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61 卷二章三十四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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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殷螭心裏,雷雨交加之際的這場激情歡愛過去之後,兩人間的關係應該從此截然不同了才是。可是讓他失望的是,林鳳致顯然和自己的感觸並不一樣,或者說,也許心裏有感觸,表麵上卻仍然還是舊模樣,照樣的喜歡刻薄挖苦,一點不見柔情脈脈。那個和自己同樣的狂熱索要著情愛、在極樂之中靜靜流淚的小林,竟似未曾有過,要不是殷螭肩頭被咬的那一口齒痕宛然,提示著那並非一場亂夢,他都甚至要自疑起來。奇怪和不滿到了極點之後,他便不自禁出言抱怨:“小林,你什麼時候才能對我好?”
    抱怨這句話的時候,可算是殷螭最倒黴的時候,連走了一天兩晚,眼看已經快要走出這片山林,卻不慎踏中了獵戶設的捕獸機關。傷不甚重,夾子上卻帶有麻藥,於是很不幸的雙腿麻痹無法行走,隻能由林鳳致扶到一個小山洞裏休息。林鳳致對這件事似乎不抱同情,卻頗冷嘲熱諷了幾句,使得殷螭大惱:“我不就是怕你踏上,自己才不小心碰上的麼?”
    林鳳致居然毫無感激,隻是挖苦:“我會踏那種一看就是陷阱的地方?說什麼不小心,也沒見過你這般不小心的,一隻腳踩到不夠,還要兩隻腳都踏上去!”
    不過說歸說,他還是就著洞裏的山泉,替殷螭仔細清洗了腿上的傷口,因怕麻藥難解,還冒著大險跑出山林去,尋了山下的獵戶問了麻藥中後如何解除,得知沒什麼解法,等上一兩天,藥勁自消。兩人也不敢出山投宿,隻好耽在這個小山洞裏休養兼鬥嘴。
    殷螭也知道以林鳳致的性格和處境,對自己已經是仁至義盡的好,卻總覺得不滿足,何況雷雨中那般抵死纏綿之後,不免希望他能夠更加溫柔多情的對待自己,所以才有那一句頗顯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什麼時候才能對我好?”的問話。
    林鳳致回答這句話的時候頭也不抬,隻是給他搗著要敷的傷藥:“下輩子罷!”
    這句無情的答案倒沒使殷螭沮喪,反而想了一想,大笑起來:“小林,沒想到你對我如此情深義重,這輩子給了我還不夠,還要許我下輩子?”
    林鳳致對他的無聊又無賴的話一般都采取聽而不聞的態度,不理不睬之下也就過去了,但這回殷螭卻對這個“下輩子”產生了出奇的興趣,開始一股勁兒的催促林鳳致許個正式諾言,定下來生之約,到時候好到月老帳上、閻羅殿裏掛號,免得無憑無據的被人搶先錯配,那就太遺憾了。
    其實這日殷螭胡說八道的時候,正處於身體不適的當口,卻是由於這一路勞頓,飲食不足所至,他到底還是尊貴出身,雖然這幾個月在軍中也磨練了一番,到底不慣這辛苦,腿上一傷,這陣子的風波折騰的隱患便全顯了出來,登時發起了燒。相反林鳳致雖然體弱,卻是貧寒出身,這點苦還是吃得來的,盡管也折磨得臉色很不好看,卻比殷螭能撐得住三分,還能有力氣來照料傷病的同伴。
    所以殷螭喋喋不休的催促,林鳳致隻當他發燒胡說,被他鬧得急了,於是不客氣的回話:“今生的事還沒有定準,談什麼來生?再說這輩子遇見你,已經夠是倒黴,誰要下輩子再晦氣一回!”
    殷螭也真是發燒發得有點糊塗了,平時絕對不肯提起的話,這時便不由自主脫口而出:“那你遇上老俞不是更倒黴?你為什麼還說要許來生給他?說什麼來生好好相愛?”
    林鳳致這幾天被他的話震驚得已經夠了,本已覺得再怎麼樣都可以處變不驚,可是這句話,到底還是將自己又震了一震,停下手中的事,道:“我說的?我……什麼時候說的。”雖是問話,語調卻殊無詢問意。
    殷螭發熱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點,尷尬笑道:“是你自己說的啊,你那回喝醉了……將我當作老俞,親口說的。”他看見林鳳致側麵的臉頰漸漸變白,有點擔憂,於是自躺的地方費勁撐起伸手去撫,安慰道:“你那回肯定是醉話,我也沒當真,沒往心裏去……你看我都一直不提起。”
    林鳳致隻是出神,半晌喃喃的道:“原來……我當真說過那些話,我本以為是做過那樣的一場夢。”他側過頭看殷螭,竟然微笑了一笑,道:“原來夢裏的那個人……聽我說話的人,是你?我以為其實誰也沒有,我就是做夢——你不是見我喝醉,說了日後找我算帳,就走掉了麼?”
    殷螭悻悻的道:“我有那麼沒情義?看你醉成那個樣子,哭得那麼傷心,當然不忍心走,一直照顧你來著。”至於其實自己就是讓林鳳致抱著哭了一場,然後服侍林鳳致換衣擦洗的活都是內侍動手,自己根本沒沾一根手指,那就索性不提了。他本來決定打死也不說這事,誰知發燒燒得糊塗了,居然失口漏言,分明是將小林自稱的要與俞汝成相愛再推進一層,不由暗自懊惱。
    可是既然說出來了,收回不得,還不如索性再說個痛快,於是道:“你醉夢裏錯認的,可不就是老俞麼,還說什麼‘以為其實誰也沒有’?”林鳳致道:“我醉夢裏麵……其實模糊知道,聽我說話的決不會是他。”他笑容微帶淒慘,輕聲又道:“若是他真在我麵前……就算醉了,就算糊塗了,我也決不會說那一番話。”
    殷螭酸溜溜的道:“說不說有什麼要緊,反正你心裏愛他。”林鳳致搖頭道:“不,我決不能愛他。”殷螭道:“那當然,你們早就完了——你苦苦愛他作甚,還連來生都許了!你就這般喜歡癡心?”林鳳致聲音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不能愛他的。”
    他心裏似乎甚是混亂,殷螭連著又說了幾句酸話,林鳳致隻是呆呆的不做一聲,隔了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你知道麼?我對他的感情——看見他的情緒,最深的,並不是愛。”殷螭道:“那就是恨了——也不出奇,你們如今是生死仇人。”林鳳致道:“也不是恨——是怕,非常怕,怕到骨髓裏。”
    這句話大出殷螭意外,奇道:“為什麼怕?你跟他爭鬥成那樣,還想決戰來著,怎麼會怕?”林鳳致苦笑道:“賭生死的時候,看不見他,我可以不怕;可是一見著他,我真的怕極了——大約就是因為我一直將他當父親罷,天下哪有不怕父親的兒子。”
    殷螭想想也覺有理,道:“對,我小時候也挺怕父皇的——可是他畢竟不是你父親,而且還跟你……呃,強迫你上床了,還算什麼父親?”林鳳致道:“那是亂倫!”殷螭不以為然,道:“亂不亂倫,做起來不都一樣——我看是他做得不在行,把你嚇著了罷,哼哼,你不是說他隻能教你痛麼?哪及我……”他頗有想自我吹噓的意思,然而想想拿不在行的人來跟自己比較,委實掉價,心裏又覺泛酸,於是便打住了。
    幸好這時林鳳致正在茫然失神,也沒有惱他的齷齪言論,過了半晌道:“若是我們不幸被亂賊捕獲,你最好立即殺了我,千萬別讓我活著落到他手裏。”殷螭當然先滿口應承:“放心,我怎麼會讓你落到他手裏?”隔一會兒倒又想到別處,於是問道:“就算不小心落到他手裏了,又能怎樣?他那麼舍不得你,多半不會殺你罷?最多不過是又強迫你跟他做——反正你們都做過三次,左右都是失身給過他,再多幾次又能怎麼樣?”
    林鳳致臉色頗是難看,倒沒有罵他齷齪,隻是狠狠瞪了一眼便轉頭,殷螭拉住他衣袖,笑道:“我燒糊塗了,別著惱!我當然不喜歡你又去跟他,綠頭巾有什麼好戴的——不過說實話,若是萬一倒黴被抓了,我寧可你送我綠頭巾,也萬萬不能見你死掉。你是男人,也沒什麼貞節牌坊可豎,這些事就別太迂腐了。”
    他滿口胡柴,林鳳致直氣得臉色發黑,摔開他手道:“同你有什麼關係?別來纏夾!他……他若再逼我一次亂倫之事,我定會發瘋的——你這樣的人,原是不懂世間綱常。”殷螭不屑道:“你倒是懂綱常——懂得到了一麵愛他,一麵不許他要你,我看是老俞被你逼得發瘋才對!”林鳳致道:“我不愛他——不能愛他。”殷螭嗤之以鼻:“親口說的,還要抵賴!不能又不是不愛——最多你們今生已經完了,沒法在一起,你還不是念念不忘來生許給他?來生不做父子師生就可以好好相愛了!”
    他還在斤斤計較這個“來生”,林鳳致倒忽然一笑,慢慢的道:“若有來生的話,其實我也不再願意許他——要是來生還注定我要這般荒唐情愛,那不如許你算了。”
    殷螭覺得今日自己一定是燒昏了頭,居然親耳聽到了這樣一句話,一時竟無從反應,隻是張大了嘴呆呆看著林鳳致,滿頭的熱度又似乎往上升騰了一些。
    可是林鳳致下一句話立刻將他拋入了一桶冷水:“因為我們今生,已經不成了——可是和你鬥著鬥著,挺有意思,希望來生可以好好的相處罷。”
    殷螭猛然坐起來去抓他,連聲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今生不成?”他忘了自己正在發燒,身體虛浮,這一抓沒有抓牢,反倒撲到了林鳳致身上。林鳳致居然也沒有推開他,隻是伸手將他扶著,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聲音倒頗是柔和,說道:“你道我們今生,還有什麼餘地可成麼?”
    殷螭隻是連聲責問:“你說,有哪一樁事教我們不成?就算第一次你懷恨罷,難道我後來待你不夠好?就算你一直把委身於我當做恥辱罷,難道我對你容讓得還不夠?何況我現下和你……和你……”他燒得有些昏沉,但心底那句話卻非常清晰,到底大聲嚷了出來:“我是要跟你一生一世的了!你說,為什麼不成?什麼事沒有餘地讓我們不成?”
    林鳳致隻是靜靜看著他,眼中竟似乎帶著傷感和憐憫,道:“你是陛下——人間有三個字,你恐怕不懂。”殷螭喝道:“什麼東西?”林鳳致輕聲道:“意難平。”
    無關恩仇,無關愛欲,甚至無關情意,就是這三個字——意難平!
    哪怕可以忘記懷恨,不能忘記傷害;可以淡化痛苦,不能淡化恥辱;可以忽略恩怨,不能忽略對錯。所以叫做意難平。
    可是這三個字,是殷螭此刻,無論如何也不能懂的。
    他身間冷熱交作,正是熱度上升的時候,靠在林鳳致身上兀自逼問不絕,定要林鳳致收回那句“今生不成”的話。正在嘵嘵之際,林鳳致突然掩住了他口,低聲道:“噤聲!外麵有人。”
    殷螭有點頭暈,一時並未聽見人聲,但林鳳致微涼的手掌按在自己口唇上,倒也開不得口。過了好一陣,才忽然聽到外麵一個聲音粗聲大氣的說道:“山深林茂,往哪兒找?”另外一個聲音道:“獵戶說見過這人,就在山上,約是走不遠,到處搜一搜罷——上頭可是要得緊,拿回去準立大功!”
    他們說的竟是較為標準的官話,連殷螭這個自幼在京城長大的人都能聽懂,聽到所謂“獵戶說見過這人”,登時一驚,知道定是林鳳致下山詢問麻藥之事落了行跡,被帶著畫像來緝捕的俞汝成手下追蹤而至,霎時間連昏沉的頭腦都刷的一下清醒了。
    說話聲音就在洞外不遠,隻消一旦發現洞口,兩人自必不免,但幸好洞口生滿綠藤,掩蓋了大半,殷螭隻希望來搜捕的人千萬別發現的好,擔心害怕,不覺微微發抖;林鳳致卻隻是保持著要他噤聲的姿勢,連身體都未一動。
    也許是殷螭暗自祈禱得有效,那說話聲倒是沒有再靠近,反而漸漸遠了,又聽一人道:“這宣撫使官兒,倒真是生得標致,難怪頭兒千叮萬囑要活口——他想樂子,咱們倒黴,官軍都到了離這不出十裏,還巴巴的給上頭追捕什麼美人——”頭一個粗嗓門呸了一聲:“再標致也不是娘們,有什麼玩的?”又一人加入插嘴:“你這老粗就不懂了,京裏做官的都好這一口……”說笑之聲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殷螭已經出了一身冷汗,身體熱度都覺得退了下來,林鳳致放開了手,低聲道:“聽到沒有?官軍已經離這不出十裏——不是劉將軍,就是袁將軍到了。”殷螭心頭隻是亂跳,抓住他道:“咱們……”林鳳致道:“我們若能躲過這次追捕,或許就得救了,可惜你的麻藥至少得到明早才能消退——隻能冒險躲了。”
    殷螭想叫他趕緊走掉,別管自己,可是這話一時竟說不出口,似乎隱隱希望就算要死,也得兩個人死在一處——然後轉念一想,走掉也不安全,誰知道一出去會不會就遇上追兵?心底念頭交戰,隻是抓牢他不放。
    林鳳致倒十分鎮定,扶著他道:“你睡一覺罷,出了這一身汗,睡一下估計就會好了。趕緊退了燒,好等麻藥勁力一退就出山去尋官軍會合。”殷螭哪裏肯離開他身體,於是林鳳致索性讓他枕在自己腿上睡下。
    他的鎮定自若有一種出奇的安撫力量,殷螭一時也不再將追兵的事放在心上,枕在他懷裏竟有點迷糊睡意,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小林,你跟我搗鬼想引俞汝成死戰的時候,是怎麼知道他就在附近?”林鳳致道:“我自有知道的法子,何必告訴你。”殷螭追問:“明明他不在雲南才對,我已經派……”林鳳致淡淡一笑,道:“你已派高將軍去偷襲安南,就以為他沒法抽身回來?你也忒小覷他了——何況安南隻是他借地容身之所,又不是他的邦國,你當他會替那小國效忠守禦?”
    殷螭吃了一驚,急忙問道:“我派右軍襲取安南,那是絕密,你怎麼知道?”林鳳致仍然是那一句話:“我自有知道的法子,何必告訴你。”
    殷螭追問不出結果,而身體困倦,也沒勁一直追問,隻得嘀咕幾句:“我防了又防,你還是能弄鬼,實在太厲害了——日後你要是想送我十七廿八頂綠頭巾,隻怕也是易如反掌。”林鳳致惱道:“胡說八道,睡罷。”殷螭聞著他衣襟上沾染的草藥清香,真的漸漸睡著了。
    他到底心中有事,隻睡了一會兒便即又驚醒過來,剛想叫一聲:“小林!”林鳳致便又按住了他嘴,小聲道:“別做聲,追兵還在附近。”殷螭抬頭看看,發現洞口已射入夕陽光影,也小聲道:“等天黑,他們就一定找不著了。”林鳳致皺著眉,道:“未必——他們隻在附近搜尋,多半發現有我們蹤跡。”
    殷螭還枕在他懷裏,這時果然覺得熱度已退,頭腦甚是清爽,一時卻舍不得離開,隻想多躺一會兒。偏偏林鳳致一點不滿足他的小願望,推著他道:“不發燒了,快起來,我的腿都被你枕麻了——恁地沉重!”殷螭隻好起身,挪到地下坐著,順便還調笑道:“我床上壓你這麼久,你倒不嫌沉?”
    林鳳致隻是皺眉在思索,也沒有理會他的風言風語。殷螭倒又重新提起先前的話來,說道:“小林,來生許給我了,今生也許了罷——我們著實算作患難之交,眼下又要同生共死,還有什麼意難平的呢。”林鳳致歎氣,道:“這時候你還有心思管這個?”殷螭笑道:“正是因為這時候,沒準我們便要一道遇難,所以非問個清楚不可。小林,我是真心要你的,你許了罷。”
    林鳳致轉頭瞥著他,嘴角忽然微微扯了扯,帶了個諷刺的笑容,道:“又是真心?我倒記得你以前說過一句話,要身子最實惠——”殷螭忙道:“你還記得做甚?我那時就是胡說,我怎麼可能將你的心當作一錢不值。”林鳳致道:“你沒說錯,就是一錢不值——何況,我的身子你也要了這麼久了,一直不是很好麼?何必自尋煩惱,去要那無用的東西。”
    殷螭有些惱怒,道:“你怎麼恁地愛記恨?到底還要我怎樣才肯?我要了你身子,還要你心,這就不行麼?”林鳳致淡然道:“你忘記那回在南京,我說過的老話了。”殷螭道:“還是那句‘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可兼失’?見鬼!小林,你也太別扭了,身子都給了,心有什麼給不得?再說,要是我當初說要心,你將心愛我,難道還能不給身子?世上哪有你這般歪理!”
    林鳳致隻能又歎了一口氣,道:“歪理不歪理,這當兒少吵了,非得鬧到被人抓捕才甘心?”
    殷螭忽然撲到他身上,緊緊摟住,在他耳邊絮絮的道:“小林,你給我罷,給我罷。”林鳳致由得他抱住,良久才輕輕推了推,低低的道:“別糾纏了,聲音又過來了——看來這一處他們格外疑心。”
    殷螭看見那一縷夕陽光影已經越移越斜,卻也越拖越長,直入洞內,忽然一驚,心想這光影斜射如此清晰,萬一追兵順著光線看來,定然立即便發現洞口,那麼兩個人,必然全將不能幸免。
    這個潛在的奇險,使他一時呼吸都要凝滯,卻仍然轉頭固執的盯向林鳳致,眼神中隻寫著:“你給了我罷!”
    林鳳致驀地微笑起來,很輕很輕的說道:“真是生死關頭——”他微微將殷螭推開一些,卻拉到和自己麵對麵,柔聲道:“你不是一直抱怨我不肯親你麼?到這關頭,我親你一次罷。”
    他這句話出人意表,臉上卻無比從容,眼底全是一片清淺的笑意,殷螭霎時間明白過來,他是許諾。
    他心靈震撼,不由自主先湊過去,林鳳致卻又推開了些,說道:“等等,我先漱口。”殷螭險些笑了出來,心道這種時候還拿你的潔癖來煞風景。幸好林鳳致漱得極快,拿起旁邊水囊隻淺淺抿了一口,隨即主動攬過他上身,將雙唇送了上來。
    這個吻一如殷螭所料般生澀,然而卻又是如此柔軟甜蜜,殷螭慢慢引導他張開嘴唇,探入去尋他舌尖糾纏,心中正自迷醉,陡然舌尖一麻,跟著那股已經嚐試過一回的軟痹感便通向了咽喉。
    殷螭大驚之下,林鳳致已快速放開了他,拿起水囊來又狠狠喝了一口,跟著將囊中剩水全部傾倒在地下——盡是紫黑色的汁液,正是他在山間采集的那啞果搗成。
    霎時間殷螭滿心驚疑交迸,看見他一口氣喝了如此之多的啞果汁液,又嚇得魂飛魄散,隻想大叫:“你幹什麼?”可是那一口藏在林鳳致舌後的啞液已送入自己咽喉,發揮效用,徒勞張口,也是一個字音都叫不出來。
    林鳳致竟然還是那般鎮定從容,居然還仔仔細細將水囊在山泉下衝洗幹淨了,重新灌上清水,安放妥當,這才回身麵對殷螭。殷螭隻能瞪著他看,他也啞然瞪視,臉上漸漸現出一片似哭似笑的奇異神情,仿佛悲苦不堪,卻又恨意充盈,忽然伸手一把揪住殷螭的衣領,狠狠揮拳,砰的一聲打在對方臉上。
    他體虛力弱,但這一拳顯然含著無比憤恨,竟然也打得殷螭臉上一陣火辣辣地,跟著鼻下一涼,知道定是鼻血流了下來。林鳳致毫不停手,第二拳便打在殷螭小腹上,下手甚重,打得殷螭身體不由自主蜷縮起來,被林鳳致用力一摔,便整個人向後跌倒。
    殷螭雖然雙腿麻藥勁力未過,動彈不得,手上卻並非不能反抗,但一來林鳳致的舉動突如其來,他一時驚得呆了,忘了還手;二來林鳳致的眼神實在悲苦決絕之極,竟將他震駭得失去了反擊之意。這一跌倒,便見林鳳致躍起轉身,頭也不回的向洞外走去。
    殷螭在劇痛之中繼以震驚,心內大叫:“你幹什麼?追兵正在外麵!”然而叫不出聲,又無法站起身追趕拉回,隻能拚命在地下伸手徒勞攔阻。林鳳致的腳步竟頓了一頓,回頭看了一眼,忽然以口型向他說了一句話,又繼續大踏步向外。
    那一句話說得無聲,可是殷螭立刻就理解了過來,說的是:“這兩拳是你欠我的!”
    殷螭從來不覺得自己虧欠著林鳳致什麼,直到方才還認為自己待小林之好,遠遠勝過他對自己的冷淡無情,別扭不堪——可是那悲苦決絕的眼神映入自己眸子的時候,殷螭的自信自詡,忽然全部崩塌,一時間淚流滿麵。
    於霎時間,他也明白了林鳳致的用意——他要去自投羅網,留下給自己脫身的空隙!
    殷螭雖然常常掛在嘴上指責林鳳致想去和老俞重修舊好,譏評他便是落到老俞手裏,最多也就是再多失幾回身,根本沒有危險,可是他心底,其實是清楚的——林鳳致說的,決非虛言,他真的害怕俞汝成,怕到骨髓裏,如果俞汝成再強暴他一次,他定然承受不住這亂倫的痛苦,會徹底失心瘋的。
    可是這個生死關頭,為了將生路留給自己,他竟然自己決定投向羅網去了,去見那個原本寧死也不願落入其掌握的人,去麵對比死亡還深重的那一份畏懼。
    留在殷螭臉上、腹間的那兩記重拳,兀自奇痛,使殷螭在極度驚慌極度悲慟的時候,還苦笑著想:“真是的——生離死別都不能溫柔一點……”可是這一種暴力的訣別,顯然愛恨交織,到底最強烈的情緒是懷恨,還是無以言明的摯愛?
    殷螭所想過的是和對方同生共死,而林鳳致想的卻是為對方舍生赴死。
    這是林鳳致所能給的,最深最重的溫柔。
    殷螭倒在地上,徒勞向洞口抓著,卻根本攔不住林鳳致腳步。他竟是那麼毅然決然,連頭也不再一回,衣袂輕揚的走了出去。殷螭無法追趕,無法呼叫,淚眼模糊的看著他背影消失在光影之外,陡然明白,林鳳致一直不肯許諾給自己的那顆心,自己曾經大笑著說“是狗屁,一文不值”的那顆心,到底是怎麼樣的價值。
    原來,自己曾經蔑視過的,方才還仍然有所輕視的,那一顆心,竟是萬金不易的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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