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53 卷二章二十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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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常熟虞山林家這一趟探親,猶如一個最美好的夢境,尤其是事隔多年之後回想,更似一個轉瞬即逝的美夢,使殷螭後來常常懊悔:早知道其中滋味如此令人心醉,實在應該放小林三個月的假才是,甚至放上三年也無所謂——自己就陪著他一直住在那裏多麼好,為什麼偏偏隻放了他三天,隻宿了兩晚便不得不離開,又恢複原先那種無趣的樣子!
    這番話其實不待日後回想方知,就在第二天陪著林鳳致到虞山東麓林氏祖墳去給他父祖致祭回來的時候他就想到,並且衝口說出來了。其時方值清晨,曉霧猶自彌漫在青山綠水之間,四望無人,隻有鄉村寂寂的春。田間阡陌路上,侍衛識趣的遠遠落後,兩人便很自然的並肩而行,殷螭竟不由自主的攜住了林鳳致的手,而林鳳致居然也很難得的沒有掙脫。一時也不知是昨夜的溫存尚在心頭,還是此刻的相契宛然靜好,那句恨不能住上三年的癡話,便不假思索的說了出來。
    這樣的話傻氣到家,不消說是要遭到林鳳致挖苦的,幸好回到老家,他刻薄的脾氣似乎便收斂了許多,說起譏刺的話來也隻是微微含笑:“山珍海味吃慣了,乍嚐粗茶淡飯自是有味。然而一時興起淺嚐則可,這樣吃上十天半月,便要味同嚼蠟了——何況成年累月。”
    殷螭那時候,卻也真的分辨不清,什麼是一時興起,什麼是天長地久——甚至想到長久的時候,覺得有種與其想得太遠、不如抓牢眼下的貪懶心思,聽了這句“何況成年累月”之後,倒也覺得有理。
    所以那一夜相擁而眠的溫存,那一刻相攜而行的融洽,很快就成為了回憶。而且,因為其後的事態來得急風驟雨,竟使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來不及回味這一種寧靜相處的美妙滋味,更匡論追尋。
    所謂的急風驟雨,乃是林鳳致的三天探親假結束,告別了阿忠,和他回到蘇州府的那一天,便已有一份加急密報送到了吳王府進呈禦駕。因為事態緊急,大家正等著這位微服不知所往的嬉遊天子等得滿頭冒煙,一見駕歸,竟烏壓壓跪了一地,齊聲道:“請聖駕速返留都!”
    那一份加急密報,卻不是留都方麵送來的,而是京師方麵送來的,隻有寥寥數語:“苗疆告變,土司求援。”
    殷螭以“巡視沿海防禦,抗擊倭寇”的借口跑到蘇州,還沒有巡視任何軍備,更不曾聞得任何一處有倭寇入侵,在東南方摩拳擦掌的勁頭還沒有用上,倒是西南部先鬧將起來。
    於是聖駕隻好先往留都,就近去和南京的文武班子商量,可惜南京方一向閑散慣了,口筆厲害,做事拖遝乃是他們的獨特風格,居然在這當口,還慢悠悠的一麵準備著不急之務的祭典,一麵翻出故紙堆來縷析苗疆土司自開國以來的沿革史,考證這回苗變八成是土司治理不當,逼民作反,論述是不是要整頓一下西南方的吏治?殷螭讀了這些文章,一氣一個倒仰,大罵:“一幫飯桶,滿紙廢話!”
    倒是北京方一連兩三日火速來報,促請皇帝歸京處理軍機大事。殷螭滿意他們的辦事效率,卻不樂他們的緊催硬逼,惱得也是抱怨不絕:“西南出事,我在南京不是更便於處置?偏生死命要我回北京,難道倒是離得越遠越好不成!”
    林鳳致對此的回答是:“天子本宜坐鎮中央,何況南方有事,安危難測,聖駕還是返京為妥。”
    殷螭這幾年已經養成了與林鳳致對著幹的風格——正如林鳳致也養成和他對著幹的風格一樣。何況他一麵貪戀著和小林相處的樂子,一麵又不能不戒備這個不肯馴服的家夥時時搗亂、處處算計,聽到他的話,首先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做,可是反其言而行之一陣子之後,發現林鳳致已經乖滑到故意說反話引自己入彀,趕忙又防上加防,往相反方向的相反方向去做——也就是反而要按著他的話去做,才不至於上當。然而這一招也已經使用得久了,焉知林鳳致不是早已窺破,重新有了教自己上當的招數?殷螭認為若論鬥詭計和比急智,小林壓根兒不是自己對手,可是這家夥的鎮定工夫與布局能力,卻是一流的高明,他漫不經心說話的時候,沒準就是在給自己下套,怎麼能不步步小心!
    所以林鳳致一句簡單之極的禦前應對言語,卻讓殷螭整整琢磨了兩日,舉棋不定,不知道小林心裏,到底是想讓自己回京不回?
    其實回京不回,原是根本不需要考慮林鳳致的意見——他再有能耐,再想翻天,此刻也無非還是一個東宮的閑官,名譽雖然得到扭轉,政務上還是沒有實權,何況軍務的事,他一介文臣更是不懂,他的心思何幹大局?可是這幾年多半是和他鬥法慣了,竟然這等大事也無端端考慮並防範起他的想法來,殷螭琢磨之後的結論,便是自己委實將他看得過分重了,重得太沒必要。
    可是當他剛剛想通,關於苗變平亂之事根本無需考慮到林鳳致,他整個人全與軍務無關的時候,京方又送來一份加急密報,拆開一看,殷螭不由麵目失色,衝口便喝:“速傳林鳳致回宮!”
    行宮派人急傳林鳳致的時候,他正同吳南齡在鍾山踏青宴客,同著一幫南京兵部的屬員們在花樹下鋪開細席,喝著春酒,嚐著點心,將如今的苗疆變亂當做談資,一幫文臣在那裏指點江山紙上談兵不亦樂乎之際,忽然聖諭急召,一時忙亂,連朝服都來不及換上,便匆匆穿著便服趕了回去。
    殷螭此刻正在行宮的議事閣裏,林鳳致趕回去的時候居然很罕見的先被擋了一擋:“聖上正同袁將軍談機密軍情,請少傅稍候。”林鳳致知道這“袁將軍”乃是浙江的一個守備,姓袁名傑字伯勝,因抗倭得法,竟有“袁百勝”之美譽。殷螭在蘇州時便降詔召之,想要垂詢軍情,結果蘇州匆匆而歸,沒來得及召見,袁百勝從浙江到蘇州,又從蘇州趕到南京,這才總算得瞻天顏。
    殷螭顯然頗為賞識這名百勝將軍,與他談話良久都未開閣門。林鳳致等得無聊,一麵命人去替自己取來朝服,一麵狠命喝釅茶解酒,免得殷螭看見自己帶著酒容又尋岔子。結果茶水飲了幾鍾,朝服取了還未穿上,閣門卻打開了,一個麵容黝黑的壯年武官一麵躬身一麵倒退出來,裏麵已經開始通傳自己的名字。隻好還是常服而入,殷螭從書案上隻瞥了他一眼,便慍道:“你作死,又喝酒了!”
    林鳳致心道早知道準備應付無用,就索性什麼都不幹才好——清酒喝了幾盞倒沒什麼,釅茶飲多了卻覺得胃中隱隱作疼,隻能不做聲的跪拜行禮。殷螭顯然心情不是很好,沉著臉自案上丟一份文書過來,道:“你看看罷——這回真的是他想要我殺你了。”
    這光景倒與當初妖書案發作時相似,文書打開之後也果然還是一份刊刻的傳單。林鳳致素來鎮定,並不慌張,展開仔細從頭讀到尾,卻越讀全身越是顫抖,忽然胃中一緊,急忙轉頭,卻已經避讓不及,耳中聽到殷螭驚呼一聲:“小林!”他已經一口茶水夾著胃中鮮血噴了出來,淋漓濺上傳單,宛如桃花亂落。
    那是一份宣稱吊民伐罪的檄文,出自如今正變亂的雲南、湖南兩地,煽動的是民情,指斥的是官府失政與今上失德,可是到最後,自己的名字卻赫然也出現在檄文裏。
    並且,自己是作為檄文所稱“有德大臣”、被皇帝加害的忠良之身份而出現的,檄文所稱,居然是要推舉救助自己——遠在京師任職的自己,與西南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竟成為起事的籍口,變亂的招牌,好不荒謬!
    卻又好不險惡,好不可怕!
    殷螭已經自禦座上奔下親自來扶,林鳳致一手按住心口,臉色蒼白,抬起頭慘淡而又平靜的一笑,輕聲自語:“俞汝成,隔了三年——到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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