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97 卷三章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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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兩座國子監各有特色,如果說南京國子監以風雅清談見長,北京國子監就是以議論鬧事為要。南人尚虛,常常為探討名器筆鬥不休;北人則務實,總在聽聞朝政有弊端的時候,喜歡攘起袖子跑去宮門以監生的身份大鬧一場——所以北京國子監其實是京師當局最頭疼的存在,卻也是市民們最樂於追隨的輿論引導中心。
但這一回國子監太學生們寫出《京師止亂揭子》在街頭散發,卻很難得地使朝廷大臣鬆了一口氣——一貫走偏激路線、仗著學生身份使朝廷無處下手對付,隻能捏鼻子容忍的國子監,這一回竟是出奇懂事,呼籲各方保持克製,相信朝廷,同舟共濟度過難關。如今京城中正是官與民不合,文與武不合,再加上殷螭與劉秉忠對峙,奸細案撲朔迷離,“監國派”、“遷宮派”時時鬧嚷,上下都亂成一鍋粥。官員間的裂隙尚能盡力彌縫,軍民對朝廷信心大喪,卻是極其危險的處境。再這樣下去,不用北寇進攻,隻怕京中就要自行崩潰棄城降敵了。
所以這份揭貼的出現,對於朝廷來說委實是一劑救時良方。尤其其間分析劉太師與各方的諸多矛盾,言辭頗是中肯。稱劉氏也是定鼎勳臣之後,世受國恩。然而位高者顛,權重者危,本來便易惶悚不安,如若朝廷深加戒備,清議百般不容,豈非生生將他們推入對立麵去?世間的事無非求大同而存小異,在這危機四伏的關頭更不應當隻耿耿於各派係之別。劉氏固然應該自省其過,官民人等卻也不宜嚴加苛責,將劉太師的合理建議也一律打作用心不良。為攻訐而攻訐,實非正道。
朝野一向以清議為最正確的輿論,沒想到這回常常占據輿論主流的太學生們,卻將清議也分析出了弊端。然而揭貼中敘述委婉又詳盡,說服力極強,不覺使一直亂嚷嚷的各方人士都沉默了一下。大臣們更不免對平素最愛鬧事的太學生們刮目相看,同時暗暗懷疑其後莫不是有高人出手?
至少殷螭的頭一個懷疑對象便是林鳳致,以關心時鈞受審結果為理由入城拜會諸大臣,便趁機問了他一回。林鳳致坦然道:“葉相昨日也問過下官——然下官實是不知。”殷螭道:“你最能裝佯,我才不信!除了你誰寫得出這樣文章?”林鳳致反問道:“太學生公車上書,古已有之,南宋陳東領頭倡朝廷起用李綱,抗擊金人,又何須大臣背後指使?王爺這話,也未免小瞧國朝士子了。”
拿史實做論據,殷螭自然辯駁不過林鳳致,何況以他的朝堂知識,也弄不清楚大臣出麵安撫,與太學生聯名呼籲,兩者效果有什麼區別——林鳳致卻是明白的。如今朝野正處於離心離德的惡劣環境之中,尤其是軍民對朝廷的失望與不信任已達到極點,這個當口大臣出麵說什麼話都會遭到自然而然的抵觸。官方話語權業已失效,軍民更傾向於相信他們自己人的聲音。
國子監的學生是尚未走上仕途的讀書人,身份不同於“官”;卻又是青衿生員,有著見到官府無須跪拜的特權,與平民又有一定區別。其實可以算作一個介於官民之間的士子階層,也是溝通“朝”與“野”清議的橋梁。所以太學生的《京師止亂揭子》,其穩定人心的效果,要強過朝廷發布《諭京師軍民告示》何止十倍。
偏偏亂世中事態變化總是出人意料,在太學生呼籲下各方情緒漸漸穩定,尤其上至內閣官員下到平民百姓,正努力試圖與劉氏勢力達成共同諒解的時候,城外蠻族鐵騎的暴行升了級,導致城內連帶又險些發生一次大亂。
京城中在穩定人心的時候,蠻族主力也正從被擊破的居庸關大舉入長城之內。先頭部隊與宛平一戰被擊退到良鄉的先鋒鐵騎會合之後,卻沒有再度來攻打京城,而是稍微調轉目標,直擊房山一帶,搜鄉燒山而去。
房山那一麵其實多山脈少居民,卻是國朝曆代皇帝的陵寢之所,靠近房山縣的便是最新的兩座皇陵——重福帝穆宗的泰陵、嘉平帝仁宗的永陵。陵墓的地宮掩藏在地下,普通盜墓賊挖不開,遇上軍隊來動手卻難免遭殃,何況陵園中還有大量建築與祭祀品,以及守陵的內監、宮女與獲罪妃嬪?曆來縱使改朝換代,挖掘前朝陵墓也是極不仁義的事,統治者一般都避免這麼做。但蠻族到底是化外之民,喪葬風俗與中土不同,又兼這回在京畿一無所獲,難免氣憤。可能聽了投降的漢奸慫恿,想著皇陵多寶藏,於是竟衝著泰、永二陵而去。
皇陵自然也有國朝軍隊駐守,在缺乏高牆深垣掩護的地方卻遠遠不是鐵騎對手,短兵才接,已接連派人向京師告急求援。房山地區駐紮的衛所乃是興州中屯衛,也出盡全力抵抗,一疊連聲請求京師同時出兵,未必不能前後包抄殲滅這支膽敢來驚擾先帝陵寢的野蠻騎兵。可是蠻族主力大軍正源源不絕自居庸關進來,鐵兒努的大纛也出現在了關口,山海關過來的鐵騎又有一支繞到東南下角的武清縣迂回向京城推進,靠近的天津衛正忙著出師抗擊……反正總而言之,負責京衛調動的劉秉忠有一堆理由不能分兵相援,而其中更厲害的一個理由,卻是如此——興州中屯衛的守將,正是繼俞汝成之後掌管俞軍的孫萬年,歸降朝廷後爵封武顯將軍。劉秉忠認為此人大有勾結蠻族的嫌疑,難道沒可能是他與蠻族合謀,引誘京城貿然出師,趁機破京?
這樣的想法在劉秉忠看來足夠作為謹慎從事按兵不動的理由,對於一幫憂心皇陵被破、國朝體麵大失的臣子來說,卻是難以接受。甚至太後也特召兄長入宮,含淚請求趕緊發援兵,先帝陵寢若受騷擾,未亡人有何臉麵活在世上?但劉氏的猜測也是理由十足,比方說為什麼當初孫萬年自請去守靠近皇陵的興州衛?為什麼往年蠻族都來攻擊西北門,今年卻直奔南麵方向?為什麼殷螭偏巧也駐軍在南城,莫不是三方合謀,打算給攻打南門的蠻族大開方便之門?
這最後一個猜測當然又使殷螭怒衝衝撒潑鬧了一場,立即要求趕緊調入內城,不在南城既擔嫌疑,又喝荒蕪淒涼的西北風了。朝廷當然堅決不準——因為內城即皇城,放這個禍根帶兵靠近大內,還能指望他幹出好事?所以內閣為首的諸文臣其實可憐,既要防範劉氏奪權,又要害怕殷螭篡位,兩頭都是燙手山芋,還盼著他們能夠互相製衡、卻又不要互相內鬥鬧亂子,委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用殷螭挖苦林鳳致的話來講,就是:“一幫聰明人,盡幹糊塗事!什麼不是你們越弄越複雜,攪混了水讓人鑽空子,還怨人家不上道?”
林鳳致其實不止怨殷螭不上道,包括內閣大臣們的主張也一並是暗自抱怨的,可是磨破嘴皮,調停難做。而就在城中文武扯皮不休的時候,外麵鐵騎卻沒一日閑著,不日急報傳來,房山縣城已陷落。興州中屯衛在連續被困三四日不見援軍的情況下,竟然由孫萬年帶頭投降蠻族。
這個投降消息使滿京嘩然了一下,原本主張招撫的大臣登時都挨了痛罵——早知孫萬年是害死先帝的逆賊,狼子野心不足共事,卻偏偏要引狼入室,終於還是露出真麵目,禍害皇陵了吧?而且因為殷螭與孫萬年本是盟軍關係,大家不管他們盟軍其實也內鬥過,隻將他們劃分為一類。於是孫萬年投降,連帶殷螭也蒙上賣國賊的大嫌疑,劉秉忠登時奏請朝廷連他也索性問罪,萬萬不可在京城中也出現投降黨!
這個當口殷螭善於應變的能耐立即顯現,拿出全部力氣,哭嚎得震天響,跑入宮中大鬧,一副“父兄皇陵被侵犯,我才是真正苦主”的痛不欲生架勢。害得本來業已收淚正和大臣們商議對策的劉後,又不得不恪守長媳寡妻的本分陪他痛哭一場。麵對這麼一個苦主,朝廷問罪也無從問起。殷螭更加攘袖發狠,說要親自領兵趕往房山砍殺蠻族,京衛既然不肯歸自己調撥,那麼便請求將袁百勝調過來幫忙。挖我殷家的墳,這等不共戴天之仇豈能不報?劉秉忠若是膽敢來攔,就是無君無父,不忠不義,實在該殺!
這個“無君無父,不忠不義”的反咬煞是厲害,京城軍民在大罵孫萬年投降的時候,其實也難免埋怨劉秉忠不肯出兵援救,導致皇陵失陷。所以殷螭潑鬧的能耐,就是轉移輿論斥責的目標,讓劉秉忠又一次成為眾矢之的。
而在殷螭將責任引到劉秉忠身上的同時,城外也來提供證據——房山失陷之後又兩日,南城門忽然逃回小支潰兵,護送著一幹皇家內眷,卻是原守陵的內監與宮眷,其中還包括殷螭在位時為皇後鬧出的巫蠱案做了頂缸、被打發去守皇陵的許才人。據說蠻族鐵騎業已衝入泰、永二陵,卻在降將孫萬年的苦苦勸說之下,沒有燒殺搶劫加掘墳,甚至還釋放了待罪守陵的宮眷們,不曾幹奸淫擄掠的勾當。國朝的體麵居然保住了幾分,於是大家對孫萬年的看法從無恥投敵變作了苦心可嘉,愈發怨怪劉秉忠不肯援救。
劉秉忠對此保持沉默,劉氏子弟中卻有忍不住的,建議將散布“孫將軍是好人”的內監宮女一律以奸細嫌疑關押起來再說。這個主張當然不會被朝廷采納,殷螭尤其以其中有的宮眷還是自己昔年的嬪妃為名,直接要求宮中予以保護——可是當宮內降旨,特賜原才人許氏與他破鏡重圓的時候,殷螭又嚐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苦著臉跟送人來的內官大發牢騷:“賞賜她一筆銀兩,教她改嫁!忙亂成這個樣子,我連男人都不想了,還想女人?趕緊不要給我添麻煩!”
其實這個牢騷他很想對林鳳致去發一通,或者說表白一通,可惜林鳳致最近忙得影子都不見,又開始連日值宿文淵閣。殷螭對著太傅府謝絕自己來訪的守衛抱怨了很多句:“又沒入閣,憑什麼總是他值夜?葉德明那幾個死絕了不成?”但林府的衛兵同林太傅一樣對他待搭不理,殷螭隻有鬱悶萬分地自己去擺平家務事。打著“京師未安何以家為”的大招牌,硬是將哭喊著要侍奉舊主的許氏塞給她家親人,賞了一筆陪嫁吩咐越快改嫁越好,於是又博得個公而忘私的美名,心中直歎息林鳳致也不來親眼看看自己多麼高風亮節。
林鳳致近來卻委實煩惱不堪。因為皇陵失陷的消息一出,再加上殷螭的成功反咬,包括對孫萬年投降是迫於無奈這種說法的大肆渲染,導致太學生聯名的《止亂揭》中倡導不要逼劉氏走上歧途的努力直接付諸東流。朝野又開始大幅度對劉秉忠進行攻訐,實在是個危險的傾向。林鳳致知道單憑輿論想要阻止野心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倘若在野心也需要付出很大代價、並不能完全成功的時候,輿論的毀譽,其實也可以成為很大的決定因素。世事常常有個“不得不”,有家有業、利益盤根錯節的人,當真要鋌而走險也是需要絕大動力的。尤其像劉秉忠這樣世代勳貴,功名利祿悉出天恩的家族,與國朝決裂公然謀反的決心,其實不是那麼容易下定。
然而輿論再這樣苛責追究下去,背負著跋扈不道評語的劉氏家族,未必不會在破罐子破摔的情況下,索性膨脹全部野心,幹一幹趁火打劫黃袍加身的事——其實劉氏若是公然反叛朝廷自立為王的話,前途並不是那麼平坦。京衛雖然盡數歸屬劉秉忠調撥,其中卻有很大一部分本來是直屬皇帝的軍隊,這些人未必願意承擔叛亂之名,京師駐軍隻怕便先要分裂;而且劉氏之側,還有殷螭這個專門攪混水的家夥在候著,一旦劉氏自立,他肯定毫不客氣也來爭權。以他殷氏嫡脈、前朝廢帝的身份,不消說定能拉攏到京師駐兵中不願意隨劉氏反叛的那部分軍隊之心。所以殷螭才這麼樂於跟劉秉忠作對,事事咬著他不放,並不是單純因為劉秉忠曾經兵諫與之結仇,而是逼反了劉秉忠自己能落到更多好處。
殷螭做事不顧大局,算計起小利益來卻十分頭頭是道,倘若劉秉忠反叛,對殷螭來說其實利大於弊。至於會不會使京師覆滅國朝大亂,這家夥才沒良心去顧及——所以林鳳致每想到這一點,便實在恨不能將他立即劈殺。然而恨殷螭的時候,又會想到其實是自己一度喪失原則縱容他走到如此地步,又難免自恨不已。
不過林鳳致的個性,是麵臨“事已如此”的情勢時,不會一味怨天尤人後悔不迭,而索性將沒用處的懊惱全部擱置,專心致誌考慮破眼下的難局。人生之路其實是一條無法返回的直線,既然回顧無效,不如一直往前看。
在朝野對劉秉忠的攻訐達到白熱化的時候,內閣大臣也不是沒做調停的努力。其實有《止亂揭》的呼籲在前,如今京師又仰仗京衛兵力保護,輿論也不能過分拿劉氏如何,隻是不救皇陵委實是個大過失,連劉後也不太好為兄長說話。這個時候隻能希望劉秉忠態度稍微服軟一點點,公開上疏認罪,表示以後將功贖過,清議的苛論也就能平息下去,這個分歧危機便可以度過了。
但劉秉忠始終默不做聲,或許並不認為不發援軍救房山是戰略錯誤;或許被清議罵得狗血噴頭惱羞成怒,實在下不來台認錯;又或許他已經幹脆下定反叛的決心,不屑於再分辯名聲,要拿武力來解決一切?種種可能,使眾人猜測不已,並隨著劉氏拒絕發言的緘默,越發忐忑不安。
在這樣的惶恐氣氛之中,日子不知不覺滑到了正月底。京中流言滿天飛,甚至有人開始言之鑿鑿說劉太師當真打算叛亂,連旗號都製好了,隻待選個日子動手將文官們全部綁架,劫持太後改朝換代。而殷螭也以此為借口,整兵控製住了南城外門,不再接受劉氏調遣。劉氏也同樣扼住了內城三門,拒絕與殷軍往來。城外蠻族逼近,城中有內亂分裂可能,市民們想跑都沒法跑,不禁哀聲一片,隻催促大臣們趕緊想個辦法解決問題。
這個時候太學生們自然也要做努力,由國子監祭酒帶頭去拜訪閑住在家的前首輔劉崇義,希望他從大局著眼,勸說兄長侄子們不要叛亂,忠心為國,抵禦外敵。劉崇義在內閣的時候吃夠了言官攻訐的苦頭,對清議派人士難免保持著戒心,一再稱病不見。太學生們便連日堵著他居住的米麵胡同請見,鬧嚷得四鄰不安。同時因為劉崇義的嗣子劉楝也是國子監出身,諸監生同他有同學之誼,想要托他向父親進言。劉楝未置可否,於是也挨同學們大罵了一通,紛紛表示和他割席絕交。
然而劉楝並非不想挽回自己家族誤入歧途的處境。在國子監同學罵過他之後沒兩日,便有人流傳出一份劉楝所寫的《上父書》,乃是劉楝對嗣父劉崇義與親父劉秉忠同時作出誠懇悲痛的勸諫。從劉氏自國朝定鼎以來曆代所受國恩寫起,分析眼下局勢,勸告家族中人,縱使逼於無奈也萬萬不可行差踏錯,遺臭萬年!不救皇陵之事,父親的確有著諸多顧慮,在情勢不明之下,不敢貿然出師也是情理之常,並非有意要陷先帝陵寢於敵手。但保住京城雖是至關重要,皇陵失陷卻也委實愧對先帝,便自認過錯又有何妨?人臣的委屈,難道不能置於國朝體麵之下?
《上父書》最後是一段極其悲愴無奈的話:“不孝男楝,亦久受公論之欺,背負盜賊之名,如墮荊棘叢,動輒掛礙,複有何樂?然人之所寄於一世者也,非權非利非名,乃耿耿自明之心耳!為公者庇萬民之福祗,為私者敬慎獨之誠摯,公焉私矣,其實一也,又何惑哉!伏幸豁然,以悟大是,至望至望!”
劉楝自清和五年壬申鄉試奪取狀元,被指責有弄權舞弊嫌疑之後,便一直處於輿論的譏評之下。哪怕覆試洗刷清白,哪怕他憤然不再參與會試,自己杜絕仕途之路,也逃不脫權臣子弟仗勢奪魁的惡劣名聲。連平素最交好的同學徐翰也回避往來,劃清界限,心裏是何其冤憤?而冤枉他的,卻並不是什麼惡人,而是“公論”——公眾的輿論將他釘上恥辱柱,定性如盜賊,到處都遇到怪異眼光,自己覺得人生直如墮在荊棘叢裏一般,動輒得咎,痛苦不堪。因此以這樣的比喻來勸說劉秉忠不要因為言論的苛責、個人的委屈,就一怒鋌而走險,置大是大非於不顧,將國家、家族、個人,都拖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這封《上父書》流傳出來的時候,劉秉忠與劉崇義不消說都已經收到了兒子的勸諫。這兩個做父親的有無感想,外人不知,但了解劉楝遭遇的人讀到這些話語,卻均為這個一直含冤蒙垢的不幸狀元扼腕歎息一回。同時輿論對劉氏的壓力也無形中改變了一些,從譴責轉而為要求——要求他們為國為民負責。
《上父書》乃是私信,卻遭泄露,同時給家族帶來議論,對父親名聲產生影響,做兒子的劉楝不可能不受到更大的壓力。所以在書信泄露、滿京流傳後一日,劉楝便留下“揚父之愆,博己之名,不忠不孝,何以為人子?”的遺書,自縊身亡。
這遺書以血寫就,呈到宮中之時,林鳳致暨內閣諸大臣都在太後禦簾之前,互相傳看那業已凝固的血書字跡,都不覺沉默。因為劉秉忠是劉楝的生父,所以血書中的“忠”字是避諱缺筆的,卻沒有缺末筆而缺了下麵“心”字的中間一筆,看在眼裏,恍惚讓人覺得自己心裏也缺了一塊,空空蕩蕩。
劉楝是晚輩,按照“父在,子先死,不得為正葬”的風俗,本不該大操辦。但劉楝的《上父書》言辭沉痛,他這一死又是給劉氏家族加以道德的束縛,不使為亂——所以這般怨憤無奈的死,卻使京城市民無比歎惋。自發去吊唁的官員和舉子擠滿了米麵胡同,人人都不惜言辭,對劉家喪子之痛表示出誠懇的慰問。
林鳳致到劉家吊唁的時候,看見劉崇義業已悲痛得站不直身,由家仆扶住顫巍巍卻還要在兒子靈前答禮。劉秉忠也來了,這個腰板挺直性格剛毅的老將,竟也似乎受不住晚年喪子的打擊,露出冠沿的雙鬢已花白一半。陪在他身邊的是長子劉槲和侄子劉棟,都為兄弟服著喪,默然無語。
林鳳致想到劉秉忠前幾年已經遭受過一次喪子的打擊,是次子劉鬆戰死於朝鮮。但那一回劉秉忠何其悲憤交加,怒衝衝在禦前破口斥罵主張撤兵害了他兒子的林鳳致與前兵部尚書朱光秉,顯然是怒蓋過了慟;而這回卻是連怒氣也發作不出來了,所謂哀莫大於心死,整個人都已頹然不振。
劉秉忠其實子息眾多,妻妾所生的兒子共有九個長大成人,劉楝隻是幼子,況且還早早過繼給了兄弟為嗣。按殷螭的說法,劉秉忠定然不在意這個體弱好文、不似劉家人的出繼兒子;林鳳致卻覺得,也許正因為將這個兒子從小就出繼給別人,所以做父親的心裏會更憐更疚,因諫父而戕生的劉楝,也會使劉秉忠感到世界崩塌般的劇痛。
所以劉楝以性命呈上的諫言,終究是打進了劉秉忠心裏——也同時打進了朝野各方麵言論之中。
這樣的代價並不輕鬆,至少林鳳致一步一步走向靈前拈香致悼的時候,心情和步伐都是同樣沉重的。與他交好的徐氏父子這日也來了,徐照重傷才愈,臉色蠟黃,隻是和老朋友打了個招呼;徐翰卻哭得滿臉是淚,心神顯然極不安寧,居然在靈前向林鳳致忽發質問:“林大人!難道……言論殺人,一至於此?嘉木……何其無辜!”
二十歲年輕人毫無掩飾的悲痛與憤恨,使得林鳳致不禁退了一步,一時無語。殷螭正在他身邊,於是回了一句嘴:“你還是人家好朋友,不是也照樣和他絕交?我看言論逼迫害死劉嘉木的也有你一個——若非你死活不諒解,害人家心灰意冷,他也未必索性自尋短見!”
林鳳致覺得這話未免過分,於是輕聲勸了一句:“王爺言重了。”但徐翰到底被殷螭這一句話說得蒼白了臉,忽然撲地跪倒,握緊雙拳,全身隻是顫抖,卻再也哭不出聲。
靈床後孝幔遮住的乃是劉家女眷,劉楝正室未娶而夭,僅有一個妾生的兒子。見到徐翰下跪,裏麵便也抱著嬰兒回禮。劉楝的嗣母嫡母生母都在,又是一片哭聲震天。
滿堂吊客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火盆中紙灰化作白蝴蝶,一片片卷起飄揚。外麵是陰沉沉的天,正月最後一日,西來鐵騎已自武清抵黃村,即將與南麵會合同攻京城。營州右屯衛的守兵快要抵禦不住,薊州不日便要失陷——這樣的形勢之下,終於以劉楝的死為契機,朝野與劉氏達成了部分和解。
雖然這和解不無缺憾,不無危機,然而在這樣情勢下,還能有什麼值得苛責?世上本無完美事,為國為民為自己,都要以部分的丟棄來換取成就大局。
正如劉楝血書上,缺筆寫不完的那個“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