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62 卷二章三十五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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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鳳致原以為自己定然被送往昆明城,結果自投羅網被俘獲之後,綁在馬上奔馳一夜,卻到了石林;原以為一被送入敵營便免不得立即要遇上自己最怕的人,在準備好的必死之誌與難以抑製的恐懼之下,被推入營帳時已經麵色慘白,結果聽見的卻是老朋友孫萬年的聲音——他還是同三年前冒死來見自己時一般爽朗大笑,說道:“鳴岐,當真是久違了!”
    林鳳致是被緊急押送而來,一夜不曾休息,又兼路上頗遭戲侮——雖然追兵都知道他是頭領所要的人,不敢當真怎樣,卻畢竟都是些粗魯士兵,倒未必懷有垂涎,卻是或存好奇,或含輕視,或欲戲弄,難免也動手動腳汙言穢語。所以當見到孫萬年的時候,正是林鳳致最為狼狽不堪的光景,不過首先見到的並非那人,卻不覺鬆了口氣,於是盡量保持著從容模樣,大大方方的走過去,跟著便有人替自己解了束縛,還搬來交椅請坐了。
    孫萬年比之三年前黑瘦了些,神情卻越發剽悍精幹,仍然象昔日一樣過來親熱的拍肩敘話,仿佛根本不曾有著敵對的身份。林鳳致服食啞果過多,業已失音,隻是不應聲。到最後連一貫性情粗放的孫萬年也疑惑起來,問道:“鳴岐,到底怎麼了?”於是林鳳致微微張口向他示意,被那啞果汁液所染,他舌麵仍是一片紫黑色。孫萬年看他的樣子似是中了奇毒,趕忙去讓人喚營中軍醫來看。
    這時天還未明,軍醫在睡夢中被叫起來,揉著睡眼來查看,一看便吃一驚,道:“這位公子是中啞果之毒了——小人從未見過中得恁般深的。”孫萬年問道:“怎麼會中這毒?能解不能?”軍醫擦著額頭冷汗,道:“小人也不甚清楚……那啞果是此地山中常見的,入口刺人,尋常人誤食,最多吃下一枚也就吐出來了,這位至少服了十幾二十枚——等天光大亮,小人再仔細查看查看,估計公子這情勢,少說也得有十天半月不能說話,萬一中毒過深,從此竟變成啞子也未可知。”
    孫萬年也不覺冒了一點冷汗,向林鳳致道:“鳴岐,你一個機靈人怎麼會亂吃這些毒物?你一向最得意的便是口才,要是從此失語,如何過活!”林鳳致坦然一笑。孫萬年歎著氣道:“恩相接報,此刻正從昆明趕過來,不出半日必到。他可是生了你三年的氣了,你又不能說話分辯,隻怕不妙——不過你的性子,能開口也不肯說軟話,左右是大大不妙了。”俞汝成雖然早已不是相國身份,但孫萬年舊日稱呼已慣,至今猶未改口。林鳳致聽說俞汝成即將到來,不覺又微微蒼白了臉,笑容全斂,默然而坐。
    然而俞汝成竟是來得比孫萬年說的還快——根本不用半日,隻在天色剛剛泛出曙光的當兒,軍醫還沒等到天光大亮來給林鳳致做第二次檢查,已聽營帳外有人急聲喝問:“子鸞何在?”隨著喝聲,人已大踏步的卷著風聲入來。
    林鳳致這三年裏,無時不在考慮與俞汝成終有狹路相逢了結恩怨的一日,可是卻又從來不敢設想當真與他覿麵相逢的情景,甚至在深切複雜的情緒之下,覺得自己寧可死去,也不能和他再度麵對麵的——可是運命循環,終不可避免。
    心情過度沉重又萬般混亂的時候,往往卻成一片空白,林鳳致在這一刻,隻是下意識的站起身來,怔然和來者對視,一時間眼中竟沒有一絲波瀾。俞汝成目光急切憤怒而又悲恨交加,神情一片激烈複雜,而林鳳致卻是平靜的打量,居然還發現俞汝成鬢邊微微有了幾絲白發,心下暗暗的淒涼——原來他畢竟還是老了。
    俞汝成突然揮掌摑去,狠狠的扇了林鳳致兩記耳光,怒罵:“畜生!你……你怎麼能那般不自愛——為複仇就委*身於人這些年?”
    這兩掌摑得極狠,林鳳致白*皙的麵頰登時紅腫,俞汝成跟著又是正反兩記,這次下手更重,扇得林鳳致嘴角都溢出血來,不由自主向後跌坐入椅,耳中隻聽他厲聲喝罵:“你要恨我,隻管找我;你要報複那篡位奸王,也自有別的法子——卻隻會下作!以前口口聲聲說我糟蹋你,你如今不是自己糟蹋自己?獻*身先帝在前,失*身篡王在後,這些年不識廉恥,自輕自賤——你太對得起我!”
    這些話若是殷螭罵的,林鳳致想也不想就會和他對罵;這幾掌若是殷螭扇的,林鳳致就算不能和他對打,遲早也要找回場子——反正萬萬不肯吃虧,不會服氣。可是如今麵前的人是俞汝成,林鳳致一來已經失語,二來也根本沒有抗辯反擊的心,隻是垂著頭默默受他打罵。
    因為在林鳳致心裏,俞汝成是有權力打罵自己的——正如他先前同殷螭講過的,他是象怕父親一般的害怕俞汝成,這一種自幼而來、深種入骨的敬畏心理,使他麵對這個人的時候,根本沒有一絲一毫對抗的勇氣。
    即使結了孽緣,即使種下深仇,即使曾經決戰,和想要再度決戰,卻無法正式麵對——這是最直接的怕到骨子裏的情緒,抹不去,消不掉。
    孫萬年在旁邊不能不來勸解,攔住俞汝成還欲打過去的手,說道:“恩相,鳴岐果然不象話,打過也就算了!再打,打傷了也不好。”俞汝成憤怒得隻喘,道:“索性打死,倒也幹淨!免得他活著丟人——我也丟不起這人!”孫萬年勸道:“何苦呢?去年聽說鳴岐下大理寺重傷幾死的時候,恩相忘記那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擔憂心痛的光景了?”
    這一句話到底將俞汝成的怒火平息了幾分,卻仍然瞪著林鳳致,目光痛切之極,又喝:“你倒有本事攪那風波——當年也有本事陷害我!死都不怕,現下又裝什麼老實?還是存心犯強?抬頭看我,說話!”連喝了幾聲,隻見林鳳致隻是垂頭不語,惱得又想舉手打過去,幸虧孫萬年斜刺裏攔住,拉過一邊,將林鳳致中毒致啞的事講了。
    這個意外讓俞汝成也吃了一驚,於是一疊連聲再叫軍醫來。那隨軍的郎中因見天光還未大亮,不好複檢,隻是將適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同時又搖頭驚詫了一番:“怎麼會誤食如此之多的啞果?委實罕見,隻怕難好。”俞汝成聽畢呆了良久,揮手道:“都出去罷——我有話同子鸞說。”
    營帳內眾人答應著都退了出去,孫萬年到底有些擔心,遲疑著勸道:“恩相,莫要逼得太急……”俞汝成冷冷的道:“要你多管?出去!”
    片時間帳內隻剩了兩人,營帳卷簾門刷的放落的時候,林鳳致不禁驚得抬了抬眼,眼底已經帶了十分的惶恐。俞汝成卻隻是沉默的站在身前看著他,目光仍是那般痛切,忽然從幾案上取過紙筆,丟到他麵前,歎道:“恨也罷,仇也罷,你要是有話說,就寫下來。”
    林鳳致不接,俞汝成於是硬將筆塞入他手中,連聲催促:“寫!”這要是殷螭如此強迫,林鳳致肯定當場把筆摔了,可是這時隻能顫抖著半握不握,卻就是不肯下筆。俞汝成又喝:“為什麼不寫?你難道沒話同我說?”
    林鳳致突然吸一口氣,手上不再顫抖,雙手慢慢握上筆管,一用力,將一管筆從中拗折,丟到案上,隨即抬頭正視著他。
    俞汝成霎時間臉色鐵青,林鳳致不由閉了閉眼,等著他再打過來。可是俞汝成這一回卻隻是瞪視,目光漸漸沉痛,忽然啞聲道:“子鸞,你故意的——故意服下啞藥,就是為了不同我說話!為什麼?”
    他伸手用力握住林鳳致雙肩,連聲逼問:“為什麼?你就決裂到這種地步?寧可自戕,也不同我說一句話?你恨我逼死你母,可你也殺了我全家!我們仇恨相當,就算永生難釋,也用不著不交一語!你……你是……”他手上不禁顫抖,聲音卻變得淒涼:“你是怕同我說話罷?要隻是不想說,不說就是,何必自殘?你不敢同我說話,你怕說出你心底的話!子鸞,你是狠到連自己的餘地也不給的——也不給我餘地。”
    林鳳致眼底的惶恐已經變成了驚懼,更帶有一層絕望,俞汝成卻連連苦笑起來,又道:“子鸞,你那點念頭瞞不過我——世上還有比你更傻的麼?自己也要騙自己,不允許自己!你明明心裏也有我,卻拘什麼綱常人倫,死活要逼我們到絕路……”他突然變抓為抱,俯身將林鳳致一把抱起來,向後摔到帳角地鋪上,厲聲道:“假惺惺說什麼父子師生,什麼清白相愛?死的人已經死了,名分也不是不可逾越,何況你這些年,幾曾清白過來?我說過你是我的子鸞,休想逃掉!”
    他雖是文臣,卻嫻弓馬,再加上一直以來父師身份的威懾力,林鳳致在當年身體還好的時候,都不曾逃脫過他的逼淩,何況如今體虛?被這一摔摔得天昏地暗,連胃中都隱隱痙攣疼痛起來,掙紮著想要起身,已被俞汝成撲了過來,喝道:“你一直恨我毀了你,那便索性毀到底——我不要你那可笑的虛情!說我狠心,你又何嚐不狠心?隻知道執著你那點傻主張,硬置我於苦海,萬劫不複!”
    萬劫不複?林鳳致覺得自己此刻,才真正是將要萬劫不複。
    他曾經吃驚殷螭居然知道了自己最隱秘的心事,卻沒有詫異俞汝成如何也知道,在他心底,仿佛這個人洞悉自己的一切想法都是必然的——可是,同時也無視自己的一切意願,乃至不尊重自己的一切選擇,都是必然的。
    這大約是上對下的特權,父對子的特權,師對生的特權。所謂的綱常倫理,就是如此——至少在林鳳致從小受到的教導裏,就是如此。他雖然常常稱自己悖逆不道,其實在骨子裏,卻仍然是恪守著一些天經地義的律條,或者說,他自己認可的道德準則。
    大約林鳳致最缺乏綱常的時候,就是跟殷螭相處根本不守“君為臣綱”這一條,然而在林鳳致心裏,殷螭不配為君,喪失了讓自己奉他為綱的資格。這就象林鳳致內心認為俞汝成有權力打罵自己,卻無論如何不應該強*暴自己一樣,前者是父師的權威,後者則悖亂無比,擊破了綱常的底線。
    可是眼下這悖亂無比的噩夢,竟自又一次將要重現。林鳳致說過,如果俞汝成再一次迫他亂倫的話,他定然是要發瘋的,如今俞汝成才帶著強勢霸道的力量壓迫過來,他就已經驚嚇得快到了瘋狂的邊緣,一時竟忘了自己業已失音,隻是張口無聲的呼喊嘶叫,同時拚命掙紮。但是反抗得再激烈,還是一步步被逼入死角。最終一橫心,飛快抽了自己發簪便要刺向心口。
    可惜他從來沒有能在俞汝成麵前自盡成功過——當年遭逢他強暴時也不是沒有尋過自盡,卻總是被擋了回來——這次仍然是簪尖未及胸口,已被俞汝成一把擒住了手腕,冷笑道:“為這點事尋死?子鸞,你也太沒出息了!”他奪過發簪遠遠拋出,再用力一推,林鳳致身體已抵到帳壁,退無可退,散開的頭發亂紛紛披灑了滿肩,神態狼狽而又柔弱。俞汝成呼吸不由得灼熱,聲音因情欲而顯得有幾分嘶啞,咬著牙道:“你不是還有大計未成,壯誌未酬?直到此刻才想死不就是希圖僥幸?你僥幸不了!子鸞,你生生死死都是我的,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我手上,由不得你自己!”
    林鳳致幾乎都要崩潰,隻後悔見到他之前不曾從容尋死——然而正如俞汝成所揭破的一樣,自己是有大事未畢,所以心中一直希圖著僥幸,甚至希圖賭一下運氣,或者賭一下俞汝成對自己有無惻隱之心。然而這個隱約的希望,顯然業已全告破滅,一刹時林鳳致竟覺得有點可笑:自己明明是個決不賭運氣的人,為什麼遇上他,就下意識的想賭一下例外呢?難道真如殷螭掛在嘴上計較的,自己就是會跟俞汝成以情相挾?
    不過,殷螭所不了解的是,林鳳致想賭的,決不是俞汝成作為情人的情——就象眼下這般,作為一個獨占、專斷、狂暴的情人式的感情,決不是林鳳致想要的,卻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可是眼下卻已經避之不開——林鳳致在回避不了殷螭糾纏的時候,便也索性奉陪,心裏雖然屈辱壓抑,卻也不至於為這事哭天搶地悲痛欲絕;但麵臨著俞汝成的強迫,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安然受落,對方哪怕是溫存的愛撫親昵,加諸己身也宛如最重的酷刑,使他從身到心都震顫痛楚,隻覺生不如死,何況每次施加過來的,都是暴風驟雨式的力量?又何況與這種狂暴肆虐相伴而來的,還有更深重的人倫悖亂的痛苦,好似詛咒,好似禁錮,無法承受無法解脫!
    而且此刻林鳳致心下還有一種難以言明、不敢承認的隱約恐懼:三年之前,他被俞汝成強迫過三次,每次都隻是忍耐痛楚,那時可以說是對情事一無所知,單純肉體上的痛苦與綱常毀棄的悖感,已經能教自己不堪接受;而如今同殷螭有過三年的床笫歡好,雖然基本上都是勉強奉陪,這個身體卻業已被調弄得感覺靈敏起來,常常在殷螭的挑逗下,違反自己的本意而迷亂失態,林鳳致實在害怕如今麵臨俞汝成也會這樣——單方麵被強暴的亂倫已是痛苦不堪,如果竟然自己也有所反應有所迎合,那麼這一種可怕的禁忌與罪惡,一定會從身到心將自己摧毀殆盡。這就是為什麼林鳳致同殷螭說:“他若再逼我一次亂倫之事,我定會發瘋的。”之深層原因。
    無法逃避的壓迫,無法解脫的禁忌,無法抑製的恐懼,使林鳳致猶如困獸一般,明知掙紮無力,抵抗無效,還是在徒勞掙紮抵抗著,甚至在極度的驚恐與緊張之中,眼前一陣陣發黑,隻覺下一刻自己便要暈倒——可是偏生又不曾暈倒,卻是已經被壓倒,耳中隻聽俞汝成喃喃的呼喚“子鸞”,這充滿著情欲渴求的聲音,仿佛鞭笞,抽得林鳳致全身顫抖、滿心抽搐,幾乎痛不欲生。
    七月天氣衣衫本薄,平時殷螭動手替林鳳致脫衣都不費什麼力氣,何況俞汝成根本沒有耐心來解,隻是用力幾下撕扯,單薄的外衫與中衣便層層破裂。到這種時候顯然已不能幸免,林鳳致心底絕望了到極點,心口更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抽痛,等到俞汝成的手撫上了自己裸裎的的身體,肌膚相接的感覺傳來,他強撐著的意誌也繃到了極限,心口抽痛終於化作了胃裏翻江倒海的劇痛,猛然喉頭腥甜湧上,片刻間充盈滿口,一閉眼便全部噴了出來。
    這時俞汝成正俯壓著他,林鳳致這一口血噴得急,都不及避讓,登時淋淋漓漓噴了他半身。帳門雖閉,天色卻已大亮,鮮豔的紅色便分外刺目,再加上這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竟使俞汝成在欲火焚身之際也驚駭得停了手,失聲叫道:“子鸞!怎麼了?”
    林鳳致哪裏還能答話,這一口血吐出,喉頭便好似開了閘門一樣,鮮血湧泉也似的往外直噴,因為湧得實在太急,竟然堵在口鼻之間,使他不住嗆咳,幾欲窒息。俞汝成撲上來抱起他上半身,又連聲驚叫:“子鸞,子鸞!”林鳳致勉強側過頭,仍是一口接一口的血吐個不止,竟好似要將滿腹的血液都吐光一樣。
    原來太醫說過的話也不夠全麵——自大理寺重刑受過內傷之後,非但喝多了酒就會吐血,而且在強烈情緒刺激、極度驚恐緊張之時,也會引發大吐血的症狀的。
    林鳳致這時已經全無自控能力,隻知道將湧上來的血一口口嘔出,眼睛雖然睜著,看出的東西卻已漸漸模糊發黑,自覺生命都在隨著這血液急湧而一點點消失。然而意識還在,耳中隻聽見俞汝成驚慌的連連叫人,請醫來救,又一麵緊抱著自己不住呼喊“子鸞”,此刻的聲音已經完全不帶情欲,隻是無比焦急和惶恐——適才那個獨占狂暴的情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還是林鳳致一直尊重愛戴的、視自己有如性命的慈愛父師。
    當吐血劇烈不止、漸漸陷入喪識狀態的林鳳致,用殘留的一絲意識感受四周的時候,是感覺到了俞汝成將自己緊抱在懷裏失聲哽咽的,甚至從他濺到自己顏麵上的滾滾淚水中,也能感到那點滴的熱意與強烈的悲悔。所以林鳳致在徹底不省人事之前,最後一個念頭竟自有點荒謬:“原來,吐血也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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