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66 卷二章三十九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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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之後,急回京師侍奉太後湯藥的聖駕,已然抵達天津衛,這是左軍統領上將軍威武伯劉秉忠的駐地。殷螭征安南損折了勇義侯高東華,幸虧右軍另幾員副將都是高家子弟門生,拚死收攏軍隊,護靈而還,一萬人還剩得五六千,於是在雲南又征了二三千軍士勉強補足;殷螭的中軍則折了昆明城嘩變的三千南京籍士兵,又派出袁百勝帶手下奇襲安南,大軍班師之際,袁家軍猶在安南辦理受降手續,未隨禦駕而還;所以班師的三軍之中,倒是以左軍劉秉忠的兵力最為完備。
    殷螭由於急於還京,趕路甚速,自然來不及帶著大軍而還,隻能仍自帶了自己出京時的那一支心腹羽林軍,一路護駕趲程。劉秉忠由於是太後親侄,自然也不能不同皇帝上京,於是便也丟下大軍讓副將帶著慢慢凱旋,自己則陪駕而返。這一路禦駕火速,也來不及拿出天子的全副排場,基本上沿途府城都不曾騷擾,直到經過劉秉忠的天津衛駐地,因為離京師已近,劉秉忠叩請聖駕小駐兩日,待末將整頓一下軍務,順便也請聖上閱覽一下軍容。殷螭也覺得趕路甚累,便暫停了下來。
    在殷螭心裏,劉秉忠是自己最值得親信的武臣,他是已故劉太傅之子,母後的親侄,皇嫂的長兄,論親戚關係乃是表兄,但因為大了自己二十歲的緣故,早年相處時則更似父輩——早年殷螭還在做豫王的時候,在諸王中頗以頑劣不學出名,父皇重福帝雖對他寵愛異常,有時也會被他闖下的亂子氣得想要教訓一頓,那時皇兄還做著不得寵的太子,也不敢過度出頭勸解,那時替自己緩頰的,便總是母家的舅父表兄們。殷螭小時候就不知道因為劉秉忠的救助而少吃了父皇多少記手板,到後來接位,又多虧劉秉忠帶領劉氏後黨全力支持,所以向來是對這位表兄重臣,懷著既感激又信賴的心情的。
    也所以,當殷螭在天津衛駐駕的第二日清晨,被突如其來的甲兵圍堵在禦營之中,親耳聽到劉秉忠的聲音,在營帳外麵冷冷的吐出“兵諫”兩個字的時候,霎時間,隻覺得天地萬物都荒謬得不可思議。
    可是,竟還有更荒謬更不可思議的事在其上——當殷螭從大驚急怒之中飛快鎮靜下來,抓起帳中佩劍,欲待招呼自己禦營之中一千羽林軍護送自己衝殺出去,並且回頭急切囑咐陪在帳中的林鳳致不要害怕,緊跟自己的時候,林鳳致卻隻是退了一步,冷冷的道:“殷螭,大勢已去,你投降罷——莫平白誤了一千軍士的性命!”
    這個清晨的變故來得太早,他們都是剛剛起身未久,殷螭沒有來得及穿戎裝,林鳳致則連外袍都未著,隻穿了一身月白的長衫,臉上兀自留著昨夜激情交歡的緋紅之色。殷螭萬萬料不到這個夜來還與自己纏綿恩愛的人,當此刻竟說出這一句冷靜而又冷酷的話來,又一次霎時間天地崩塌。
    人在麵臨極度不可思議的情況時,往往會下意識先欺騙自己——以殷螭的聰明,自然一瞬間就掠過了種種蛛絲馬跡,串成前因後果,卻一時不敢相信,反而顫聲喝了一句:“小林,你這是什麼話?”
    林鳳致看著他,一雙明亮的眸子裏竟漾著清淺笑意。殷螭以前隻見過一回他這樣的神色,卻是他決意為自己舍生赴死的時候,也是同樣清淺笑著,主動要求親吻自己——送上的卻是那一口啞果汁液,以及悲苦決絕的生離死別。直到這一刹,殷螭才明白,林鳳致笑得宛然多情的時候,心底卻是蘊藏著多麼狠決的意念,以及……多麼痛苦的割舍。
    可是,他這樣的人,難道真會痛苦麼!
    至少這一刻在殷螭急怒交迸的眼裏看出來,並不見林鳳致有痛苦之色,反而十分從容的,自他的文書匣裏取出一個卷軸來擲到自己麵前,說道:“罪己退位詔,已替你擬好,你及早投降罷——我保你不死。”他居然還自笑意變作了笑容,微微笑著道:“這是我替你擬的第一份詔書,卻也是最後一份,將來,想是再沒機會了。”
    嗆啷啷一聲疾響,殷螭長劍出鞘。
    當劉秉忠帶兵衝入禦營大帳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殷螭目眥欲裂,長劍劍尖抵在林鳳致胸前,悲憤怒吼:“你……你也叛我!”
    林鳳致居然隻是微笑,劉秉忠喝道:“放開林大人!”殷螭全不理會背後一片兵甲之聲,隻是惡狠狠怒視林鳳致,又吼了一遍:“你為何叛我!你說!”
    林鳳致終於回答了,聲音十分平靜:“我從未衷心奉你為君,從來發誓傾覆反正,何來背叛之說?為了不負先帝信托,這一刻我已等了三年——此刻情勢,你已無餘地,投降罷。”
    已無餘地——原來,當初他拒絕給予今生,所說的“今生沒有餘地”,便是這般!
    殷螭忽然狂笑起來,反手指向劉秉忠,道:“好,你們都好!你早跟他勾結了是不是?還故意在軍中假裝不合,裝得真象!怪道襲取安南的消息你能知道,怪道你要把高東華出調遠征!還有昆明城那夜,你引蛇出洞是幌子,真正的還是調虎離山——你想讓我單騎出奔落到左軍手裏去!還有那偽造的左軍急報,怪道我以後再查不出線索……”他狂笑得竟一時不能抑製,半晌才厲聲道:“原來不是偽造,就是左軍自己發的假急報!小林——林鳳致,你夠狠夠毒!你就這樣回報我待你的心?”
    其實這些話,他在林鳳致要自己投降的那一言之後,一轉念便已全部明白,此刻再說出來,也是全無意義,但是情緒悲憤,心情混亂,一時竟無以自控,明知在眼下說出來也是廢話,卻還是語無倫次的指責——他甚至想質問:“你是怎麼和他勾結的?難道是色相勾引?”可是素知劉秉忠並不好男色,而且林鳳致也不是這樣人,這等話除了羞辱,別無真實意義,何況如此辱他,豈非亦是自辱?當此時竟是不能說出口來。
    劉秉忠又喝了一遍:“棄劍投降,不用掙紮了!”他的甲兵已將大營團團圍定,外麵並未聽喧嘩交戰,想是連殷螭的心腹羽林軍,也業已被控製。眼看若非殷螭拔劍抵著林鳳致,眾人有投鼠忌器之意,早就衝上來將他製服了。
    然而劉秉忠等人,似乎也並無定要救護林鳳致的意思——殷螭雖然掌軍征戰,畢竟算不得真正武將,連“武藝”都談不上,這般拔劍欲殺,一時卻又虛指不刺,隻消劉秉忠麾下精於技擊的大將一出手,便能將劍打落。可是這時眾人隻是圍定看著,仿佛並不在意林鳳致的生死,又或者,相信林鳳致自能脫困?
    林鳳致臉上果然毫無驚懼,隻是淡然道:“我有以回報於你的地方,就是良言相勸——聽從劉將軍的話,棄劍投降!別說此刻你衝殺不出,便是能夠脫身,京師方麵也已全無你的勢力。便在今日,朝中將由太後降詔廢立,扶太子即位。你是真正大勢已去了。”
    太後是皇帝的生身嫡母,自然不會心甘情願的廢親子以立庶孫,這隻能是朝臣廢君時所拉來的招牌,甚至可以說是在被強迫下揭起的大旗。林鳳致這句話說出來,顯然是今日這場兵諫,所勾結的不止軍中,而是包括朝堂與後宮,聯合起來行廢立大舉。
    殷螭喃喃的道:“你好——原來你勾結的是整個後黨劉氏……什麼時候開始勾結的?是宮中巫蠱案之後,還是之前?我便疑心那女人不是省油的燈!巫蠱,妖書,大理寺投案……一樁樁好不周詳縝密,損我名聲,彰我劣跡,挑撥我君臣關係——我那時竟還當你隻是想挽回名譽搞翻身,最多也就是個逃出我手掌心而已!真是小覷你了。”
    林鳳致神色肅然,道:“到這個地步,不妨實說——殷螭,我們曾有三次廢你的機會,卻均被你躲了過去:妖書案後在京師,祭祖在留都,以及昆明逼你中夜出城,每一次我們都計算已定,隻沒料到你次次忽發奇想,打亂我們部署。”他雙眉一軒,聲音清冷:“可是,這場布局,無論你怎麼騰挪,總是脫不出的,你必須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必須向先帝悔罪,你認了罷。”
    殷螭驀地又冷笑起來,長劍又往前送了一送,竟抵得林鳳致後退了一步,他咬牙道:“悔罪?若是說安寧的事,你自己也知道該悔罪的不止我一個!你始終不放過我,卻不計較真正主謀,還反過來跟她勾結——林鳳致,你負責便是這樣的負法?”他憤恨得無以複加,劍尖用力,竟刺穿了林鳳致的外衫,一句自辱辱人的話到底衝出口來:“你不追究她,反倒追究我,難道就因為她是女人?給了你我不能給的?你們一直不清不白!”
    冰涼銳利的劍尖觸到了林鳳致胸前肌膚,抵得微微生疼,他卻不再後退,隻是抬頭正視著殷螭,慢慢的道:“不,沒有你想的齷齪事!我是為了先帝信托——她做的事,與我無關,無需我負責;你做的事,我卻必須負責到底。”
    ——因為如果不是我一時輕信,一時失誤,你也無法憑遺詔坐上皇位,更別提有機會讓後宮在你支持之下暗害殤太子。先帝無法抉擇的難題,在臨終前拋給了我,而我,卻做出了最壞的選擇。所以,這是我犯的錯,我來糾正,必須糾正!
    最後這幾句話,他沒有說,也用不著說,隻是深深凝視著殷螭悲憤欲狂的臉,眼中一片清明,卻又一片哀憫。
    ——為了糾正當初犯下的大錯,為了贖回我對先帝有失信托的大罪,我可以付出一切代價,從身體到靈魂,哪怕千刀萬剮,哪怕灰飛煙滅,也不能放棄。
    哪怕恩斷義絕,哪怕心死情殤!
    可是這一種堅定的信念,是殷螭所不能懂得的;這一份哀憫決絕的情意,也是殷螭所拒絕接受的。
    隻是林鳳致眼中的哀憫之色,到底也有一絲絲感染,使殷螭的悲憤竟轉而為悲涼,一時傷心無限,絕望不堪,嘶聲道:“你……你知道你在做什麼?我不會害你,你卻甘心被人利用!你以為你對付得了……”怒到盡頭,悲到極處,原來反而是笑,笑得他全身顫抖:“林鳳致,你自以為舍生取義是不是?我說你蠢不可及,又下流無恥!你竟卑鄙到拿情來騙我——”
    林鳳致截著道:“我從未拿情騙你!”殷螭冷笑道:“別的不談,這一個月,白天黑夜跟我纏在床上的是誰?要動手了便拿一招來哄住我——一麵淫浪獻媚,一麵背著我搞鬼……”林鳳致厲聲喝道:“閉嘴!這一個月——你不是時時刻刻派人盯著我?我們布局已完,原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所以是我償你!”
    殷螭滿腹的惡毒言語,隻想在眾人前狠狠羞辱他一番,可是一來心痛如絞,過分的話竟自說不出來,二來被林鳳致這一喝噤住,一時回應不得。林鳳致望著他,目光清徐如水,緩緩的又說了一遍:“我從未拿情騙你——從頭到尾,我的謀劃裏麵,便沒有情之一字的地位。殷螭,這件事裏,你我之間,其實與情無關。情是另外生的,旁枝末節,無關大計。”
    情是旁枝末節,無關大計!殷螭覺得,聽到這樣絕情話語的時候,自己已經可以死心了,甚至,可以死了。
    事實上,這時情勢也是死路一條,雖然拿劍指著林鳳致,但顯然周圍眾人並不認為林鳳致屬於需要解救的人質,相反劉秉忠倒又喝了一遍:“阿螭,棄劍投降罷!劉秉忠起誓,必不教你有性命之憂。”他這時竟呼起小名,顯然非但不是君臣之禮,也不是敵對之詞,而是年長親戚,對幼弟的忠告了。
    但這樣的話殷螭如何信得過,冷笑道:“到這個份上,假惺惺做甚!死與不死,我先殺了他——”他手上稍微用力,隻覺劍尖已陷入了肌膚數分,這一劍抵在心口,隻須再往前一送,便是穿心而過。
    林鳳致的臉色竟平靜異常,淡淡的道:“殷螭,這一著無用的,你忘了我的一貫風格了?任何局裏,我都自為棄子,死活無關大局——你便殺了我,於事無補,隻能給自己徒添罪名,更缺了願意以聲望來保你性命的人,動不動手,你自己掂量罷。”
    原來,又是這一招,又是這樣熟悉之極的風格!
    自為棄子,自置死地,是林鳳致自己最愛做的;而精心設局,逼人到形勢格禁、別無選擇的境地,則是林鳳致最愛對人做的——也是殷螭曾經一再上過他這個當的。
    然而殷螭卻又是個最愛做不循情理之事的,所以連聲狂笑,麵色猙獰,喝道:“很好,反正你是棄子,與其等著日後別人來殺,不如我先將你斷送了罷!我們今日便同歸於盡!”
    林鳳致隻是靜靜瞧著他,神色恬淡,一副“你要同歸於盡,我便奉陪”的安然架勢。
    他這樣安然自若的神態,在殷螭眼裏實在是激起無比怨憤無比痛恨,手上微送,已見劍尖刺入的衣衫破口處慢慢洇出紅色來,染在月白的衫子上,分外觸目。殷螭心底的怒火已燃燒到十二分,可是手上竟再也加不得一分勁力。
    因為林鳳致此刻的神情,竟是柔順安靜的,還微微噙著笑意,仿佛殷螭劍尖送來的,並不是可怖的死亡,而是幸福的解脫。殷螭猛然想起近來他在床笫間婉孌承歡,也常常流露出這一種溫柔神色,尤其是每次因激情過度而昏死過去之後,眉梢眼角都是這一種忍耐的歡愉和愛戀,竟是那麼具有獻祭的意味。
    他此刻仍然是在獻祭——繼身心獻祭之後,最終以性命獻祭。
    殷螭手上的勁力忽然鬆懈了,喃喃的失聲苦笑:“我終究——又一次沒人相信。”
    嗆啷一響,長劍墜地,立即有兩個劉軍營中的高手過來一左一右夾住了他,因殷螭到底還是將退位而未退的皇帝身份,眾人並不動手,隻是沉默著貼近押解。殷螭並不看劉秉忠,也不再看林鳳致,大踏步轉身出帳,身形竟是挺得標槍一般筆直。
    誰也不知道,殷螭所謂的“又一次沒人相信”是指什麼——卻是指上一次妖書案被迫釋放林鳳致之事,那一次殷螭就曾苦笑著想過,雖然自己到最後生出了不忍之意,卻是誰也不會相信,因為那是形勢格禁,不得不然。在所謂大局之下,個人的愛憎喜怒如何,原是毫無關係。
    這一次,又是一次形勢格禁,又是一次不得不放棄殺林鳳致——可是依然是誰都不會相信,因為殺了林鳳致非但全無好處,還會給殷螭這個廢帝又添一道罪名,同時減少了願意為殷螭說情保命的關鍵人物。這是林鳳致方才親口告知的,大家也都料想殷螭,是不可能不權衡再三,忍怒放過這個背叛者的。
    所以這一腔絕望哀痛的情意,到底無人相信!
    所以殷螭曾經想過的,以及林鳳致剛剛說過的,一點不錯,此事之中,兩人之間,從來沒有“情”之一字的地位。生死恩怨,爭奪賭鬥,種種般般大業大計,無關情事!
    縱使負了情,縱使失了心,縱使輸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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