝鮮,京師市民不惜流血攘鬧也要反對遷都,太學生聯名修書請求各方協力同心,劉楝甘心死諫阻止家族內亂……這些都是為國,為了能夠保衛住我們子孫萬代生計不絕的利益,以守土護民。”
他忽然單膝跪倒,低頭在地下用力抓起一捧泥土,伸手遞到殷螭手裏,道:“生前一口食,死後一抔土,生於斯長於斯歌哭於斯的地方,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國’!縱使你要出賣,我想放棄,黎民們也絕對不肯離棄,不能答應——這樣的國,誰能傾覆,誰敢傾覆!”
冬季的泥土有如冰塊般寒冷堅硬,需得極大的力氣才能挖出掘起。這冷冰冰的土塊放到殷螭手中的時候,竟使他也微微瑟縮了一下,隨即就感覺到了有溫熱的液體同時滴在自己掌心間,想是林鳳致用力挖土的時候磨破了手指。
寒夜中,卻是那樣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