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87 卷三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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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旬,京畿凍雨,俞殷聯軍行至薊州,破薊屬九衛,薊州衛所守備官錢勁鬆投降,收編降兵二萬六千餘,聲勢愈發壯大。而破薊次日,即有俞營潛伏在殷螭帳下的細作秘密向俞汝成告變,稱殷螭已計劃在薊州城中破軍宴上設伏擒殺盟友,收編四萬俞軍,並一一指出俞汝成營中已被收買的幾名頭領姓名。俞汝成暫時不動聲色,悄悄將叛變將領處置了,破軍宴甲胄前往,出其不意包抄殲擊了殷螭的伏兵。雙方翻臉,登時在薊州城內外好一陣廝殺。
這一場混戰直打了三四日,殷螭與袁百勝分兵後自領兵三萬眾,收編了薊州官兵之後,兵力增強了近一倍,同俞汝成正是旗鼓相當。但袁百勝不在身邊,用兵終究比不上俞汝成老謀深算,所以一開始居然連吃了幾場敗仗,被俞汝成一路直趕出薊州,落荒而逃到平穀,損折不大,也失了三四千兵士。幸好殷螭素來詭詐多急智,命薊州降將錢勁鬆冒充朝廷宣命,就近調平穀縣旁營州中屯衛守軍來援,讓官軍同俞汝成幹了一仗,自己卻在後麵狠狠踹上一腳,趁勢又吞了營州衛。然而營州守衛劉棟乃是劉氏的遠房子侄,極是效忠小皇帝,寧死不降,拚命殺出重圍投奔京師去了。殷螭沒吃掉營州軍,卻得了許多糧草輜重,又讓俞汝成挨了兩頭痛擊,自是得意非常,又趁勝迎頭打了俞汝成一次之後,便即收手,派人去向俞營講和,仍舊共同聯手去攻京城。
這本是眼下最穩妥的選擇,因為既然不能突擊吞掉俞軍,卻也不宜在這當口執著意氣反麵相攻。要知道京城號稱屯兵十五萬,天津衛也尚有精兵三萬,都是聯盟軍的大患,何況國朝勤王軍遲早要來,若不能速速去攻京城,在這裏自己內訌豈非等人來收拾?殷螭當然知道自己先起心襲殺盟友乃是卑鄙行為,但自己反正一貫愛做目光短淺的小人,俞汝成卻頗有林鳳致那般時時注重大局的風範,料想這個啞巴虧,他權衡之下也是吃定了的。
可是殷螭卻沒有料到,俞汝成這次居然死活不肯咽這口氣,一把撕毀了自己的講和書,憤怒大罵:“無恥奸逆,兩次背盟,還敢講和!”
所以殷螭頗覺有點鬱悶,心想這種拿大局來算計挾製,使別人隻能忍氣吞聲動彈不得的所謂“陽謀”風格,不正是你們師生的絕招麼?為什麼你們在我身上使出來次次有用,我隻能硬著頭皮被你們牽鼻子走,好不容易我想使上一回,你卻學起我不講理的風格來了?這當兒多少正事要幹,你卻隻顧忙著和我狗咬狗,簡直太不像話了!
殷螭絕對不會怪自己先耍陰謀,背信棄義,就是覺得俞汝成十分不像話、特別不講理。做出什麼事來都照樣保持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心態,這是殷螭最經典的性情,所以俞汝成學林鳳致罵他一句“無恥”,委實不錯。殷螭的人生裏麵,就是沒有“恥”字可言。
不過絕妙的另一點就是,在無恥損人的同時,殷螭也十分善於小小自損。例如將俞汝成和自己這一場翻臉相鬥比作“狗咬狗”,確實自貶,然而卻又如此貼切。
殷螭另外的一個貼切比喻就是:“唉,哪有像老俞這樣糊塗的!我們便相當於是兩個強盜,一起跑到人家打劫,大家誰不知道得手後一定會分贓不勻、翻臉相打的?難道還當真是結個盟就情深義重了?問題是遲早要打,也該是得手後的事,還沒有打破人家的大門搶著東西,自己就先打得雞飛狗跳,這不是傻麼!”
這番歪理使趕回來相援的袁百勝隻是點頭,全然忘了這位恩主才是翻臉的始作俑者。可是俞汝成的意氣用事雖說是傻,打起仗來卻一點不含糊,甚至於在袁百勝趕到之後,一時也沒能占得多少便宜。相反自平穀開打,一路攻戰著直往北去,離京師越來越偏,卻在追擊和阻擊之中,漸漸向密雲方向去了。而那裏再往北,便是長城一線相隔的關外韃靼之地,也正是俞汝成的主家蠻族將要過來的方向。
袁百勝不免懷疑俞汝成想要引誘己軍到關口讓蠻族殲殺,但看他攻擊得頗是急切淩亂,有失章法,卻又不像是設計;何況蠻族還想倚借殷螭打開關隘,過早做掉他有什麼好處?所以俞汝成這樣沉不住氣,定欲報背盟之仇而大打出手,實在讓袁百勝這個老實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同時百思不得其解。
殷螭卻覺得隱約是懂得一點的,又說不出來:仿佛就是在那一日,俞汝成堅信林鳳致決無生還可能,悲憤斥責自己辜負了他之後,雙方的決裂便是不可避免了。俞汝成這樣急切攻擊,其中竟有一種為情複仇的瘋狂意味——在有關林鳳致的事情上,俞汝成何時不瘋狂!
然而這不是好笑麼?兩人分明是情敵的立場,殷螭拋棄林鳳致,對於俞汝成來說本該是求之不得。他不去找回情人,反而怨恨情敵不曾保護好對方,豈非荒謬無理?至少殷螭認為,如果反過來是俞汝成拋棄林鳳致不管,那麼自己一定飛也似的跑到小林身邊去,搶回來占著不放,若是全心相愛的人,怎麼會讓他平白脫空沒人問地死去!
可是現在林鳳致死與生還未可知,被自己拋棄之後,處於脫空無人過問的期間,卻一定是的了。所以殷螭承認自己對他不好,卻也認為俞汝成實在不配稱得上對他全心相愛。
就與林鳳致的關係而言,殷螭一向覺得自己是勝利者,不免常常鄙視俞汝成這個始終得不到小林的情場敗將,但如今抵擋著俞汝成悲憤瘋狂的複仇式攻擊,殷螭卻不由反複想了很多——尤其在想,俞汝成之愛林鳳致,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性質?
林鳳致始終拒絕接受和俞汝成發生關係,認為那是徹底的亂倫,殷螭每每嘲笑他的假正經與真矯情勁兒,因為在殷螭心裏,隻要能找到樂子的,即使亂倫又怎樣?何況林鳳致同俞汝成也並無一絲血緣關係?再加上林鳳致所謂的,可以將心愛慕俞汝成,卻無法以身相許,殷螭覺得更加是荒謬到了不通的地步,認為隻有小林這樣既迂腐又不懂情愛的家夥,才會說出這樣沒道理的話。可是,如今思索一下俞汝成的用情方式,殷螭卻忽然覺得,林鳳致會那樣想那樣做,根源並不完全出在他本人身上。
因為俞汝成的用情,實在頗為怪異——他幾乎從林鳳致還是個幼童起,便執意愛戀執著找尋,為了占有不惜將兩人的關係徹底撕破,也將林鳳致的正常人生徹底毀滅。這分明是個瘋狂而又專橫自私、以色欲關係為第一要事的情人;但他又是多麼愛惜著林鳳致,明知他串通演戲做假,也抵不過他受傷後輕輕一聲呼喚“夫子”,就此意誌崩潰功敗垂成。而悲憤指責殷螭對不起林鳳致的時候,則全然是以保護者的立場說話,他竟是有權力責問殷螭不能給林鳳致幸福的。
所以俞汝成是以雙重的身份愛著林鳳致,一麵是情人,一麵又是父親師長。這樣的方式,林鳳致焉能不覺得綱常悖亂?
殷螭突然覺得自己想通了,林鳳致隻會和俞汝成賭這個“情”字,賭的卻不是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情愛之情,而是作為綱常所係的,作為人皆有之的,親人之情。林鳳致的確是將俞汝成看成父親的,所以也始終希望俞汝成能以愛兒子一般愛自己,而不是追逐愛欲。宮亂做人質時忍著刀傷劇痛,苦笑著輕聲呼喚“夫子”,打動的便是俞汝成的惻隱之情,親子之情,人之常情——而非悖亂之情。
世上因愛成仇的例子很多,乃至於情人之間不能徹底占有便走向極端,思量毀滅——連殷螭也懷著惡意想過林鳳致死掉——可是舐犢之情,卻是人的天性。沒有一個父親,能忍心看著兒子死去,甚至自己可以教訓兒子,卻不能忍受兒子受一點別人的委屈和虧待。
如今和殷螭翻臉成仇大打出手的俞汝成,或許便是這樣的心態吧:他自己可以欺淩林鳳致,強占毀他一生,卻怎麼也受不了殷螭沒能給他幸福,反而棄他如遺。以殷螭的感覺,此刻因為林鳳致的死訊而發了失心瘋一般的老俞,並不像一個嫉妒的情人,而像一個傷心的父親,在為兒子討還公道。
從來不肯自省的殷螭,在反複思量俞汝成這種怪異的感情之後,也禁不住反複自問了好幾遍:我呢?我自己,又是怎麼愛小林的?甚至說,我到底愛著他什麼,又為什麼愛上了他——糾纏了十餘年,可這些事情,我竟是一直沒想清楚的!
而林鳳致又為什麼會愛上自己,愛著自己哪一點哪一方麵,殷螭也是全不明白的。以前若是想起,定然自詡地想:“我對他那麼好,他不愛我才是沒良心。”可是到了今日地步,這句自詡終於完全失效了。並且在徹底無望之後,殷螭才發現自己的所謂好處,對林鳳致而言或許隻是一無是處,根本沒一絲值得要的——甚至不如俞汝成,林鳳致至少還想要他做父親師長,至少還崇拜景慕敬畏他。
在整日廝殺混戰當中,還忙著想這些兒女閑情,殷螭覺得自己也委實無聊到家。可是如果不想,又怎麼能排遣那個無法確鑿證實的消息帶來的震駭與心痛?雖然想了,也隻有綿綿無休的長痛!
好在混戰到底是要結束的,因為殷螭所提議的講和,確實不是沒道理——接連互相攻擊到第六日上,糟蹋得京城北麵各州縣一片狼藉之後,京師駐軍果然來湊熱鬧,由太師長子劉槲帶著五千精騎兵猛然發動夜襲,先將俞汝成打了個措手不及。殷螭雖然已經防了一手,但劉槲出身世代名將家族,帶兵頗得乃父風範,殷螭被他的陣形如刀尖般直插入來,一時全軍大亂,跟著俞汝成的潰散隊伍跑得有如沒頭蒼蠅。往北去,密雲關口的駐軍也來出擊響應,險些將這業已反目、一路不忘互掐的俞殷聯軍兜頭包抄住。幸虧兩軍合起來實力不弱,劉槲也不敢過於緊逼,袁百勝又帶兵來援,及時收住殷螭的散勢擺個堅壁陣抵擋。劉槲知道袁百勝厲害,僅帶五千兵馬也沒指望立下奇功,於是見好就收,虛晃一槍徑自回京師大營去了。
到了這個份上,俞汝成再懷恨也隻好與殷螭講和,自己卻托病不肯出麵,派了最得力的親信孫萬年來與殷螭重新結盟。殷螭看見孫萬年就想起他曾經帶了林鳳致逃跑,雖然實質上不清不白的關係業已經過自己檢驗,證實沒有,感情上有無曖昧,卻很難考證,不免見之有如眼中釘,暗罵:“好個老俞,派人都故意派個慪到我的!”
醋歸醋,還是得整出一副盟友情深的樣子去見麵。孫萬年心裏根本沒有鬼,當然也是十分坦蕩蕩。兩家講和,無非是把結盟的那一套話重新說一遍,當然也指責了一下殷螭缺乏信義,殷螭也厚顏怪罪了一下俞汝成不講大局。兩家各打對方五十大板,便坐下來商議如何對付京師駐軍。
聯盟軍鬧劇過後,便是正式大戲開場——北麵韃靼沙漠之中,鐵兒努五十萬蠻族大軍,正煙塵滾滾逼近長城一線。京師方至今未敢拿出十五萬駐軍來一舉掃平俞殷聯軍,也是懼怕著強敵壓境,不敢輕易損折底牌的緣故。
而東麵倭人夾擊的計劃,雖然已經因為太閣平秀成病故、日本占領軍被驅逐出朝鮮而告破滅,但山海關已破,聯盟軍一路西來掃蕩,除了東南方的天津衛那塊硬骨頭暫時沒敢去招惹之外,其他的衛所都已遭解決。小皇帝早就南下留都避難,留守北京的後宮諸眷與朝廷百官,便成為直接被聯盟軍威脅的對象。
所以到這個當口,殷螭和俞汝成,便拿出真正的目的,反過麵來向京城朝廷提出講和——當然,提得十分懇切忠誠,聲淚俱下,一副國有大難冒罪來援的架勢。好像關外那五十萬蠻族並非二人引來,而是跑來幫助反證一下這兩位乃是國之忠良、民之救星一般。
這是明欺朝廷兵弱,讓他們自己權衡:到底是將自家的狼先放入京城,還是一口拒絕,等他們公然賣國求榮,裏應外合打開關隘,將外族的狼放進長城。左右是個引狼入室,區別無非是亡於反賊,還是亡於異族而已,甚至先亡於反賊,後亡於異族,也未必沒有可能!
要是林鳳致在此,自必憤怒到了極點——殷螭要與倭人聯盟時他已經怒過一回,擬借北寇的時候他更是大罵過殷螭不讀史書全沒誌氣,居然想做兒皇帝。可是就連林鳳致也不曾猜到,殷螭連做不做賣國賊的選擇,居然還要堂而皇之拿來與自己的家國做交易。明明是不要臉的勾當,他卻公開做得一臉理直氣壯,足可以將一生堅持是非大節的林鳳致氣得當場嘔血複發。
然而殷螭卻是始終懷著不滅的希冀,盼著林鳳致能回來被自己氣一場。當然以他的性子,也絕對不會白白被自己氣著——殷螭不希望他再和自己作對,可是有時又承認,沒有他對付自己的時候,仿佛做什麼都無意義。甚至於,被他痛罵狠揍的時候,自己都是隱約歡喜著的。隻要能看見他就好,隻要他還能為自己生氣、發火、甚至流淚,不再是被棄絕時那樣一臉冷漠從此兩不相幹,什麼都好!
俞殷二軍雖號聯盟,其實鬧過兩場背盟互攻之後,誰也不能全無疑懼,所以兩家兵分了四處。殷軍掃蕩了營州三衛,殷螭駐紮在三河後屯衛,與香河前屯衛的袁百勝成犄角呼應;而俞軍專持北麵一線,俞汝成留在密雲,派孫萬年與帳下一員武將共守牛欄山,逼近順義的營州左屯衛。這兩軍四處,夾峙著京城東北兩角,京師麵對他們的屏障,隻剩下北麵榆河,以及東麵通州的神武、定邊二衛,京師十五萬駐軍,便有三萬駐在二衛之中。
其實殷螭頗想將這兩衛也奇襲蕩平,但兩衛的兵力,不數日又見長了一萬,卻是天津衛急派來援的一支精兵。而那精兵打出的旗號,除了殷螭最熟悉的那個大大的“劉”字之外,還有一麵“林”字大旗——這使遙遙從三河望見天津衛援兵入駐神武衛的殷螭,一失手竟跌壞了千裏眼,霎時間又悲又喜。
而聯盟軍向朝廷遞上的名為“請願來援”實為脅迫威懾的講和書,在神武衛援軍入駐後便也緊接著來了回複,稱朝廷本不寬恕反臣逆賊,然臣民救國之心可念,姑且從觀後效。特命平倭援朝歸來的中極殿一品大學士、天子太傅、平倭經理使林,路赴犒勞勉勵,擇於孤山之下夏店鋪賞師,共禦北寇。
所謂“賞師”,其實無非是前來談判的美言。孤山之夏店鋪,正夾處於神武衛與營州後屯衛之間,算是一個雙方都能保證安全距離的談判場所。而朝廷文書上赫然開列著那一堆官銜,緊接著一個不具名單署姓氏的格式,乃是官對民、上對下的特權,分明是藐視殷螭,卻使他隻是捧著文書而笑——終於等到了嗬!
便知道我們到底不會永訣,到底還有一日,你自己來找我!
當殷螭按照約定,帶著帳下一千人馬,開駐進孤山腳下夏店鋪的時候,神武衛那一支千人隊伍,也浩浩蕩蕩開進了百姓早已躲避一空的小村鎮之中。雙方一個東向,一個西來,旌旗飄揚,鋒刃雪亮,各自擺著大陣仗,最終卻是笑微微相見一禮,官麵人情敘客套。
原來我們終於還要麵對麵,卻是這樣的麵對麵——踏過了烽火煙塵,簇擁著刀槍劍戟,兵戎叢裏相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