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52 卷二章二十五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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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螭以為林鳳致所謂“寒家貧苦”,乃是一句自謙的套話,再說與自己的身份比起來,天底下又有什麼樣的家宅敢稱富貴?結果,當真抵達了林鳳致的老家屋子裏,他才懂得了“貧苦”兩字,確實不算虛言。
    林鳳致的家,坐落在虞山腳下一片小村莊的角落裏,宅院倒還不小,房屋也還寬敞,然而牆低門窄,磚舊瓦黯,一副破落模樣。招呼著自己進入堂屋之中,偌大一間正房,居然除了神櫃與八仙桌之外,別無其他家具。唯一能請自己坐的一張太師椅,靠背的荷葉邊還缺了好大一塊,扶手也磨得早退了漆,特意尋來的一方椅墊,舊且不談,薄得幾如沒有,別別扭扭坐在椅中,總覺得一點也不舒服。
    好在這屋子裏雖然破舊不堪,倒也拾掇得異常幹淨,奉上來招待自己的茶果,器皿整潔,還不至於教自己嫌惡。可是喝了一口茶下去,差點當場便噴出來,問道:“這是陳了幾年的陽羨?”林鳳致笑道:“好厲害,還能嚐出是陽羨?我也不知道放了幾年——我這麼久不回家了,阿忠伯是老人家,好茶舍不得喝,也是有的。”
    殷螭琢磨著這麼陳的茶葉,居然也能喝得?再看看盤中的茶果,無非雲片糕、桂花糖、京果和鬆仁花生瓜子之屬,想來多半不新鮮,哪裏吃得下去。但林鳳致平素那麼挑剔的一個人,居然回了家就一點毛病都沒有了,還津津有味喝著陳茶水,拈著糕糖鬆仁,臉上全是滿足之色。殷螭怕被他挖苦,一肚皮的嘀咕,卻哪敢說半句出來。
    至於林鳳致所謂的“阿忠伯”,卻是這所既破舊又空曠的宅院裏,唯一住著的人。這老人家的身份,林鳳致在路上便同他交代過:“我其實已經沒直係親屬,這次回來也不想驚動族裏,就是去老宅看看。家裏如今隻剩一個老仆人,名叫阿忠,我從小便是他一手養大的,名是主仆,情同祖孫——我從不將他當下人看,因此也得請你稍微敬重他一下,更不要擺什麼身份架子。”殷螭乃是圖好玩而來,當然滿口答應不迭,可是到了林家之後,看見那個須發蒼蒼、腰紮草繩的老仆人居然隻向自己作了個大揖,叫聲“殷老爺”,連下跪磕頭都不曾,心裏難免好不樂意——被林鳳致狠狠剜了一眼,還得裝笑不在意,真是龍遊淺水被蝦戲啊!
    至於下一句“虎落平陽被犬欺”,更加著實——林鳳致家裏的一條老黃狗,在他們才推門的時候便已衝出來吠叫,被林鳳致喝了一聲“阿黃”,過來嗅了嗅他衣襟,忽然立起來撲在他身上挨擦,喉中發出嗚嗚咽咽的叫聲,一時變凶狠為親熱。可是當殷螭想進門的時候,那老狗登時又變成嚴厲的唁唁聲,就是堵著門不讓自己進來。好不容易進了門,老狗似乎還是不滿意,動輒竄到堂屋門口衝著自己威脅兩聲,倒好似跟林鳳致通過了氣,知道自己其實一直在欺它主人。
    殷螭悻悻的罵一句“狗眼瞧人低”,林鳳致接口道:“不,正所謂‘桀犬吠堯’。”殷螭心道知道你進士出身,學問豐富,用個典都可以巧妙恭維下自己身份——可是這恭維自林鳳致口中說出來,怕不是十足十帶著諷刺?其實,便是林鳳致正正經經不諷刺的時候,自己也難免懷疑他話裏有刺,沒辦法,日常在他那裏釘子碰得太多了!
    所以林鳳致其實說得一點也沒錯,他這個家真是不好玩,又寒酸,又貧苦,從仆人到狗,都跟自己毫不客氣。
    但是這麼不好玩的家裏,林鳳致自己卻是興致勃勃,在院子裏揪揪盛開的梨花,掐掐才迸的新筍,甚至還抄起衣襟卷了袖子,搬梯子爬上去看屋簷下燕子築的泥巢,滿意道:“還是這一窩老燕子!”堂屋神櫃底下做窩的一隻花貓被來人嚇著了,叼著粉團也似的小貓飛快逃走,沒讓他摸著,林鳳致居然還歎氣不樂,說這貓是阿忠在他走後養的,不認得主人,言下頗為遺憾。
    因此殷螭轉念一想又覺得這趟來得不虧,原來所料不錯,在這個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果然有一個自己沒見過的林鳳致——笑容明朗、天性活潑的,一個孩子氣的林鳳致。
    在其他的地方,無論是表麵上和自己做君臣,還是私下裏和自己做對頭——包括做床笫玩物——他都是那麼冷淡無趣、刻薄犀利,還十分狡猾狠毒心思難測,再也沒想到他有如此單純快樂的一麵。
    然而林鳳致回家來,分明也不完全是快樂的,比如他初入門時和老仆相見,這個做主人的竟然不顧尊卑上下,搶過去抱住那個老泥腿子連叫“阿忠伯”,聲音顫得厲害。老阿忠則一股勁兒的摸摸他臉又摸摸他身上,又哭又笑,隻是念叨:“俚哚瞎話,講耐在京城浪撥皇帝殺仔頭,阿忠勿信!嗯篤小官官乖乖巧巧,哪亨撥皇帝殺仔頭?”林鳳致應聲道:“瞎話阿能信?我陸裏會撥人殺頭?耐要放落心——歲數大還瞎想八想,一發勿得了哉。”臉上雖然在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殷螭聽不懂他們的蘇白,但“被皇帝殺頭”這個意思還是審出來了的,一時竟不覺有點慚愧,心想我如今是再也不會殺小林的了——想殺也殺不了,他的名聲放在那裏——可是當初,確實是真心想要殺了他的。
    而且是好幾次動了殺機,而且是好幾次將他送入死路,若不是小林夠狠夠厲害,棋高一著,布局完美,那麼一場賭鬥便早已輸掉性命——自己也就會再也見不到他,徹底失去了他的。
    雖然殷螭一直認為林鳳致那場生死難關乃是自找苦吃,自己不跟他算帳已經是寬容了,更無所謂愧疚,但在這個時候,看見他們主仆的悲喜重逢,竟然也極其難得的心虛了一下。
    他有點心虛,阿忠卻偏偏來同他搭話,趁林鳳致在院子裏樂顛顛東看西看的時候,阿忠便湊過來,勉強打起官話,卻還是一口土腔的問道:“殷大人,耐阿是同嗯篤官官一淘在京浪做官?”殷螭跟林鳳致商量好的,乃是以同僚朋友身份來做客,所以被稱作“殷大人”,他不大聽得懂阿忠說話,先胡亂點頭。阿忠滿臉堆笑,說道:“拜托大人照應,阿好?嗯篤官官,做小囡囡起就癡心得來,心腸軟,麵孔薄,人搭俚好,俚就搭人好——就怕俚在外浪撥人欺,搭仔勿三勿四白相朋友做一淘,大人相貌堂堂,定是上等好人,嗯篤官官托耐照應,阿忠放落心哉。”
    殷螭好半晌才勉強弄懂了他的意思,啞然失笑,心想我倒是想照應他,隻怕他還不給我照應呢——鬥氣倒一直是有的,隻怕還得一直鬥下去。
    不過這時隻能胡亂答應著,說著話便見日影偏西,阿忠去菜畦摘菜,林鳳致回屋陪坐,殷螭便問他道:“你家下人怎麼還不進上晚膳?”林鳳致道:“你餓了?”殷螭有點不好意思,道:“為了趕你,我可是午膳都未進——真有點餓了。”林鳳致小聲的損他一句:“活該。”隨即起身道:“好,我做飯去。”
    殷螭吃驚道:“你?做飯?”林鳳致道:“家裏就我和阿忠伯,他燒火,當然是我做飯,不然怎麼弄得及?”殷螭張口結舌,道:“你一個文臣,怎麼做飯?”林鳳致反問道:“文臣就做不得飯?”殷螭道:“我當你肯定‘君子遠庖廚’。”林鳳致灑然一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小人——你安坐罷,我失陪一會了。”
    殷螭好奇心起,如何肯安坐,跟著他直入灶間,那侍衛也隻好跟著,灶屋本來地方就小,這一下哪裏還有轉身餘地,兩人隻好靠在門邊。林鳳致已經卸了大衣服,單著青布小褂褲,將袖子一直卷到肘上,頭巾也摘了,隻束著發網,別了銀簪,倒顯得異常俏皮。殷螭看他洗菜切肉,手法極其熟練,不覺問道:“在少傅府你也自己做飯?”林鳳致道:“怎麼可能——有得是廚子,我為什麼不吃現成的?何況做官總要有個體麵。”殷螭笑道:“那你現在就不要體麵?”林鳳致道:“這是我家。”過一會兒又道:“你出去,仔細油煙弄髒衣裳,這裏可沒尚衣局替你浣洗。”
    殷螭才不在乎衣裳,但灶屋裏油煙起來的時候,卻忍不住被嗆得咳嗽——可是,就是舍不得走開,覺得這樣的林鳳致委實太難得一見,所以寧可忍著這鄉間灶屋的油煙,在低矮得幾乎碰到額頭的門框下站著,饒有興味的從頭看到了尾。
    等到飯菜擺上桌,殷螭坐了上首,林鳳致打橫相陪。他顯然還想尊卑不分一下,讓阿忠與侍衛也過來一起用飯,那侍衛哪裏敢和皇帝一桌吃飯,戰兢兢隻是推辭,阿忠到底也不好意思和“京裏來的老爺”坐一桌,於是兩人自在灶下用餐。林鳳致又讓侍衛幫忙,將院角桂花樹下埋著的一壇酒給挖了出來,分了一半給灶屋,剩下的端來桌上,笑道:“菜不好,酒倒好——是埋了二十四年的花雕,我早就想喝掉它了。”
    殷螭道:“這酒跟我們倒是同歲?”林鳳致道:“當然,是我出生的時候先父埋下的。我們鄉裏風俗,生了孩子就埋一壇酒……”殷螭忙道:“哦,就是你們江南的女兒紅!”林鳳致搖頭道:“生女兒埋的才叫女兒紅,生兒子埋的,叫做狀元紅。”他笑一笑,道:“狀元我沒中,也算進士及第過,勉強可以喝得,可惜那一年中舉……至今才得回來。”
    殷螭覺得他的話裏有些酸楚,一時不好說什麼,見他自路上提籃裏又取出幾瓶酒和青梅。原來那花雕埋了二十四年,早已醇厚得化不開,倒出來便堆在碗裏,還得攙上燒酒才能喝得,青梅則是切開浸到酒盞內提一提酒勁,滋味更是芳醇——卻是林鳳致在路上就已經琢磨著回家喝這壇好酒,早就準備下配料了。
    誰知世事常不如意——他將一切弄得妥當,讓了殷螭一讓後便欲端起盞來飲這美酒,殷螭忽然醒起,一把按住,喝道:“不許喝酒!”林鳳致道:“幹什麼?”殷螭惱道:“你喝了酒會吐血,剛好就忘記了?你想活不過三十歲?”
    林鳳致有點詫異,嘀咕道:“太醫真是多嘴!”殷螭心道這可不是太醫說的,而是你自己醉話說的,卻也不提,隻是搶過他的酒盞一口飲幹,又拿起自己的酒盞喝了一口——知道林鳳致有點潔癖,絕對不會再用自己喝過的杯盞,喝完了笑嘻嘻的看著他,意思很明顯:“我就是不許你喝了,看你怎麼著!”
    林鳳致對他的無賴勁兒一向沒做理會處,無奈道:“我自家的酒,也要你管——我就喝一點。”殷螭道:“一點也不許!”林鳳致慍道:“反正我遲早也要死在你手裏,你管我活多久,吐不吐血呢!”殷螭正色道:“再不會的!我可以跟你立毒誓:我若再起殺你的心……不,不是殺你的心,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死——除非我先死了,你才能死!”
    林鳳致瞅了他一眼,半晌輕輕的笑了一聲,淡然道:“我不信誓言的,你又忘了——吃飯罷,我做的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做的菜其實極其簡單,無非韭菜炒雞蛋、菜心燒臘肉等鄉間家常小菜,最好的也就是自集市上買回的一尾鱸魚,不加什麼佐料而隻是清蒸,配上的米飯,也是舊年的陳米煮成。殷螭在宮中用的是特貢禦米,每日禦膳房進上百般珍饈還覺得沒下箸處,若在平時,哪裏咽得下這等粗礪飲食?但這時也不知道是餓久了,還是林鳳致的手藝的確不錯,居然風卷殘雲般的一掃而空,吃完還讚聲:“好吃!”林鳳致笑道:“那是你餓了——太祖微時的‘翡翠白玉湯’故事,你沒聽說過?”
    吃完飯阿忠來收拾了碗筷,天色漸暗,屋裏點上燈來。殷螭隻想和林鳳致說話,可是他偏偏跑到屋角去跟坐在腳踏上的阿忠扯淡,居然還站在背後替這老仆輕輕的敲著肩膀,兩人一遞一聲的用一口蘇白交談。殷螭覺得大是納悶,心想小林平時在自己麵前多麼端著架子?居然回家來連個主仆之分都沒有,委實太沒身份!可是林鳳致顯然一點不在乎什麼身份,和老仆人有說有笑,假嗔裝惱,居然頗有幾分撒嬌的樣子——殷螭不由想到他那回醉後將自己當作俞汝成,也曾經撒嬌式的貼臉於背而抱,那一種柔軟,竟使自己明知他錯認也舍不得掙脫。
    此刻他也是無比柔軟的,笑容那麼柔軟,一口蘇州腔也是那麼柔軟,在老仆人麵前真似爺孫般親熱無拘,又是出奇的乖巧溫順。殷螭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也許俞汝成當年見慣了的是這樣的小林,所以才會以為他可以任自己揉搓。
    同時,他也忽然深深鄙夷起老俞來:如果見慣了這樣的小林的話,是怎麼樣忍心,才舍得將這一份天真柔軟給硬生生打破呢?殷螭覺得自己是不會的——可是,自己明明也幹過強暴淩辱的事,比起老俞來,也就是個五十步笑百步吧。
    他聽不懂蘇白,卻聽林鳳致跟阿忠接連說了好幾個“嘸不”,一麵說一麵搖頭,顯然就是“沒有”或者“不是”的意思,阿忠顯然大是失望,林鳳致又笑著說了一串話撫慰之,阿忠隻是重重歎氣,過一會起身去外麵上門戶了。殷螭有點好奇,趁阿忠走開,便問林鳳致道:“你們剛才說什麼?”
    林鳳致無所謂的道:“沒什麼,阿忠伯問我討了家主婆沒有——哦,就是有沒有娶親,我說沒有。”殷螭這才想起林鳳致果然沒有娶妻,便問:“那你後來又說了什麼?”林鳳致笑道:“老人家焦心,一直問我為什麼不結親,催我早娶早養接續香火。我就說我俸祿低,沒有住宅,京城的開銷又大,娶不起——也沒姑娘看上我。”
    殷螭忍不住小聲道:“撒謊不眨眼的!每年七百多石的俸祿,偌大的賜第,還敢說窮,還沒住宅?”林鳳致笑笑不語。殷螭忽發奇想,問道:“你想不想成親?你要是看上了哪家千金,我給你指婚去——我說真的,不開你玩笑。”林鳳致幹脆的道:“謝了,不想。”他隔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聲音很低的道:“我這一世都已經被你們毀了,何苦又去害人家姑娘。”
    殷螭看著他,堂屋中昏暗的燭光下,林鳳致臉上的微笑雖淡,卻是淒清無比。殷螭心中忽然一緊,知道他說的一點不錯,他這一生,真的已經被毀了——先是俞汝成,後是自己,硬將他的人生毀了。
    如果能夠平安無事的話,林鳳致想要過的生活,也許就是和親人在一起,娶一個賢惠的妻子,生一堆足以繼承門戶的孩子,在這樣的蓬門陋戶裏開心自在的過著小日子吧?他的幸福快樂,原是如此簡單。
    可是偏偏已經被毀了。俞汝成將他拖進了悖亂的孽緣,自己又將他囚在欲念的苦海。
    他的幸福快樂真的很簡單,卻是自己二人所給不起的。
    然而殷螭又是樂觀的,或者說是厚顏的,這般想過之後,卻又並不覺得十分需要懺悔——他轉念又想:可是我對小林挺好啊,而且發誓以後會更好下去,床笫間我也總是讓他同樣嚐到快活滋味的,所以,他也應該得到另一種不太差的幸福快樂吧。
    他恍惚覺得,或許這也就自以為是而已,可是,能讓自己舒服的事,為什麼不能自以為是?天底下的事情,與其糾糾纏纏的去想什麼已毀滅,難彌補,需悔過——還不如夜夜歡娛來得舒心,來得實惠。
    當晚安排住宿,林鳳致家中實在貧寒,竟找不出多餘的床鋪與被褥,阿忠想把自己睡覺的耳房讓出來,自己去睡柴房,林鳳致不許,說阿忠年紀老了,還是自己的床睡得安逸:“反正就是一晚,委屈殷大人同我擠一下罷。”於是把新曬的被褥在正房裏鋪好了,打發“隨從”去睡柴房——這自然是當著阿忠的麵,待到阿忠去睡了,那扮成隨從的大內侍衛便即同到上房,在房角落鋪稻草枕劍而睡,護衛皇帝。
    這間正房是林鳳致在家所住,雖然離開多年,卻一直保持著舊日模樣,室中家具寥寥,隻有幾案書籠和床鋪,那張大床倒是正宗的寧式拔步床,垂著蝦須鉤與撒花帳,盡管色澤黯淡,式樣卻頗不俗,看得出當年也曾是大戶人家的器具。但殷螭平生哪裏睡過這麼破舊的床鋪,睡下後又不免抱怨:“你家的床好硬!”林鳳致簡單答道:“褥子少,請將就些。”殷螭笑道:“行,是我自己要來的,須不是你邀請——我替你說了,不用再刻薄了,乖乖過來一起睡罷。”
    林鳳致卻有些遲疑,到床邊低聲道:“今晚……不做罷?”殷螭奇道:“怎麼?你不舒服?”林鳳致頓一頓,道:“屋裏有人。”殷螭不耐煩的道:“管他作甚——平時哪一回外麵不是站滿了侍衛,不都聽見?也沒見你害過臊。”林鳳致低聲道:“阿忠伯就在隔壁……老人家睡覺淺,會聽見的。”
    殷螭支起身子,看見他垂頭站著,臉上竟然極少見的現出窘迫之色,不覺納悶道:“他是你家人,有什麼好忌諱?”林鳳致輕聲道:“他知道要傷心的。”殷螭道:“笑話,這也值得傷心?別磨蹭了,快上來——方才還是你自己要跟我同床睡覺的。”
    林鳳致咬牙道:“便知道跟你白說——你就是這種人。”索性不再多說,吹了蠟燭,解衣上床。
    殷螭笑道:“明知白說還要說,你幾時變得這麼呆了?”老實不客氣的拖過他便毛手毛腳,卻覺他一動不動,毫無配合之意,房中燈光已滅,一片黑黢黢中看不見他神情,摸上臉龐才覺出他眉峰皺著。他平時在床笫之間也不怎麼柔順,但這般僵持隱忍的感覺還是頭一遭,殷螭忽然覺得有點無趣,想了一想便放了開手,道:“算了,勉強也沒意思——你要在你家人麵前裝佯,我便饒你一回。”
    林鳳致倒不料他能放手,微微一怔,道了聲“謝謝”,便側過身去麵朝外睡了。殷螭複又從背後抱住他,低笑道:“回去好好補償我,記得不?”林鳳致嗯了一聲,聲音很輕的道:“困了,睡罷。”
    殷螭其實不是很困,在這硬板床上睡著也不怎麼舒服,但是既然什麼事都不做,也隻好閉眼等待入眠。心中一靜,便聽見屋外小溪潺潺作響,蟲聲唧唧而鳴,窗外竹梢拂到窗格上,也時不時發出沙沙沙的聲音。更遙遠的地方,還時不時傳來村中汪汪犬聲,一吠百應。諸般雜音齊作,一時哪裏睡得著。
    他歎口氣,忽然想起來,平時林鳳致都是事畢便起身穿衣走人,這還是第一次肯和自己同榻而眠,居然什麼也沒做。心裏有點不甘,翻身又挨近林鳳致一點,貼身摟抱,新曬被褥間充滿陽光的味道,林鳳致沒有沐浴,身上也似乎還帶著在灶上炒菜的淡淡油煙味,聞著這般人間煙火的氣息,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安心,仿佛欣悅,竟連方才情欲未遂的身間燥熱也漸漸消退了。
    什麼都不做的這個夜晚,竟然有一種溫存美好的滋味,平生未曆。
    過了一陣,他低喚了幾聲:“小林,小林。”林鳳致不答,呼吸平靜悠長,也不知道是真睡著了還是裝睡。殷螭忽然微笑,湊過去很輕很輕的吻了吻他腦後發絲,低聲道:“小林,白天你做的菜真好吃,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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